〔一〕

不知不覺中,沫兒已經將聞香榭當作自己的家了。盡管他嘴上從不承認,甚至有時還會故意地拿出“賣身契”來認真研讀一番,扳著手指算一下距離自由還有多久。但每天早上,聽到黃三煮飯時鍋碗瓢盆的叮當聲,聞到從窗欞中飄進來的飯菜香味,以及當婉娘在門外吆喝“太陽曬到屁股了”的時候,總是覺得很心安,幾年流浪在心裏形成的硬甲正在漸漸軟化。

已經三天了,黃三還沒有回來。文清和沫兒一到吃飯時候,必然要在門口焦急張望。婉娘卻悠然道:“急什麽急,恁大個人,又丟不了,該回來自然就回來啦。”

文清從小在聞香榭長大,與黃三感情極深,擔心道:“三哥……不會出什麽意外吧?怎麽這麽多天不回家?”

婉娘笑道:“能有什麽事?”

看到婉娘的篤定,兩人都鬆了一口氣。沫兒苦著臉道:“希望三哥快點回來——文清煮的菜太難吃了。”這幾天婉娘忙著調配三哥未做完的香粉,做飯的任務就留給了文清。加上天氣寒冷,街上賣菜的種類稀少。一連幾日,不是燉蘿卜就是炒白菜,且都是一個味道,吃得沫兒叫苦連天。

婉娘放下手中的花露,伸了個懶腰,道:“文清的做飯技術真要提高些才好——要不我們今天去吃燙麵角如何?”話音未落,沫兒已經跳了起來,叫道:“我去換衣服!”

婉娘佯怒道:“這小子,一說到好吃的跑得比兔子還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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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將洛陽水席比作是官宦貴族的大家閨秀,那麽燙麵角就是市井人家的小家碧玉。要吃洛陽水席,必須穿戴齊整,舉止優雅,到謫仙樓、雅軒居等高檔酒樓,坐下來看著一盤盤的美味佳肴呈上,再慢慢品嚐,仿佛為的不是吃飽,而是吃的派頭;而燙麵角,你既可以三文五文買上幾個站了路旁吃了就走,也可以踱入小店,叫上一壺小酒,配上幾碟小菜,一邊小酌,一邊聽那些腳夫、秀才閑聊吹牛,吃完了再泡上一壺茶,曬著冬日的暖陽,一直消磨到下一頓飯時,甚是逍遙自在。

與聞香榭一坊之隔。這家掌櫃祖上是新安縣人,上輩才遷往神都做生意。他家的燙麵角選料嚴格,製作精細,愣是將一個鄉俗小點變成了享譽滿城的名吃。

三人來到位於福善坊的“老王燙麵角”店,正是午時。臨街店麵三間通達,擺著一些古樸的桌椅,座無虛席,另一頭一個朝外的檔口,出售給那些打包帶走或趕時間者;後麵一個雅致的小院,布置了七八個雅間。這樣一來,既照顧到了短衫百姓的需求,又不影響後麵長衫雅士的清靜。

聽小二道雅間已滿,婉娘正在遲疑,沫兒卻慌不迭地指著臨西側紗帳的一張桌子道:“就坐這裏!就坐這裏!”紗帳後麵就是那個對外的檔口,前麵出售蒸好的燙麵角,後麵幾個人包製,食客可以通過紗帳看到燙麵角製作的全部工藝。

沫兒正夥計做燙麵角,被婉娘一根筷子敲回了神,摸著後腦勺不情願道:“做什麽?點的東西還沒上呢。”

婉娘笑道:“好啊你,看這個倒看得入神,學做香粉就心不在焉。不如我將你賣到這家來做學徒好了!”

沫兒做了個鬼臉,正想問旁邊經過的小二什麽時候上菜,卻見左側人影一閃,似曾相識,定睛一看,那人已經隱入人群不見。本想追出去看一下,卻見小二端著三屜燙麵角吆喝:“客官,您的燙麵角來囉!”頓時拔不動腳,一屁股坐了下來。

新蒸的燙麵角晶瑩剔透,皮如蟬翼,色潤如玉,咬開湯汁四溢,鮮香滿口。沫兒兩口一個,很快一屜已經一掃而光。文清笑道:“別急呀,還有菜呢。”

沫兒一口氣吃了七八個,不待其他的菜上齊,基本已經吃飽了,遂又去看人家包燙麵角。

十幾屜熱氣騰騰的燙麵角被送至紗帳工作的對外檔口,外麵排隊的人**起來。後麵一個穿粗布短衫的粗壯大漢道:“怎麽這麽慢呢?店家莫不是看我們不在這裏點菜,不想賣給我們了?”

店鋪裏麵一個健壯的婦人手腳麻利地將十個燙麵角用油紙包好遞了出去,一手接過靠近櫃台的小童給的二十文錢,嘻嘻笑道:“小李哥說的哪裏話?你放心,一會兒就到你了,今天兩個師父有事,中午人又多,所以慢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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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娘等坐的位置比較靠裏,緊鄰著紗帳,正好可以看到外麵的情形。那些人一邊等候一邊聊天,看起來都是熟客。一會兒工夫,到了那個被稱為小李哥的漢子。小李哥大聲道:“來二十個!”

婦人笑道:“小李哥今天發財了?”

小李哥一張大臉黑裏泛紅,嘿嘿笑著不答。婦人用油紙包好,遞過去道:“四十文!”

小李哥將手摸進懷裏半晌,臉上的笑容漸漸僵硬。旁邊一個老者道:“怎麽了?”婦人也關切道:“錢袋忘了?”

小李哥的腦門上冒出汗來,雙手急切地在上下口袋中**尋了一番,低頭向四周人群縫隙的地上張望了一番,狠狠地跺了幾腳,沮喪道:“我不要了,給後麵的人吧。”退出人群,抱頭一屁股蹲坐在路邊的石頭上。

老者買好了燙麵角,走到小李哥身邊,道:“是不是錢袋丟了?丟了多少?要不要報官?”

小李哥雙目失神,盯著地麵半晌,苦笑道:“不是咱的就不是咱的。”

老者看來同小李哥十分相熟,關切道:“剛才人太擠,是不是擠掉了?要不要吆喝著問下?”

小李哥站起來,臉上的表情比哭還難看,垂頭喪氣道:“算了,丟也丟了,哪裏還能找的回來?這錢也不是……唉,原本想好好讓孩子們過一次燙麵角的癮,哪知……空歡喜一場。”

老者見小李哥表情還算坦然,鬆了一口氣,安慰道:“去了再來,破財消災。”兩人一起走了。

沫兒看了一通熱鬧,又重新坐下,看到有自己喜歡的紅燒蹄筋,懊悔地叫道:“早知道應該留些肚子吃其他東西才對。”拿起茶盅猛灌了幾口茶水,搓手道:“剩下的我包了!”

婉娘和文清已經吃好,一邊飲茶,一邊悠閑地聊著。婉娘道:“文清,剛才那個小李哥丟失了銀子。”

文清憐憫道:“真可憐,這不知是全家多少天的收入呢。這小李哥倒也豁達。”

沫兒低頭在盤子中扒拉著,嚼著蹄筋含糊道:“他的錢丟了,怎麽不呼天搶地哭喊或者報官?”

婉娘笑眯眯道:“沫兒,要是你的五百文錢在街上丟了或者被偷了,你怎麽辦?”

沫兒吃完了蹄筋,又盛了一碗酸辣湯喝。聽婉娘這樣打比方,急道:“我的五百文……”竟然嗆住,猛烈地咳嗽起來,文清連忙在他後背上拍打。

停住了咳,沫兒翻著白眼道:“我小心著呢,怎麽會丟?哪個小偷兒敢偷我的錢,我一定把他揪住,將他的屎尿都打出來!”

婉娘笑得花枝亂顫,“吃飯呢,也不用點文雅的詞。你倒說說,心裏會怎樣呢?”

沫兒將一碗湯喝了底朝天,抹抹嘴巴道:“那還用問?難過死了!撒潑打滾哭一場才解氣。”

文清老實道:“依沫兒的性格,肯定是這樣。”

沫兒白他一眼,道:“切,好像你就多不在乎似的。”文清嗬嗬傻笑。

“什麽樣的錢財丟了才不可惜呢?”婉娘笑眯眯問。

沫兒瞪了婉娘一眼,“什麽樣的錢財丟了都可惜。不過要是意外之財,並且知道這些錢財不屬於自己,丟了雖然遺憾,但也就算了。”

婉娘笑了笑,繼續喝茶。

吃飽喝足,沫兒滿意地摸摸肚皮,道:“要是頓頓都像今天就好了——也不知三哥什麽時候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