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2015年的春天,

18歲的珠雨田快樂極了。

珠雨田本來不姓珠,珠是她自己改的姓,她未曾謀麵的父親姓王。16歲生日那天珠雨田拍好了身份證的照片,問管戶籍的民警改名字的流程,說是因為媽媽姓朱,所以要把父母的姓氏合起來寫。她的理由這樣坦然,流程也不算煩瑣,“王雨田”是一個弄堂口小餐館老板的女兒,“珠雨田”卻有一點言情小說開篇女主角的模樣了。

從戶籍辦走出來,學校的午休時間已經結束了,她騎著自行車穿過兩個街口,給校門口的保安看了學生證,六月的太陽像白色的火光,上了年紀的梧桐樹葉子漏下斑駁的倒影,塑膠跑道上升騰著熱氣,暖烘烘地裹住珠雨田瘦長的小腿,一直籠到百褶裙裏。

她一隻手撐住自行車蹲下,小腿硬硬地鼓起來一個結,她知道如何按摩會使這抽筋的疼痛迅速消失,這是隻屬於16歲的向上生長的疼;再站起來的時候,她已經在一條流動的少年之河裏了,幾十個男生穿著橙色的短褲和白T恤,經過她的時候自動分流,又毫無痕跡地匯合在一起。這是一場足球課的熱身,她看到幾十個未發育完成的喉結和肱二頭肌,這未完成也是16歲的。

少年是永遠有的,這一條少年之河淌過去了,新的又從校門裏走進來了;老校園卻是靜止的時間之池,它從清末的時候做講學堂開始,安靜地盛蓄過許多時代,它的花梨木拱門上也是有過彈孔的,它的西南角也是被洋人征去做過花園的,暫時安穩了的年代,也有過千八百的學生在這裏讀英文和哲學,淪陷的時候,這裏的花木也曾經瘋長如荒原。珠雨田入學的那一年剛好趕上120周年校慶,那算得上一場盛大的聯歡,可惜珠雨田除了小腿抽筋的疼痛,什麽也不記得了,這健忘也是16歲的。

這天放學回家,珠雨田把改名字的事跟媽媽講了,她站在樓梯上朝下喊,樓梯的扶手帶著暑夜的餘溫,空氣卻是涼的,因為空調的出風口就在頭頂,且永遠開在最低的溫度。朱老板用錢十分精明,不如此便不能靠著一家小店養活母女二人,但她在冷氣上卻從來不肯克扣一分,對於一個開在弄堂口、隻有十幾張餐桌的小餐館來說,稍有一點不舒適,客人就要跑光了。

這也是精明。

這個時候已經是深夜,吃晚飯的客人都走了,店還沒有打烊,一大鍋桂花糖粥在爐火上煮著,甜香氣直衝出廚房和餐廳,一直環繞到樓梯上,幾十碟四喜烤麩裝在白瓷碟裏擺在最靠近門口的餐桌上,四周偎著冰塊鎮著。珠雨田想起媽媽說過從今天開始要加賣一道消夜,給馬路對麵新開的寫字樓裏晚歸的上班族。廚房的門半開著,朱老板係著圍裙的背影能看到一小半,珠雨田不知道她有沒有聽到自己喊出來的話,又想起還有一點功課沒有寫完,趕忙跑上樓去了。

這家名叫“小雨天”的餐館是一座二層的老舊小樓房,樓下賣飯,樓上是母女倆的臥室。它正式成為朱老板的房產也並沒有幾年光景。在珠雨田的小時候,它是朱老板按年付租金的,珠雨田十來歲時她們才付了全款把它買下來,從此再也不用擔心房東老阿姨用漲房租來刁難她們了。當然在房東看來那也不是刁難,十幾年了,物價一年一年地飛漲,房租豈有不漲的道理?守著一個小小的房產收租,房東老阿姨的日子也過得艱難。

老阿姨還記得二十年前朱老板來找她賃房子的那個冬天的雨夜,一個年輕女孩坐在地產中介的自行車後麵,軟軟垂下的羊毛帽簷遮住外麵的雨氣,她付了一年的租金,現金不夠,從手袋裏摸出一盒首飾,首飾折算了,還是不夠,又從身上脫下皮草,皮草下麵露出鼓起的肚子,和她瘦弱的四肢很不相稱,房東於是把皮草重新給她披上,她以為人家不識貨,又脫下來強迫她看襯裏上縫著的標簽,急得眼淚撲簌簌地掉。

幾個月後珠雨田就出生了,朱老板感覺到那陣異樣時還在廚房裏站著剝春筍,切成小塊的鹹肉在滾水裏一沉一浮,窗外的柳條是霧蒙蒙的綠色,她先關掉爐火,抹幹淨灶台上的水漬,然後一個人走上樓去。珠雨田的哭聲在小樓房裏響起來,外麵剛好落了一陣微雨,就像朱老板剛剛搬到這裏那天一樣,不同的是冬雨又冰又涼,春雨是令人愉悅的,它預示著生長和希望。等到新生兒睡熟了,朱老板發現體力尚可支撐,這便是年輕時生育的好處,於是她定一定神,走下樓去把那道醃篤鮮做完。那天的生意很好。

“小雨天”的位置是醒目的,生活在上海的朋友不妨去找一找,它在武康路1768弄的弄堂口,門左邊有一棵姿勢奇怪的合歡樹的便是。那合歡樹本來是端正的,因為長得過於茂盛,累實的葉子與花朵把珠雨田小小的窗口封了個嚴實,朱老板想要伐掉一些枝丫,但珠雨田不肯,央求常來她家送肉菜的菜場司機踩著梯子,把這團枝丫用尼龍繩箍到另一側去。

司機大叔幹活的時候,珠雨田仰著脖子囉裏囉唆地叮囑:“伯伯,不要箍得太用力呀,樹會疼的。”“伯伯,不要把樹杈弄折呀,好多花朵,好可惜的。”叮囑了一遍又一遍,眼看尼龍繩結越來越鬆,那枝丫又要傾到窗前了,惹得朱老板一頓罵,珠雨田才住了聲。

這團花葉被箍到了一邊,小窗口重新敞亮了起來。珠雨田站在窗前看著外麵的那個世界,那是全上海最美好的武康路1768弄,那裏有二十幾座租界時候留下來的花園公館,是一色西班牙人的石質建築,每個公館的前後各有一個花園,前麵的大些,除去花木和草坪還可以停放幾輛車子,後麵的略小,都種滿了樹或竹子。這排公館共用一個高大的鐵門,門口的石壁上釘著黃銅黑釘的“私人園林,謝絕入內”,總有行色匆忙的遊客在外徘徊,不知道這片公館是什麽來由的所在。

但行人不可以走進的地方,珠雨田是可以的,裏麵二十幾戶人家都是“小雨天”的常客,他們喜歡在家裏吃夜宵或早餐的時候打個電話給朱老板,如果店裏正忙,朱老板會把一個大保溫盒交給她,這趟活計她從七八歲起就做得熟練了,鐵門外那些穿著黑西裝的保安換了許多遍,他們上班的第一場培訓除了要熟悉住在公館裏的人,還要認識抱著大食盒的珠雨田。

剛剛改完名字這天的珠雨田是一臉歡欣的,她剛換下學校裏的襯衫和百褶裙,蓮蓬頭衝刷著身上的泡沫。這個夏天她跟著林瑞和他的朋友們去郊外玩了幾次,膚色曬黑了一層,與那些絕不肯讓自己暴露在陽光裏一分鍾的少女不同,她不是很在意這些,熱水滾過健康的皮膚,她聽到母親在樓下喊她給林瑞家送桂花糖粥去,於是她從晾衣繩上扯下一條裙子穿上,背後的紐扣太多,待到一一扣好,濕發早在肩上染了一大團水漬。

新來的這位小保安還不認識她,雖然這個身上有洗發水和桂花糖粥香味的少女怎麽看也不像唐突闖入的壞人,於是珠雨田放開嗓子朝鐵門裏喊了一聲“林瑞”,須臾便有一個高個子少年從靠近鐵門的第二座公館裏跑出來,笑嘻嘻地拉著她進去了,小保安才知道她是可以自由出入這片公館的,因為林瑞介紹她的時候說的是“這是我的小妹妹”。

時間在珠雨田窗外的合歡花開落裏輪轉著,又過了兩年,珠雨田考到她的高中對麵的那所大學裏讀土木工程,個子又長高了兩寸,蘋果肌也更圓了些;林瑞接手了一半他父親的公司,眼看接手另一半也隻是時間的事,他對珠雨田的介紹也從“這是我的小妹妹”變成了“這是我的女朋友”,而當年把珠雨田攔在門外的保安剛剛升任了經理,他正在烈日下訓練新來的下屬,讓他們認清楚珠雨田的照片,說這個弄堂口餐館老板家的女孩要當作裏麵公館的業主看待。

這是2015年的春天,18歲的珠雨田快樂極了。

這一年的林瑞25歲,富貴人家的獨子,從小養得嬌慣,可是他的身上是一點驕奢之氣也沒有的。他比珠雨田還要白上一層的皮膚、長而帶卷的睫毛、徐而不疾的步態,和無論要說什麽都先露出一點微笑的神情,使珠雨田走在他旁邊的時候,常常忍不住嫌棄自己粗魯,於是她也試著把步子邁得小些,又學習他未語先笑的樣子

。也許是學得過於認真,兩人對著傻笑了很久,竟然誰也沒有先說出一句話來。

這場傻笑之後珠雨田就成了林瑞的女朋友,自然得就像春天有花開,冬天葉子落,深情的表白是沒有的,相識十幾年的兩個人,熟悉得像一個人的兩隻手,林瑞把珠雨田的手放進自己的大衣口袋裏握著,雖然他們小的時候也這樣握過手,但這一次是不同的,因為林瑞把珠雨田的手心握出一層汗水來也沒有鬆手。那天的上海是清冷而濕潤的,他黑色大衣肩上的雪是紛紛的。

雖然家世懸殊,林家人對珠雨田沒有絲毫意見,這當然有他們看著珠雨田長大、早有些喜愛在其中的緣故,更重要的是與催兒女成家的尋常父母不同,他們家業太大,管理層也不大優秀,因此是十二分希望兒子多多把心思放在公司的會議室裏,不要太早結婚生子才好,而珠雨田隻有18歲,距離本科畢業也有三四年時間可等,隻這一點,林家父母便十二分滿意了。至於朱老板,她是把女兒的戀愛當作遊戲來看待的,像演話劇一樣,像過家家一樣,因為18歲當然還是個孩子,她已經忘了自己生下珠雨田的時候,也不過是21歲的年紀。

和大部分城中紈絝一樣,林瑞也是有一大群朋友的,數量多到不可以數字計算,因為那人群是無上限增加的,像雪球一樣,盡可以往極限的大裏滾去。林瑞曾經帶珠雨田去過他的朋友們的聚會,無論在她是“小妹妹”還是“女朋友”的時代。

珠雨田也愛那花團錦簇的熱鬧,那裏有當季最好看的衣服、最健美的體形、最年輕的臉孔;那裏沒有人老去,不新鮮的麵孔是會主動離開的,那裏也從未有過眼淚,離別也是不會哀傷的。

許多個杯中酒潑灑出來濕透草坪的夜晚,珠雨田會想起古代的詩文和戲劇,那是她童年時在朱老板身邊得到的藝術啟蒙,似乎那些流傳千百年的悲劇都隻是由於交通和通信的不發達,比如梁山伯與祝英台倘若能夠發一條信息,其實不必雙雙泉下相見的;又有許多在電影院裏嚼爆米花的無聊時光,她甚至會為這個時代的文藝工作者傷感:在這個每天都像聖誕節一樣驚喜的,隻能生產快樂的時代,再沒有什麽人力編織的橋段能讓少男少女們流下一滴眼淚了。

珠雨田從未哭過,即使在林瑞的聚會上,有女孩雙手把她推出一米遠,攀住林瑞的胳膊講笑的時候;即使深夜被雷雨驚醒,站在樓梯上看著母親在樓下核對賬本的時候;即使她被係裏推選入學校的交換生項目,卻發現費用需要自理的時候。人家推開她,她便走到一邊去,畢竟說笑到高興時是可以忘記小節的;本月生意慘淡,她便多跑幾次武康路1768弄,那些伯伯阿姨都喜歡她,隨口就訂下了幾桌家宴的大酒席;無力負擔出國的費用,她便把名額讓給了別的同學。

那個出國的項目是由一個大她二十幾屆的師兄捐助的獎學金所設。師兄姓宋,雖然讀的是土木工程係,卻一天建築師也沒做過,他是金融界有名的人物,大約錢多到無處可用,這裏捐一座教學樓,那裏捐一些獎學金。珠雨田考取了這個項目的半獎,按理說也算得上不錯,可是剩下那一半,她不用向母親開口,也知道無力負擔。於是她去找教秘,放棄了這個名額。

講真,這倒是稍稍令她有點難過的。從教秘那裏回來,她趴在人都走光了的教室裏,著實發了好一會兒呆,可是林瑞喊她同去看一所房子,她便又撲向那團溫柔中去了。林瑞的車停在學校門外,他們一同回了武康路的公館,那所房子隻與林瑞家相隔兩棟,自從原來的主人移民後便空置著,到現在已有三四年了,房門是上了鎖的,黑黢黢的家具在裏麵壘著,院門的鎖則是虛鎖的,每過一兩個月總有園丁來給樹除蟲,又剪剪草坪,因此它看上去是一點荒蕪之相也沒有的。

林瑞已經25歲,父母雖不大管他,住在一起總嫌不夠自由,待要搬到別處,又舍不得這裏的安靜闊大。三天前這所房子終於掛牌出售,他立刻定下了,待要等珠雨田周末放學回家同來看房,又等不得四五天,幹脆來學校接她。

林瑞也發覺今天的珠雨田不像往日般活潑,也沒有隔著三五層同學便跑過來,吊住他的脖子喊“哥哥”,她坐在副駕上,眼睛直直地盯住雨刷。

那雨刷下麵一點亮晶晶的,陽光照過來的時候,倏忽閃過的強光使珠雨田眨了一下眼睛,車子又滑入背陰的地方,珠雨田才看清楚那是一隻鑽石耳釘。鑽石是極大的,耳釘彎成圓潤的鉤子。

林瑞問她是不是和同學吵了架。她隔壁班裏一個名叫莉莉的是出了名的嬌氣,全係的女生沒有一個喜歡她的;又問是不是期中考試有科目不及格,不過那也沒什麽要緊的,因為距離期末考試還有幾個月的時間呢。

珠雨田一一否認了,林瑞便想不起來還有什麽事能讓她十分鍾沒有露出笑容了。除非是餓了。一定是餓了。林瑞把車停在一家有新鮮壽司的餐廳門口,珠雨田卻說沒有胃口,於是重新上路的後半程,連林瑞也沒有說笑的興致了。

武康路1768弄的保安給林瑞開門的時候,裏麵剛好有一輛出租車迎麵駛出,林瑞和珠雨田都有點意外,因為這裏是常年沒有出租車出入的。待到他們在那所空置公館的門外下了車,又見到園子的門是半敞的,裏麵卻也不是園丁,而是一個穿肥大西裝的男人和一個女孩,背對著院門,仰頭看著公館石壁外牆的紋理。

那個男人,林瑞是認識的,這是房主在國內的委托人,他們前天才約定過看房子的時間。林瑞在院外喊了一聲“趙先生”,男人便用一張紙巾擦著額角的汗小跑著迎了出來,那女孩還專注地看著石壁,然後徑直走進公館裏去了。她走路的樣子讓珠雨田移不開眼睛——肩膀挺直得像一尊石像,腰卻柔軟搖擺得如柳枝,那是嚴肅與婀娜的結合。

趙先生是個胖子,春寒時候也穿著短袖,滿口喊著熱,又向林瑞道歉,說臨時有一個新的客人要來看房子,便是剛剛走進公館裏的女孩,如果林先生不介意,不妨一同進去看一看。

珠雨田這才注意到院中的石榴樹下立著一隻大號的鋁質行李箱,想必剛剛乘坐出租車而來的就是這個女孩了。林瑞便問珠雨田要不要現在進去,珠雨田站在院門的正中央,那敞開的公館房門引來的對流風送來院中濃烈的花香味道,今日又是一個花團錦簇的天氣,她卻總因為讓出了出國名額的事,對這花香也感到無比膩煩,好像一團討厭的空氣噎在喉嚨裏。

她像是賭氣似的轉身上車,請林瑞送她回學校去,林瑞也不是沒有交往過任性的女朋友,但珠雨田向來不是這樣的人,她今日莫名其妙的脾氣讓他也冷了一路的臉。

珠雨田和林瑞足足冷戰了三天沒有講話,這三個夜晚她躺在學生宿舍那張一米餘寬的單人**,直直地盯著手機屏幕發呆。整座校園的燈都熄了,真正的夜晚卻尚未到來,走廊裏還是熱鬧的,播音係的女生字正腔圓地對著電話談戀愛,每一個句子都念得像從八點檔電視劇裏跳出來;隔壁洗衣房裏的衝水聲穿透薄薄的牆壁,又和窗外的風吹樹葉聲夾在了一起。

這場日日重複的**直到十二點以後才陸續散去,三個室友中讀書最勤奮的那個也擰滅了台燈,細細的呼吸聲,偶爾還有夢魘和夜哭聲,聲聲灌進圓睜著雙眼的珠雨田耳中,那手機屏幕還是滅著的,珠雨田陡然懷疑起是不是沒電了,一條信息卻突然進來,是朱老板問她明天回家想吃些什麽——原來通信的便利也是不能消除人的煩惱的,她這會兒倒覺得倘若梁山伯和祝英台生活在現在,也許仍然會因為懶得先打電話給對方,而落到雙雙去死的地步。

第二天周五放學,珠雨田提著一大袋髒衣服回家,因為肩上還背著一個裝滿了課本的雙肩包,她沒有騎自行車,換了兩路公交車回來。公交車站距離家門口還有幾百米,她三步一歇,肩膀幾乎要被墜得脫臼。及到了家門,剛上台階便聽到張師母尖溜溜的嗓音。

張師母在兩條馬路外開著一家花店,她家先生是珠雨田小學時候的老師,老師的薪水已經微薄,花店又不景氣得很。在珠雨田的記憶裏,張老師一家

的生活並不寬裕,饒是這樣,五年級的第二個學期她不能及時交上學費,還是張老師拿出錢來墊付的。

上海話油光水滑,張師母語速又極快,小刀砍蘿卜似的,珠雨田把厚尼龍質地的大衣袋扔在地上拖著走,隻聽到張師母邊吃著一大碗雲吞,邊對著朱老板炫耀最近的好生意:新搬來的一位極大方的小姐,不僅把前後兩園的花木都交給她去采買,還訂下了一年的聚會上用的插花,錢數由張師母隨便開來,看也不看便付清楚,說是嫌算賬麻煩。

雲吞的香氣和著喊著菜名的人聲,門外送菜肉的大叔問朱老板訂了多少筐春筍,傍晚的陽光在新發的楊柳枝條上一層層暗淡下去,這是外麵的市井。

至於室內,是另一番景象,珠雨田的臥室隻有十餘平方米,地板是舊的,靠近衛生間的一頭有一點被水浸泡過的痕跡,微微上翹著;家具是新的,宜家裏最便宜的貨色,是每個剛剛工作的年輕人家中都有的米白色麻料沙發和木板單人床、白麵黑腳的書桌和藍白條紋窗簾。快消品的普及使窘迫得以被體麵地遮掩,而年輕時的清貧也多少有點光明磊落。珠雨田把衣服塞進洗衣機裏,滾筒轉動的聲音立刻填滿這小小的空間,洗衣機上本來放著一把向日葵,看包裝紙是張師母順路帶來的,她用剪刀把花柄剪出一個斜麵來,又去給大肚的玻璃花瓶灌水。水柱從瓶口湧出來,濺在她的鵝黃色連衣裙上,手中一滑,那隻年紀和她差不多大的花瓶就碎裂在地板上了。

這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在走神,做起這些家務來根本是一點心也沒有用的,她的心全在那再也沒有亮起來的手機上,直到今天為止,林瑞也沒有聯係她,這麽一想,通信的便利反而使人白生了許多氣。

算完了幾頁的練習題,溫完了上周的書,連下周的功課也翻開了,夜已經靜得像沒有風吹過的湖水。人聲散去了,合歡的枝丫拍打著上了鎖的大門。朱老板也睡下了,珠雨田踮著腳在地上走,一點聲音也不敢發出來,因為她的母親隻有六個小時的睡眠時間,天剛亮起來,她就要開門售賣早餐了。

夜宵還擱在門口的矮桌上,底下的塑料袋裏盛著剛掃起來的花瓶碎片,珠雨田忍住不去看那團精亮的玻璃,端起那碟鮮肉月餅卻吃不下去。

這時雖然是春天,自家吃飯也是不必太講究時令的,她又想起來鮮肉月餅是林瑞最愛吃的,也算是終於找到一個給自己下台階的地方,於是連外套也沒有披,悄悄開了後門出去了。上海春天的夜晚也是涼的,好像走在水底,她剛剛繞過弄堂口的梧桐樹,穿著黑色製服的保安就跑著來給她開門了,那厚重的黑鐵門剛開了一條小縫,她就溜進去,這裏的燈也是比別處亮上一層的,深夜也像黃昏,滿眼植物生長的深綠色裏,一輛白色的小車格外醒目,它停在林瑞家門口,顯然是有客人來了。

開門的是阿平,是在林家工作了十幾年的老保姆,年紀約有五十歲,身材是早就發福的,穿戴很是幹淨,臉上總是帶著一點笑,不知道的人也許以為她是林瑞的母親。阿平和太太一起出門的時候,也有人以為她們是周末同來逛街的閨密,隻有太太手上的大鑽戒能使人區分出她們的身份。阿平見是珠雨田,卻並沒有往裏讓,隻說林先生和太太都不在家,去某地給新建成的一家購物廣場剪彩去了。

珠雨田有點摸不著頭腦,直愣愣地說了一句:“我找林瑞呀!”阿平臉上還帶著笑,聲音仍然柔柔款款地說:“林瑞有客人來,是有生意在談,不如明天一早來。”

珠雨田回頭看看停在身後的白色小車子,漂亮的流線,水紅色的內飾,顯然是位年輕的小姐。

可是阿平說“有生意在談”,那麽就是有生意在談了,阿平是絕不會騙她的。珠雨田這麽安慰著自己,把手中的月餅遞上去:“那麽……”她雙手向前送著,眼睛卻越過阿平的頭頂,向公館裏看去:樓下的客廳隻亮著一盞壁燈,昏昏黃黃的,白紗簾開了一半,裏麵的電視機空放著新聞,沙發上沒有人;樓上林瑞的房間倒是雪亮的,兩個人影在窗前走動,身量是差不多的高且瘦削,其中一個頭發很長。

珠雨田轉身走了,月餅也沒給,她像是賭氣似的,一直走到那座掛牌出售的空置的公館門外。夜深了,風也起了,越過牆頭的石榴枝丫柔軟地搖擺著,拍打著珠雨田的頭發和臉。她還是忍不住哭了。夜多麽靜啊,草叢裏昆蟲走動的聲音也是巨大的,好像平靜的水麵上突然裂開了波紋,身側的小小木門打開,那些微的吱呀聲嚇得珠雨田收了聲。起初她以為是風在吹,又想起這座公館常年上鎖,風也是吹不開的——那門上又伸出一隻瘦長的手,指節纖細,指甲在燈光下柔和得像珍珠一樣。石榴枝丫也安靜了,在珠雨田頭上垂著,她掛著滿臉的淚,驚愕地看著門裏走出一個女孩。

那女孩背光站著,身上穿著一件長到地麵的睡衣,是銀白色的絲綢質地,半長的頭發垂在肩上,風吹來的時候朝一邊散去,露出圓圓的半邊臉頰,五官是看不清楚的。珠雨田剛剛哭過,又受了突然的驚嚇,腦中是空白的,直到女孩走出門來,她看清楚她的步態:肩膀是挺直的,腰肢卻柔軟地搖擺著。於是她一下子想起來了,這是那天趕在她和林瑞之前看房子的房客。這麽說,她是已經把房子買下來了,於是林瑞搬出父母家的計劃也擱淺了。這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林瑞卻沒有對她講,這麽一想,珠雨田剛剛被嚇回去的眼淚又湧了出來,邊哭邊覺得難為情,一跺腳,朝亮著大燈的黑漆鐵門跑去。

那女孩卻在身後叫住了她:“你——”

珠雨田站住腳,擦著眼淚回過身來,裝著鮮肉月餅的碟子還平平地端在手裏,使她保持著怪異的姿勢,那女孩也隻說了這一個字就笑了,也是不知該如何問候的緣故。她笑了一會兒,柔聲說:“大黑天的,這樣跑當心摔倒了呀。”

這一笑使珠雨田借著光看清楚她的樣子:鼻梁高聳,唇線分明,額頭光潔得像玉石一樣。珠雨田勉強鎮靜著聲音,說:“我是外麵餐館的,來送消夜的,不過那家人不在。”女孩走近兩步,看清她手上的碟子:“這是什麽?餡餅嗎?”是清脆的普通話。珠雨田一下子笑了,好像“餡餅”這兩個字便是很好笑的笑話一樣,笑完才解釋道:“是月餅。”女孩也笑了:“我最喜歡月餅了,賣給我好不好?”珠雨田一邊隨著女孩走進她家的大門一邊在心裏想著:我確實是一個不錯的外賣小妹呢。

這座空置的公館,珠雨田是第一次走進來,它的格局和其餘二十幾座沒有區別,麵積卻略小一些,因此一個獨身女孩居住也不顯得空曠。院中新栽了許多花木,本就繁茂的園子看上去倒像一個小型的植物園,所以——她一定也是張師母口中的使錢散漫的新主顧了。家具也是新的,落地燈的底座上還有塑料紙沒來得及拆開,一色白色或乳黃,滿眼溫柔的潔淨。多餘的擺飾也沒有,隻有植物仍然是堆山塞海的,散發著新鮮的香氣。

珠雨田從未見過這麽喜歡養花的人,忍不住又朝女孩看了幾眼,她的年紀是很輕的,睫毛低垂,濃密的烏發堆在雪白的臉上。珠雨田把碟子放在手邊的茶幾上,等著她從一隻黑色的手包裏數錢,又看到茶幾上一隻碗裏盛著小半碗白米飯,杯中茶還冒著熱氣,茶是沏得很釅的,顯出苦澀的酒紅色來。珠雨田隨口問著:“你是要吃茶泡飯嗎?”

女孩邊把數好的錢遞給她邊笑著說:“剛搬好家,廚房裏什麽都缺,要不是有你的月餅,今晚就隻有吃茶泡飯啦。”她說著拿起一個月餅來就咬,還未下咽,眉頭先皺了起來,在燈下舉著餡料看:“怎麽是肉餡呢?”珠雨田說:“就是鮮肉月餅呀。”心裏好笑地想:鮮肉月餅不是肉餡是什麽餡呢?那個女孩卻把月餅重新擱在碟子上,臉上帶著一點歉意:“我來上海不久,好多口味都不習慣,等我歇一歇再吃吧。”珠雨田點點頭,抓起桌上的零錢走了,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叮囑:“我家在弄堂外麵左邊第三間,門口有一個‘小雨天’的招牌便是,從早餐到夜宵都有賣。我叫珠雨田,你呢?”女孩也起身送出來,手搭在銅質的門把手上笑著說:“陳白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