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香榭裏閑了下來,因為已經沒人定製香粉花露。城裏物價飛漲,一天一個價兒,原本一文錢一個的饅頭已經漲到了五文,還不一定買得到。到街上買東西已經要藏著掖著,因為四周都是餓狼般的眼睛。

而最可怕的是,瘟疫來了。天氣太熱,幾天沒吃東西的流浪漢,吃了不幹淨東西的乞丐,那些連續奔波了幾日的逃難者,常常走著走著就倒在了街上。瘟疫是從城外傳進來的還是城內開始的,已經沒有人知道了,官府每天在東、南、北三市設點,免費提供湯藥,可是每天死去的人仍不計其數。

沫兒飛快地瘦了下去。文清不知所以,擔心不已,每次出去買東西都會盡力合著他的口味,可是沫兒食不知味,常常一個人陷入沉思。

※※※

聞香榭裏,水源還算豐盈。雖然後麵的池塘水麵急劇變小,已經露出周圍塘底龜裂的淤泥,但澆花飲用還是夠的。沫兒去後堂打了一桶水,澆在桐樹的樹根下,然後無精打采地躺樹下的石凳上。

文清給後園的花草澆了水,滿頭大汗地回到前堂。婉娘正在躺椅上閉眼小憩,眯眼看到文清,道:“以後隔一天澆一次吧。水要省著點用。”

文清點點頭,仰臉兒看看天,疑惑道:“今年這是怎麽了?一點雨都不下,還讓不讓人活啊?”

沫兒偷眼看看文清,連忙閉眼裝睡。文清走過在沫兒身邊坐下,推他道:“你是不是病了?”轉頭埋怨道:“婉娘,你也不關心下沫兒,你看他都瘦成什麽樣兒了!”

婉娘起身,甩著手帕子道:“天氣太熱,我還食欲不振呢。”扭身上了樓。

沫兒見婉娘走了,睜開眼睛,折身起來說道:“文清,城裏如今怎麽樣了?”從上次外出買米之後,沫兒再未出過聞香榭一步。

文清的聲音低沉了下去:“很不好。聽說好多官宦都逃往長安了。街上到處都是難民。”說著連連歎氣。

沫兒直直地躺下,瞪著眼睛愣了片刻,輕輕道:“文清,若是此時有人說,犧牲了你,就能換來洛陽城的風調雨順,你願意不願意?”

文清胸脯一挺,沉聲道:“當然願意!那些人太可憐了。照這麽旱下去,不知要死多少人呢。”沫兒頓時有些羞愧,低頭玩弄自己的手指甲。

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兩人慌忙站了起來,打開門一看,卻是老四。

老四曬得皮膚黝黑,嘴唇幹裂,一身皂衣滿是灰塵,下擺布滿了斑斑點點的汙漬,急匆匆道:“婉娘呢?——麻煩幫我倒點水來,忙了一個上午,實在口渴。”

婉娘命沫兒將鎮在井裏的槐米茶吊子提上來。老四一口氣喝了三碗涼茶,這才抹抹嘴巴,焦急道:“婉娘,聞香榭要出事……”

婉娘看到一臉關注之色的文清和沫兒,道:“文清沫兒去再燒些水來。老四你慢慢說。”沫兒見她故意支開自己,便繞過廚房,趁婉娘不注意從後門走進中堂,躲在前門後,透過門上的雕花格子,正好可以看到她和老四。

老四等文清沫兒走開,急促道:“婉娘,大事不好,聞香榭有危險。”

婉娘一笑,道:“哦?怎麽說?”

老四長歎了一口氣,道:“唉,如今世道亂了,人都瘋狂了。”

昨晚老四當值,半夜時分,轄區內十幾個壯年災民集聚鬧事,偷偷商量著要夜間搶劫米店。老四和同伴得到線報,唯恐事態擴大,便著同伴留守觀察,老四回去巡捕房叫人。

這些日因為天災,大量災民湧入洛陽,城裏甚不太平,巡捕個個都派了出去。老四見巡捕房除了一個瘸腿的老捕快外別無他人,事態又頗為緊急,隻好硬著頭皮直接去找總鋪頭。

行至門口,卻聽見總鋪頭正與一人說話,言語之中竟然提及“聞香榭”字樣,老四因感念婉娘的點撥之恩,便留心聽了幾句。這一聽不打緊,把老四嚇了一跳。

婉娘不緊不慢地抿著茶,道:“他們說什麽了?”

老四不安地看了看周圍,遲疑道:“那人說,今年洛陽大旱,原是因為城中有個妖孽。若得破解,隻有將此妖孽投入龍門洛水中。”

老四看了看婉娘的臉色,小心翼翼道:“他接著說,十二年前洛陽城也曾遭此大劫,那時正當這個妖孽出生,所以,他今年應該十二歲上下。總鋪頭便疑慮道,如今城中已經混亂,光十二歲的男童不知道有多少,這樣的破解之法,隻會引起城中更加動**。”

“那人道,他已經知道妖孽是誰,隻要在民間造勢,由災民請願具表,上頭自會下來懲辦。”老四欲言又止,停住不講。

婉娘淡淡一笑道:“不礙事,你接著講。”

老四鼓起勇氣道:“總鋪頭便追問哪個是妖孽,那人答道,就是一家叫做聞香榭的脂粉店裏的小夥計,叫做文清。”

沫兒直挺挺地靠在門後,大腦一片空白。

婉娘笑眯眯道:“真是胡說八道。老四,依你看,文清是不是妖孽?”

老四皺眉道:“這可當真是胡說。文清這麽忠厚老實一個孩子,哪裏是什麽妖孽?婉娘,你是不是得罪了什麽達官顯貴,別人趁機報複來了?那人口氣甚是傲慢,看樣子官位不小,不通過正經行文途徑,卻在深夜裏私下口授此事,顯然是想對聞香榭不利。”

婉娘把玩著手中的茶杯,道:“我一個賣胭脂水粉的,怎麽會得罪人?”

老四擔憂道:“如今天災,人心大變,若是真的在城中瘋傳文清是妖孽,隻怕最後不是也是了。婉娘還是早做打算,不如收拾一下細軟去往長安另行開張。”

婉娘點頭道:“嗯,我知道了。多謝老四。”

老四擺手道:“可別提什麽謝字,我就是來給你通個信。我要趕緊回去了,如今人心惶惶,不知道要發生什麽事兒呢。”說罷將手中的茶一飲而盡,急匆匆告辭。

文清煮了新茶過來,正好看到老四轉身,叫道:“四叔,喝杯新茶再走啊。”

老四回頭,擔憂地看了一眼文清,道:“不了,你們保重。”

婉娘自己斟了一碗茶,一邊啜著,一邊自言自語道:“是時候了。”

※※※

沫兒呆愣在門後,一直站到雙腳麻木,心裏說不清什麽滋味。這些天,他一直糾結,一會兒想大義凜然地為了洛陽百姓而獻身,一會兒又覺得不平:大好的時光還沒過呢,憑什麽為了那些人要白白送命?甚至有時悲哀地想,如果自己被投入洛河,婉娘和文清會不會想念自己呢?

可是沫兒萬萬沒有想到,這個要用來祭河的孩子不是自己,而是老實巴交的文清。如此再回想起來,上次與圓德等人的會麵,確實是自己心急了些,尚未聽明白怎麽回事就開始撒潑打滾。

沫兒心裏沒有一絲解脫的喜悅,反而更加茫然。

※※※

文清不見沫兒出來,還以為他躲蔭涼去了,自己將院落打掃幹淨,走進中堂,卻見沫兒僵直地站在門後,一把拉他出來,笑道:“大熱天的,你在這裏喂蚊子麽?”

沫兒的眼珠遲鈍地轉了一圈,木然看著文清。

文清拉他到前堂樹下坐下,道:“你又怎麽啦?這些日子怎麽總是失魂落魄的?”

婉娘揭開臉上的手帕子,笑嘻嘻道:“沫兒要做學究先生,所以不肯多說一句話。”沫兒默默地看一眼婉娘,悶著頭不吱聲。

文清拉過一個小腳凳,在沫兒旁邊坐下,幫沫兒搖著扇子關切道:“沫兒你到底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婉娘無奈笑道:“整天心事重重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怎麽虐待你了呢。你瞧瞧人家文清,怎麽就沒有你這種困擾?”

沫兒悻悻道:“我又不是他。”

婉娘從荷包裏摸出十幾文錢來,道:“文清你出去買幾個燒餅來。小心,不要被搶了。”

文清接過錢,提上籃子出去了。沫兒無言地看著文清的背影不見,突然扭頭問道:“真的是文清?”

婉娘平靜地“哦”了一聲,看來早就知道這個結果。

沫兒呆了片刻,道:“怎麽辦?”

婉娘毫不在意道:“沒什麽怎麽辦的。這是他的命數,在他一出生就注定了的。”

一想到文清要被人像個魚餌一樣丟進洛水,沫兒竟然覺得比丟自己還要不舒服,煩躁道:“你沒有辦法嗎?”

婉娘用手打了個涼棚,仰臉看天道:“隻盼天災趕緊過去,我還安安穩穩地做我的生意。唉,這幾個月坐吃山空,嚴重入不敷出。”

沫兒看她對文清的生死毫不關心,雖然知道她故意的,還是氣得七竅生煙,皺眉道:“你別扯開話題,我知道你不會看著文清白白送死的。”

婉娘似笑非笑道:“別給我戴高帽子。我一個生意人,從不做虧本的買賣。”

沫兒看到婉娘的樣子,恨不得撲上去抽她兩個嘴巴。忍了半晌,終於惡狠狠道:“你還欠我一個願望。”

其實沫兒早就想到了,隻是心懷僥幸,希望婉娘能主動提出救文清,就不用浪費自己唯一的一個機會了。可是婉娘對他這點小小心思看得更透,硬是擺出一副又臭又硬的樣子。

婉娘朝前一探頭,誇張地“噢”了一聲,嬉皮笑臉道:“欠你什麽?你還欠我將近九年的賣身契呢。”

沫兒隔著空氣對婉娘齜牙咧嘴,比擬著暴打的動作,道:“別打岔!我要你去救文清。”

婉娘眨眨眼,伸出一個指頭道:“最後一次機會了噢?”

沫兒翻翻白眼。婉娘頓時眉開眼笑,拍手道:“不錯,成交!哈哈,這兩個月來的第一筆生意。”

沫兒頓時覺得後悔了,想要反悔,又覺得白費口舌,悻悻道:“果然是奸商。”將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仔細想了一下,一連串兒問道:“文清的爹娘到底是誰?那個魚頭龍身的怪物和這個事情有沒有關係?你打算怎麽救文清?”

黃三抱著他的花盆走過來,聽到此話,深深地看了一眼婉娘,目光中滿是憂色。沫兒正好看到,跳起來拉住黃三的手臂叫道:“三哥,你和我說說,文清在聞香榭裏長大,是誰帶他回來的?他爹爹到底是怎樣的人?是不是很厲害?”

黃三恢複了麵無表情,擺擺手表示不知道。沫兒撅著嘴巴走開,不滿道:“你們就喜歡故作神秘。過會兒我問文清去。”

文清剛好打開門走進來,接口道:“沫兒,問我什麽?——新出爐的燒餅,快來嚐嚐。”

沫兒抓過一個燒餅,猛咬了一大口,含糊道:“哦,我想問,外麵情況怎麽樣。”婉娘在旁邊會心一笑。

文清的臉色瞬間陰沉了下去:“二十二文隻買到四個燒餅,還得躲躲藏藏的才拿回來。聽說上東門外發生了瘟疫,很多人感染霍亂,這幾天已經關了城門,不讓人進城了。”

沫兒的心情更差了。文清眉頭緊鎖,歎道:“聽說汝陽新安等山區,已經有人……把孩子殺了吃。”

沫兒手中的燒餅啪地掉在了地上。文清知道沫兒老家就是汝陽,連忙道:“也許是他們胡說呢……”

沫兒將炒餅撿起來,拍掉沾染的灰塵,慢吞吞地咬著。文清道:“那個髒了,小心拉肚子,你來吃我這個。”

沫兒沒好氣地白他一眼,道:“你的肚子就吃不壞了?”扭過頭不理他。

〔六〕

堂前的梧桐樹發出沙沙的響聲,一絲微弱的風吹了過來,空氣中的燥熱似乎減輕了一點。正躺在板凳上假寐的沫兒忽地坐起來,驚喜道:“起風了!要下雨了!”

似乎為了響應他的話,話音剛落,風就大了起來,裹著一股涼絲絲的水汽。原本澄澈湛藍的天空不知何時蒙上了一層土黃色,天空暗了下來。文清高興極了,拉著沫兒又跳又笑。

梧桐樹開始嘩嘩作響,風越來越大,裹著沙土四處肆虐,打得兩人臉兒生疼,慌忙躲進中堂。片刻工夫,天色大暗,榆錢的雨點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地麵上,騰起一股塵土。文清激動叫道:“下雨啦!下雨啦!”

天空低沉,卻不是以往那種烏雲蓋頂的陰暗,而是一種詭異的明黃色。在這種黃色的映照下,所有的一切都披上了黃色的外衣,門口的梧桐樹張牙舞爪,像兩個奇怪的妖魔。

文清還在傻嗬嗬地興奮,沫兒卻高興不起來。婉娘看了沫兒一眼,伸了個懶腰道:“涼爽了,真好,正好可以安安穩穩睡一覺啦。”一扭一擺地上了樓。

※※※

風停了,天地之間扯起了直上直下的雨線,門前的台階很快就積滿了雨水。黃三和文清冒雨拿了鐵鍬,將水引至後麵的池塘。

吃過晚飯,雨仍無停息的意思。沫兒的不安更加強烈,卻忍著不敢暴露一點。連文清也擔憂起來,道:“老天爺心裏也沒個數,這一通猛雨再不停,旱災就要轉為澇災了!”

※※※

夜已深。沫兒穿好衣服,靜坐在**,聽著外麵嘈雜的雨聲,心裏七上八下。

一絲微光從門縫中透了進來,婉娘低聲道:“沫兒,準備好了沒?”

沫兒跳下床,一聲不響地走了出去,跟著婉娘下樓,裹上披風。打開門看到烏蒙蒙不分天地的暴雨,正要詢問怎麽辦,卻見一黑一白兩匹馬正候在門前。兩人便翻身上馬。

沫兒乖乖閉眼,黃豆大的雨點迎風打在臉上,疼痛異常,耳邊雨聲奇大,猶如身處鬧市。好在不一會兒,馬兒已經停下。

一個男子將沫兒抱下馬來,卻是藍一,如此大雨,他卻衣衫如常。沫兒好奇,伸手在他衣服上摸了一把,隻覺得滑溜溜的,藍一和氣,對他一笑。

婉娘跳下馬,道:“赤子呢?”

紅衣服的赤子匆匆從雨中鑽了出來道:“來了!”

透過雨幕中蒙蒙的燈光,沫兒這才注意到,原來到了香山寺,如今就站在那日自己與文清捉迷藏的石壁旁的小亭下。轉過頭,沫兒眼前一花,卻發現兩匹馬不見了,烏冬和羅漢靜立在一旁。

婉娘看了看天,道,“嗯,不錯,成敗就看今晚了。”接著交待道:“烏冬、羅漢,你們去龍門口守著,如有異變,及時發訊息給我。藍一去水下看看情形,不要驚動他;赤子就在這裏。”

烏冬等人領了命,閃入雨霧瞬間不見。沫兒情知今晚事關重大,雖心中好奇,卻無暇多問。

※※※

除了嘩嘩的雨聲,香山寺裏無任何動靜,那些老和尚小和尚一個也不見。幾盞昏暗的燈籠變成了一個個模模糊糊的光團,但是光線卻不十分陰暗,周圍的景物隱在雨霧中,飛起的簷角,懸掛的古鍾,看起來像是一個個奇形怪狀的怪獸。

沫兒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道:“如今怎麽辦?”

婉娘擺擺手,走到石壁前撥開已經幹枯的藤蔓鑽了進去。沫兒連忙跟上。

洞裏有一種淡淡的味道,香味中夾雜著一種若有若無的腥味,感覺怪怪的。婉娘點起一小支蠟燭,兩人側著身子沿著縫隙往裏走。

前行了約三、四丈,洞口突然向下傾斜,原本飄向裏麵燭光不知何時折了方向,飄向身後。味道變得濃重起來,沫兒大氣也不敢出,拉著婉娘的衣角,亦步亦趨。

再往前走,山洞明顯潮濕,腳下的石頭光滑異常。沫兒小心翼翼,唯恐一個不小心直接滑落下去。

順著斜斜的山洞走了好久,幾乎感覺要下到山底了,前方突然變得開闊,一個烏黑的小水潭出現在麵前,在微弱燭光下泛著粼光,發出微弱的水流靈動聲。

婉娘停下腳步,將快要燃完的蠟燭豎在石壁上,回頭扶了沫兒一把,大聲笑道:“逴龍公子近來安好?”

沫兒尚未回過神來,隻聽嘩啦一聲,潭麵一聲巨響,水花四濺,中間緩緩升起一個平台,一個白衣公子斜臥在台上,驚喜道:“婉娘,你來了?”

一個呼嘯,石壁上的十二盞獸頭銅燈一齊變亮,將整個水潭照耀的如同白晝。婉娘叫道:“不可!”話音未落,獸頭中猛地噴出火焰,個個對準中間的石台,白衣人霎時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沫兒就剛巧站在一個獸頭下,火焰噴射,火花四射,沫兒躲避不及,一個小火花滴落在他的頭上,嚇了他一條;但奇怪的是,感受到的並不是火焰的炙烤,而是一種刺骨的涼意。旁邊婉娘已從懷中拿出一瓶香露,飛快地對著獸頭撒了過去,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縈繞不斷,卻是靈虛香。白衣人伏在台上連咳了幾聲,道:“不要浪費你的香露了。我已經習以為常。”

獸頭中的火焰閃了幾閃,慢慢熄滅,隻剩下獸身中間的油燈。婉娘擔憂道:“你怎麽樣?”

白衣人表麵看起來毫發無損,但臉色更加蒼白,晃晃悠悠站了起來,道:“我很好。”朝沫兒看了一眼,消瘦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道:“這孩子怎麽和你一起來了?”

沫兒不明就裏,瞪著眼不知道說什麽。

婉娘將剩下的半瓶香露拋了過去,白衣人一把接住,疑惑地打開瓶塞,稍稍一嗅,叫道:“不錯不錯,婉娘你果然做成了靈虛香啦。”

婉娘歎了口氣,道:“做好這款香露可真不容易。”沫兒暗想,原來婉娘盤桓神都,就是為了製作靈虛香,卻不知這靈虛香有什麽特殊的功效?

白衣人抱著餅子貪婪地猛吸了幾口,臉色大好,見沫兒迷惑不解,微笑道:“好孩子,你叫易沫,是不是?”

沫兒一愣,道:“不,我叫方沫。”

白衣人道:“哦,你跟了方怡師太的姓了。”

沫兒睜大眼睛,叫道:“你認識我?你認識我爹爹嗎?”

白衣人喘了幾口氣,道:“當然。”婉娘忙道:“你累了,別說了,這件事還是我來慢慢告訴他。”

白衣人倒了一點靈虛露,在自己的眉心和太陽穴上揉著,道:“唉,一晃十二年過去了。他怎麽樣了?”

沫兒猜想,這個問的是文清。婉娘飛快道:“他好得很,你不用擔心——時辰到了。你且在這裏養一段時間,我要去龍門口看看。”

白衣人道:“我和你們一起去。”

婉娘道:“不行,靈虛露的效果尚未體現,你就在這裏,我去去就來。”回身將沫兒的披風扣子全部係好,拍拍他的肩,道:“我們從水路過去,過會兒要記得閉上氣,不要嗆到。”

沫兒看了看黑黝黝的深潭,不禁有些犯怵。婉娘卻不容他遲疑,拉起他的手腕,道:“走了!”

即將入水的一瞬間,眼睛的餘光掃過中間的石台,台上哪有什麽白衣人,分明是一尾銀白錦鯉,握著一小瓶子靈虛露。

冰冷的水衝進沫兒的眼睛裏,沫兒慌忙閉眼,任由婉娘帶著他潛入潭底。恍惚間,似乎有一股巨大的暗流在撕扯,四周一片黑暗,耳朵針刺一般疼痛,接著便聽到了嘈雜的雨聲和巨浪拍打山石的轟鳴聲,耳朵的疼痛和壓力瞬間變小,一轉眼腦袋已經露出水麵。

這裏龍門山下的一個暗洞,與香山寺地下的水潭相連,洶湧的激流都順著主河道奔流而去,此處水勢便相對平緩。婉娘跳上旁邊一處凸起的大石,一把將沫兒提了上去,看了看山洞外的滂沱大雨,道:“子時快到了。”

沫兒抖著披風上的水珠,道:“他是誰?”

婉娘凝視著外麵飛流直下的雨線,慢悠悠道:“他是文清的爹爹。”

沫兒心裏已經大致猜到了,故並不以為奇,想了一下,道:“他為什麽不去看文清,卻要待在這個水潭裏?”

婉娘簡短道:“約定。”

沫兒正要繼續追問,隻見山洞外天色大變,濃密的雨霧似乎突然變得稀薄,一條彩虹橫跨龍門兩岸,映得午夜瑰麗無比。

如今午夜,且大雨滂沱,怎麽可能出現彩虹,沫兒大為驚訝,叫道:“你看你看,那是什麽?”話音未落,洛水猶如沸騰了一般開始翻滾,水花不住地濺到沫兒的身上。

片刻工夫,河麵上布滿了一個個漩渦,如同張大的嘴巴,黑壓壓順流而下。沫兒睜大眼睛竭力辨認,卻因為光線問題,隻能看到漩渦,卻看不到漩渦下的東西。

婉娘平靜地看著,一動不動。

※※※

彩虹越來越亮,在夜空中晶瑩閃爍。沫兒從來不知道洛水還有這種奇觀,也未聽坊間有此傳說,心下不由惴惴。正惶惑間,隻見河麵正中一個漩渦慢慢變大,水流也越轉越急,形成一個磨盤大的黑洞,隻聽嘩啦一聲巨響,一條大青魚順著水柱騰空而起,朝彩虹上方躍去。

沫兒瞬間明白,驚叫道:“魚躍龍門!”——原來魚躍龍門竟然是真的。說話間,那條青魚從三丈高出的空中直落水麵,啪的一聲水花四濺,撲了沫兒一臉。

青魚之後,各種各樣的魚兒開始跳躍,水麵嘩啦啦響成一片,其中除了魚兒,還有水蛇、烏龜、泥鰍、黃鱔等各種水族,看得沫兒眼睛都直了。可惜這些水族功力甚淺,除了幾個能躍兩三丈高,其他的都是小打小鬧,躍出水麵便落了下來,卻不肯服輸,一遍遍嚐試。

婉娘突然道:“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

沫兒想了又想,也沒覺得有什麽特別的。婉娘望著水麵上跳動的魚兒,道:“今天是七月節。七月的最後一天。”

沫兒疑惑道:“這算什麽節日?橫豎每年都有。”

婉娘道:“不,今年閏七月。”

沫兒除了關心什麽節氣有什麽水果食物,從來不關心具體日子,所以竟然不知道今年閏月,茫然道:“這個和今晚的景象有什麽關係?”

婉娘道:“每三十八年才閏一次七月,在每次閏七月的最後一天,稱為七月節。”

沫兒下意識接口道:“子時無月,天降極光,眾民寂寂,萬物茫茫,伊闕龍門,化龍呈祥……”說完自己也吃了一驚,道:“我怎麽會背這些東西?”

婉娘一笑,道:“沒想到你還記得這些。不錯,方怡師太對你的教導確確實下了苦心。”

沫兒默默地咂摸著剛才幾句口訣的意思。怪不得剛才出門,明明無月亮的子夜,卻可視物,原來今日是水族躍龍門之日。沫兒道:“凡是躍過,便可化龍?”

婉娘道:“不過是得道而已,並不代表真的化龍。”

沫兒還想再問,卻見婉娘臉色有異,慌忙朝外看去。

河麵上,不知何時旋起一股磨盤大的水柱。

水柱快速旋轉,一些小魚小蝦四散逃走。接著緩緩升至二三丈高,嘩啦一聲,一個烏黑的大家夥從水柱中衝出,直直朝彩虹躍去,力道大且準,眼看就要躍過那條彩虹龍門,卻見頭頂一閃,似乎一道微弱的閃電擊中了他,那個大家夥一個跟頭摔了下來,巨大的聲響震得整個龍門為之一顫,將水麵砸出一個碩大的圓洞,波浪瞬間沒過沫兒腳下的大石。

過了片刻,水麵慢慢平複,摔下來的大家夥四腳朝天地漂浮了上來。沫兒使勁揉揉眼睛,仔細分辨。

原來是一個癩頭大黿。沫兒有些幸災樂禍,拉拉婉娘的衣袖,小聲道:“是元鎮真人吧?”

婉娘卻如沒有看到一般,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對麵的山頭。

饒是彩虹龍門的光線穿透力極強,隔著瓢潑大雨,沫兒隻能看到對麵山頭之上隱隱有身影晃動,卻看不清何人。

癩頭大黿這一摔似乎傷到了元氣,一直就那麽姿態不雅地平躺在水麵上一動不動。

婉娘突然叫道:“真人!”癩頭大黿抖了一下,四腳**良久,費勁全力才翻過身來,緩緩朝大石遊過來。

大黿停在距大石不遠的水麵上,高昂著頭,一對眼珠冷冷地盯著婉娘和沫兒,頭上的疤瘌顆顆可見。

婉娘輕笑道:“真人也來啦。”

大黿猛地吐出一口濃黑的水來,或者根本就是血。沫兒嚇了一跳,慌忙躲到婉娘身後。大黿扭動著醜陋的腦袋,張口說道:“你!你總是找我的麻煩!”一對眼睛裏滿是恨意。

婉娘歎道:“不是我。”

大黿煩躁地轉了一圈,喘著粗氣惡狠狠道:“除了你,還有誰?”

婉娘悠然地望著外麵絢麗的彩虹,道:“還有誰?這要問你才對。”

大黿愣了一下,將信將疑地扭動著腦袋,傲然道:“我走了。”遁入水底不見,水麵上升起一個小漩渦。

婉娘對著旋轉的水流道:“師兄來早就等這一天了,這麽快就要放棄了?”

嘩啦一聲,一個臉盆大的癩頭探出水麵,狠狠地盯了兩人一眼,轉眼又看不見了蹤影。

婉娘道:“師兄還是信不過我。要不同我一起去龍門山頭看場好戲?”這次卻不見癩頭出來。

沫兒鬆了一口氣,道:“元鎮真人摔著一下可摔得結實。他不是已經得道了嗎,怎麽還來躍龍門?”

婉娘道:“躍過第一次,隻是可以修成人形,要具備靈力,成仙成佛,除了平時的清修,便可再次進行跳躍龍門。每躍過一次,功力便精進一倍,比日常清修要快多了。”

正說著,洞外突然暗了下來。沫兒探頭一看,橫跨兩岸的彩虹門闕中部出現缺口,光彩漸漸暗淡,看樣子要消失了。婉娘抓住他的手叫道:“快走!”一頭紮進了水裏。

沫兒手忙腳亂,嗆了好幾口混合著濃重魚蝦腥味的河水。婉娘拖著他遊得飛快,轉眼就到了對岸,藍衣已經在河邊迎候,一把抱起沫兒。

沫兒隻覺得一陣頭暈目眩,跌坐在一塊石頭上,定睛一看,不知怎麽已經到了東山山崖之上,下麵就是波濤洶湧的洛水。彩虹已經徹底消失,在天色的極光下隱隱約約尚可看到下麵的魚蝦猶如沒頭等蒼蠅一般盲目衝撞,水聲嘩啦啦響成一片。

婉娘沒在身邊,連剛才抱他的藍衣也不知哪裏去了。沫兒有些不安,站起來地轉了幾圈,卻不敢離開。

這是龍門的最狹窄處,人稱“龍門口”。沫兒如今所處的位置便是從東山延伸過來的一條石壁。

沫兒壓住心頭的驚慌,尋思婉娘將他放在這裏來,顯然有她的深意,便決定仍舊坐在這裏等她來。

剛才的彩虹門闕,好端端的怎麽突然出現了缺口?文清的爹爹是一條銀白錦鯉,為什麽文清同常人一般毫無異能?十二年前的約定,一方是文清爹爹,另一方是誰呢?

沫兒正在胡思亂想,突然覺得雨停了,抬頭一看,一把油紙傘打在自己的頭頂,沫兒驚喜地站起來,伸手去抓傘,卻見給自己打傘的竟然是元鎮真人,不由得退後了幾步,警覺地看著他。

元鎮真人恢複了常人模樣,穿著一身黑色道袍,在這種奇異的夜色下看起來尤為醒目。他見沫兒像隻小刺蝟一樣,歎道:“都過去了,我還計較什麽?我比不過婉娘,是我技不如人,我認啦。”

沫兒握緊拳頭,瞪著眼睛,並不說話。

元鎮皺了一下眉頭,苦笑道:“連小夥計都像婉娘一樣厲害。”

元鎮看了看腳下的洛水,道:“不過婉娘終究還是將你送給我了。你不想知道這裏麵的故事嗎?”沫兒正在想,剛才明明看到元鎮躍龍門失敗身受重傷,這一會兒工夫怎麽就恢複如常了,聽了這句,下意識地反問了一句:“什麽?”

元鎮的臉上顯出悲憫的神態,道:“你不知道嗎?婉娘找到你,就是為了讓你頂文清的缺,用來祭河。”

沫兒早就不是以前一點就著的性格了,鄙夷道:“哼,你還多次想捉了我用我的魂魄修煉呢。”

元鎮道:“信不信由你。婉娘與你無親無故,憑什麽要收留你在聞香榭裏?聽說她對你甚為驕縱,是不是?”

沫兒一愣,卻隨即反駁道:“一個大老爺兒,一個得道的高人,原來擅長的是挑撥離間嚼舌根兒。”還朝他吐吐舌頭。

元鎮頓時大怒,氣得胡子都抖起來了。沫兒眼睛一翻,將頭扭到一邊。

元鎮反而笑了,斜眼瞅著沫兒,嘎嘎笑道:“好!好!我喜歡。婉娘可真有本事,竟然能夠讓你充分相信她。不過你有沒有想過,她為什麽不帶文清來,卻帶了你來?”

沫兒將披風裹緊,充耳不聞。

元鎮嘿嘿幹笑了幾聲,抬頭看看天,道:“你想不想知道十二年前的約定?”

沫兒臉上照樣一副漠不關心的表情,耳朵卻支了起來。元鎮猛地湊近,兩眼爍爍放光:“十二年前,就是上一個七月節……”

一句話未完,就被沫兒抓住了破綻:“不是三十八年才閏一次七月嗎?”

元鎮大感驚奇,嘖嘖有聲:“好小子,真聰明,若不是我……我就收了你做徒弟了。怪不得婉娘死活舍不得。”

沫兒得意地用鼻子哼了一聲,覺得披風緊了點,不由得扭動了一下身體。元鎮道:“不過十二年前,雖然不是閏七月,卻天呈異象,同今日的七月節並無區別。”

沫兒聽得莫名其妙。元鎮道:“就是也像今晚一樣,天現極光,龍門凸現,眾水族可以躍而化龍。”

沫兒不由得接口道:“這好奇怪……”沫兒想說類似“有違天道”之類的話,卻不知道怎麽表達。

元鎮卻看出了他的意思,得意道:“當然,因為這個龍門是一位高人做的假象。那個高人,就是我。”

沫兒剛產生了興趣,聽到此話卻興致全無:“呸!吹牛吧?就憑你?婉娘的手下敗將。”

身上的披風裹得更緊了,沫兒有些透不過氣來,使勁兒將頭上的帽子往後推了推。

元鎮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就像看著到手的獵物。沫兒不由得起了疑,道:“我才不和你這個壞蛋在這兒閑扯。”站起來就走,卻一個趔趄倒在了地上,若不是旁邊的石頭擋著,隻怕要滾進下麵的洛水中去。

沫兒大吃一驚,這才發現身上的披風不知何時變成了一個皮質的囊袋,將自己連頭帶腳裹了個結實,如同長在身上一般。

元鎮笑嘻嘻地看著沫兒驚愕的表情,道:“你還不信?婉娘早就答應將你送給我了。別掙了,這魚皮黑囊,越掙紮就越纏得越緊。”

沫兒告誡自己,不要慌,不要慌,好好想一想,卻管不住自己的腦袋。

元鎮俯身看著沫兒,道:“我平生隻有兩個願望,一個是修道成仙,一個是斂盡天下財物。”

沫兒深吸了一口氣,想平靜一下心情,誰知那個皮囊竟然隨著呼吸收得更緊,這讓沫兒連動也不敢動了。

元鎮對著粼光閃閃的洛水,滿目惆悵:“你有沒有發現,我這兩個願望是背道而馳的?若是斂盡天下財物,我就成不了仙了;若是成仙,偏就要裝出一副清心寡欲之態……”

回頭見沫兒皺著眉頭查看披風,突然暴怒道:“別再研究那個皮囊了!——這誰定的規矩?誰說修道便要清心寡欲?我偏不!哈哈哈哈……”這一陣狂笑聲音甚大,與他平時說話大為不同。石壁下麵的水麵嘩啦啦一陣亂響,接著歸為沉寂,似乎是那些魚蝦受到驚嚇四處逃竄了。

沫兒心頭一震,驚叫道:“你不是元鎮!鏡子!老者!……婉娘!婉娘!”

元鎮的笑聲戛然而止:“哦?你知道了?早知道我就不這麽費勁了。”聲音變來變去,一會兒是元鎮的聲音,一會兒卻是那晚在婉娘房間聽到的那個蒼老的聲音。

沫兒喘著粗氣,道:“你是誰?”

元鎮咯咯地笑起來,道:“我是婉娘的老朋友。不過我比她年長得多啦。”

不知是皮囊勒得過緊,還是淋了雨要生病,沫兒的心騰騰地跳,很不舒服。

元鎮自管自道:“說實話,我真是不喜歡婉娘的性格,賺錢就賺錢,還多管什麽閑事!她以為找個替代品給我,我就放過文因的兒子,其實,”他朝後麵一看,道:“行了,就放在這裏吧。兩個小子都不錯,嘿嘿。”

沫兒眼睛的餘光掃過去,隻看到兩個巨大的鉗子扶著一個黑色東西。窸窸窣窣的聲音過去,大鉗子消失了,一個同樣被皮囊裹著的人倒在沫兒身邊。沫兒小聲叫道:“文清?”卻不見文清回答,隻好像蟲子一般蠕動著過去。

文清神態安靜,猶如熟睡了一般。沫兒不敢動,想了一下,覺得還是不叫醒文清為好,轉頭道:“你抓了我們兩個,要做什麽?”

化身元鎮的老者獰笑道:“嘿嘿,以前元鎮抓你做什麽,我就抓你做什麽。”

※※※

幾乎一眨眼之間,天空中的微光不見了,周圍陷入無盡的黑暗中。眼睛失去了效用,耳朵就變得更加敏感,嘩啦啦的大雨震耳欲聾,若不是雙手被縛,沫兒恨不得捂住耳朵。

老者沉聲道:“時辰到了!”沫兒覺得被兩隻堅硬的手臂托了起來,慢慢悠悠地往前走,不由得大驚,吐了一口雨水,大聲叫道:“文清!文清!”

不見文清回答,卻傳來一個嬌俏的聲音,嗔道:“師兄,您怎麽能如此不守信用?”

頭上的雨似乎停了,一股幽香傳來,拖著沫兒的手臂倏然縮回,沫兒背部著地,疼得幾乎要暈厥過去。

老者似乎有些驚慌,聲音在元鎮和老者之間變幻著,道:“小師妹……你?”

婉娘笑道:“鼇公這一聲小師妹,婉娘可卿受不起。元鎮師兄剛才躍龍門時受了重傷,所以您還是別以元鎮真人的麵目示人了。”沫兒聽到“鼇公”二字,驚得幾乎要跳起來。

鼇公道:“婉娘,我告誡過你,少管閑事。”聲音蒼老,語音沉厚,甚是威嚴。

婉娘嬌聲道:“我哪裏敢管您的事兒呢。這些年,我在洛陽安分守己做我的生意,從來沒敢招惹您。可是我的兩個小夥計都被您擄了來,以後我的生意可怎麽做呢?”

鼇公冷冰冰道:“不會讓你吃虧的。小夥計麽,你要多少個都成。”

婉娘惋惜道:“哎呀,這可怎麽辦,我就想要這兩個。”柔軟的手在沫兒臉上摸了一把,沫兒覺得身上的皮囊隨之變鬆,呼吸順暢了一些。

鼇公似乎大怒,冷笑道:“你忘了我們的約定了?”黑暗中,沫兒看不到鼇公的表情,但顯然他對婉娘也頗為忌憚。

婉娘輕笑道:“沒忘啊。不過這個約定是你們的,跟我可沒關係。”沫兒身上輕鬆了許多,便支著耳朵聽二人談話。

鼇公森然道:“沒關係?你將文因的兒子私藏在聞香榭裏,將他身上的異能全部抹去,當作凡人兒童一樣養大,嘿嘿,你打量我不知此事?”

婉娘歎道:“我哪裏敢小瞧鼇公的本事。十二年前,您費勁功力,巴巴地製造了龍門幻象,吸引了無數水族奮身一躍,我至今都想不明白,這到底是為什麽。以您的造詣,似乎沒必要這麽做。”

鼇公厲聲喝道:“什麽為什麽?老夫還不是為了給這些辛苦修煉的水族多一次機會?”

婉娘卻不言語,沉默了片刻,道:“鼇公,你看。”

〔七〕

濃厚的雨霧中,突然騰起一個個淡淡的光斑,隨之慢慢匯合,形成一條彩色光束,像是哪家調皮的孩子在夜半放的煙花。

趁著微光,沫兒看到了身材高大的鼇公。一襲黑色長袍,長須飄飄,相貌堂堂,站在石壁上迎風而立,頗有王者之風,若不是這石壁上再無他人,沫兒如何都不會相信,他就是剛才扮成元鎮的老者。

片刻之間,一條彩虹已經橫跨龍門兩岸,比剛才的似乎更亮,水麵重新開始翻騰,隱約可見體型巨大的水族快速遊動在水麵上劃出的白色波紋。

鼇公滿臉驚愕,後退了一步,厲聲喝道:“你做了什麽手腳?”

婉娘無辜道:“鼇公,這個要問你才對,應該是你做了什麽手腳,怎麽剛才時辰未到,龍門就突然消失了?”

鼇公惱怒地摔了手中的傘,大袖朝空中一揮。霎時間,幾人頭頂上雨水皆無,宛如站在一片透明的傘下。

又有魚蝦在下麵奮力跳躍。鼇公冷眼看了片刻,道:“老夫還是小瞧婉娘了。你的靈虛露做好了?”

婉娘盈盈笑道:“托鼇公的福,做好了。剛巧趕上七月節,就拿來一試。”

鼇公的臉色甚是難看,嘴角挑動了一下,道:“這麽說,文因可出鎖龍潭啦。把他兒子交給我,這個約定便算解除。”

婉娘凝視著水麵上的熱鬧場景,幽幽道:“唉,文因這個死腦筋,我多次問他,當年到底和誰做的約定,他死活都不肯說,隻說我知道多了沒有好處。世上風傳,這洛水裏有河怪,需要兒童祭河,卻萬萬沒想到,這個所謂的河怪,竟然是您。”

鼇公冷哼了一聲,未可置否。

婉娘轉過神來,正視著他,道:“鼇公,十二年前,您製造龍門假象,果然是為了水族造福嗎?”

鼇公麵不改色,正色道:“當然。”

婉娘盯著他的眼睛,歎道:“鼇公果然是鼇公,不管做什麽都做得理直氣壯。您所謂的造福,可害苦了他們了。如是僅僅想汲取部分水族的靈力,我覺得還可以理解,但洛陽城內無緣無故大旱大澇,死人無數,我就不懂了,好歹您也是世襲的開國侯,為何如此造孽於民?”

鼇公傲然道:“尋常百姓不過草芥一般,天災到來,是他們沒有能力避開,關我何事?”

婉娘眯起眼,道:“可是我聽說,鼇公控製著洛陽城中的三十六家米行,而米價和天氣最為相關,如今米價飆升,想來鼇公也賺了不少吧。”

鼇公的胡子抖動了一下,表情卻甚為泰然:“老夫做生意,同你一樣,不過隨行就市。物資緊缺,自然就貴,有何不可麽?”

婉娘點頭道:“好吧,我沒話說了。但這兩個小家夥,我要帶回去。”

鼇公嘿嘿冷笑,道:“你帶得走嗎?”

婉娘俏皮一笑,瞟了一眼在旁邊瞪著烏黑眼珠的沫兒,道:“我來試試。”

鼇公眉頭一皺,猛地舉起右掌朝婉娘後心推去。沫兒正要張口提醒,卻見婉娘翩然轉身,笑嘻嘻道:“鼇公,我的靈虛鏡功能恢複了,您哪天有空去觀賞一下?”

鼇公的右掌硬生生地收了回去,愕然道:“靈虛鏡?”

婉娘點頭道:“唉,這麽多年來,珍奇香料煨著,各種香粉的靈氣養著,不知花了我多少精力。若不是它,我怎會發現那晚拜訪我的元鎮師兄竟然是鼇公呢。”這幾句雖然沒頭沒尾,沫兒卻明白了:婉娘房裏的那麵鏡子,吸取了花靈和香粉靈氣,可以令一切虛假的東西現形。

鼇公麵部肌肉**,森然道:“憑你一個小小的婉娘,就可以鬥得過我了?嘿嘿,你信不信我讓你在神都無立足之處?別說功力,僅就我在朝堂的影響,捏死一個婉娘也悄無聲息。”

婉娘粲然一笑道:“鼇公,你有沒有聽說過靈虛鏡的傳說?據說靈虛再現,可是天公除妖之際。”

鼇公臉上閃過一絲驚慌,但瞬間就鎮定下來,傲然道:“老夫可是十二次躍過龍門的龍子,天地能奈我何?”

婉娘一邊俯身查看文清和沫兒,一邊淡淡道:“婉娘算術不好,不會計算,十二年前和這次的天災,普通民眾和水族有多少人喪生,想必鼇公心中有數。且您本事大,文因也打不過您,隻好用自己的終生自由和兒子的生命來換取世間的平安。婉娘不才,也等鼇公下手罷。”言語不鹹不淡,但不屑之意顯而易見。

鼇公日常儀態威嚴,便是當今聖上見了也奉為上賓,從未有人敢如此藐視,聽了此話登時臉色鐵青,額上青筋暴起,欲要發作,卻心慌氣短,頓了頓足,拂袖而去。

婉娘見兩人被裹得猶如粽子一般,微微皺眉,拿出一瓶香露,朝文清和沫兒眉心一點,黑色皮囊瞬間變回了披風。

文清懵懵懂懂醒了過來,見自己身處龍門山梁,不僅大為驚愕,但見場麵詭異,並不多嘴。沫兒則一肚子的疑問,今晚突然異變的披風,被囚在潭下的文因,在婉娘房中出現的逴龍,時而為人時而為馬的烏冬羅漢等,卻不知從何問起。婉娘見他滿目疑慮,簡短道:“先不要多問,還有正事要做。”

話音未落,隻聽水聲大響,低頭一看,下麵水麵上幾條大魚正躍躍欲試。婉娘攏起手叫道:“藍衣先來!”一條藍鱗鯉魚在另外兩條大魚的相托之下騰空而起,躍過龍門不見。婉娘鬆了一口氣,向下打了個手勢,一條紅色鯉魚隨即躍起,雖然不及藍衣輕鬆,但還是躍過龍門,隱去不見。

婉娘大喜,拍手叫道:“赤子好樣的!”文清和沫兒早就看呆了,這時才想起來鼓掌。

※※※

下麵的水族士氣大振,擁成一團。很快又有一條水蛇箭一般地躍過七彩門闕。文清欣喜道:“真好!”沫兒卻忍不住道:“藍衣和赤子他們怎麽還要和這些小魚小蝦競爭?”

婉娘不客氣地敲了下他的腦袋,道:“他們幾個上次受了傷。”烏冬羅漢等在幫助文因對抗鼇公時功力大損,僅在聞香榭裏,受香粉靈力支撐方可化為人形,且必須是夜間。而一旦離開聞香榭,烏冬和羅漢尚可變為白馬,藍衣和赤子就隻能以魚身示人了。

恢複原形的烏冬和羅漢——一條額頭黑色的青魚和一條紅額白身的鯉魚,正在水麵上盤旋運氣。婉娘叫道:“時辰不早了,烏冬羅漢,快點!”

水麵騰起兩股高大的水柱,幾乎與沫兒站的山梁持平,兩條魚兒帶著一團巨大的水氣飛一般跳起,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

眼見已經高過門闕,隻要躍過即可,卻似被人當空擊打了一掌,直直地墜了下去。與此同時,七彩門闕漸漸變暗。

文清大聲驚呼。沫兒隻覺得眼前一花,就見一條頭上有角、滿身金鱗的似魚似龍生物騰空而起,托住烏冬和羅漢往上送去,一時雷電齊鳴,七彩門闕愈加暗淡。

沫兒正在緊張,忽聽文清在旁邊尖叫道:“沫兒!”低頭一看,發現自己雙腳不知何時離開了地麵,不由大驚,伸手去拉文清,卻聽耳邊一陣狂笑:“哈哈哈,去死吧!你以為你的靈虛露就能控製局麵?那株千年雪蓮和烏木盒子,早就被老夫做了手腳啦!”

沫兒隻覺得一陣眩暈,恍惚中看到一龍兩魚躍過了龍門門闕,而離自己不遠的文清則像一片葉子般飄向下麵咆哮著的洛水,幾乎要觸到河麵上翻騰的魚蝦,不由閉上了眼睛。

就在嘴巴碰到一條魚的額頭的一瞬間,沫兒和文清被人從水麵拎起,飛快地重新放在了石壁上——一條魚頭龍身的怪物,額頭烏青,牙齒曆曆,在石壁上翻騰喘氣。

鼇公一腳踏了上去,惡狠狠道:“嘿嘿,放著好好的逴龍公子不做,卻來找死!”

逴龍喘著粗氣,一雙醜陋的眼睛盯著文清,露出不舍之態。沫兒瞬間覺醒,急推文清道:“快,他是你爹爹!”

文清一愣,似乎難以置信,但見鼇公腳下用力,怪物難受異常,撲過去用力推開鼇公道:“你做什麽!”逴龍一隻爪子抱住文清,眼裏淌出淚來。

鼇公抱肩站在一邊,哈哈笑道:“果然父子情深!文因,在鎖龍譚中不見天日,每天享受冰火陣的日子不好過吧?”

雨小了,七彩門闕已經徹底消失,婉娘等人不見蹤跡。文清呆呆地看著逴龍,又是懷疑又是激動,表情複雜。沫兒心中不忍,反而好鬥心起,怒道:“你把他怎麽了?”

鼇公哂道:“憑你一個凡夫俗子的小崽子,也配質問老夫?”

沫兒咬牙道:“你不過是個連凡夫俗子也不如的妖怪罷了!貪財暴虐,黑心爛肚腸的東西,還利用小公主來害人!小公主有你這麽個爺爺,真是投錯了胎!”

鼇公聽見沫兒提到“小公主”,倏然變色,轉而哈哈大笑:“婉娘培育的好童子,死到臨頭了還嘴硬!好,你想知道他怎麽了是吧?他和我作對,打不贏我卻一直糾纏,迫使我和他設了十二年之約。隻是他不能離開鎖龍潭,每日都要遭受冰火的煎熬,而且出了鎖龍潭就變成這個鬼模樣,哈哈哈,是不是很過癮!”

一句話說完,鼇公一手一個抓住文清和沫兒的脖子,獰笑道:“好小子,你倆的魂魄,歸我了!”文清仍然呆愣愣的,直到被拖離逴龍,看到他眼神中的悲涼,才突然反應過來,朝逴龍叫道:“爹爹!”

地上奄奄一息的逴龍眼睛一亮,猛然翻身躍起,朝鼇公撲來。鼇公輕鬆躲開,飛起一腳踹在逴龍的額上,逴龍一聲沒響便墜入了洛水。

文清怒目圓睜,眼裏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沫兒覺得後腦勺一涼,似乎有什麽東西被抽出了體外,身體隨之乏力。

恍惚間,身後龍頭龜背的大鼇被一條從空中直落下來的金龍擊中雙臂,大鼇吃痛,鬆開了文清沫兒,十指利甲突顯,嗬嗬怪叫著迎麵朝金龍擊去。金龍略一偏頭,灑出一股淡淡的幽香,尾巴順勢將兩人卷送至遠處安全地帶,腰部卻被大鼇利爪擊個正著,一龍一鼇齊齊滾入河澗。

水中一陣翻騰,擊打聲不斷,一股濃厚的血腥味彌漫開來。沫兒頭痛難忍,用盡全力大叫了一聲婉娘,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