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淮禮皮膚很白, 所以時箋說完那句話以後清晰地看到,他耳朵竟然紅了。

隻是微微有些發紅,他刻意沒有看她, 但是手臂卻不動聲色收攏,抱她更緊, 任她將臉頰埋在自己肩頸。

時箋看不到, 但是能嗅到他身上好聞的清冽氣息, 如同海風一樣暖融繾綣。她蹭了兩下, 感覺到一個溫柔克製的吻落在自己發端。

他的力道很輕柔也很小心, 像是害怕驚擾這個易醒的美夢。近黃昏, 窗外圓日落下, 幾隻晚雁歸途。

宋淮禮低喚她:“阿午……”

“嗯?”

他似有些難以啟齒, 好久才開口:“其實我, 從很早以前,就不是很想再聽到你和他的事。”

時箋倏忽怔住。

宋淮禮緩慢道:“我私心希望,你更加需要我。”

“雖然我能做的事情不多,但是哪怕,”他閉上眼喃喃, “哪怕我能為你帶來一點點的歡樂, 也是有價值的。”

是什麽有價值?他沒說。

時箋窩在他懷裏半晌沒動。過了片刻爬起來, 一雙黑亮的杏眸已盛滿水意。

在他身邊, 她真的很愛哭。

見不得他痛苦、難過, 更聽不得他這樣妄自菲薄。

“什麽叫, 能做的事不多?”時箋的心皺巴巴的, 在發疼, “你明明做了好多有意義的事情, 為我, 為那個孩子,為那些可憐的人……怎麽會沒有價值?”

小姑娘一改往日常態,變得很霸道,她氣鼓鼓的伏回他肩頭:“不準你再講這樣的話了。”

宋淮禮喉結微動,低應道:“嗯。”

時箋能感覺到他還是有些失落。不僅僅因為她無意中提到陸譯年,更是因為他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才能像一個正常人一樣陪伴她。就像陸譯年曾經那般。

因此而自慚形愧。

時箋在心裏懊惱,方才沒有很好地體恤他的心情。

她巴巴地扯他的袖子:“宋叔叔,有件事我可能還是要和你商量一下。”

宋淮禮抬眼,默默望著她:“什麽?”

“阿明、誌成,還有季先生他們都很需要你,”時箋側臉貼在他心口,小聲如蚊嚀,“但是,全世界我最需要你。”

“所以你,無論什麽時候都要在我身邊。”

晚霞在這一刻傾如油彩,漂亮的橙紅色席卷天空,宋淮禮啞著嗓子低聲應好。

他指腹覆上來,小心替她擦拭眼淚,時箋吸了吸鼻子,一聲不吭地靠在他懷裏,聽他逐漸變得安靜舒緩的呼吸聲。

過了好一會兒,宋淮禮緊了緊手臂。

“天色好美。”他輕聲哄,“囡囡要不要看看?”

時箋支起腦袋,看到瞬息萬變的霞光。薄薄的雲彩映在空中,遠處是烈焰般的橘色,近處的高空則是淺紫色,再仔細看似乎還有一道彎彎的彩虹,是五彩斑斕的顏色。

宋淮禮清雋好看的眉目近在咫尺,好像也籠上了一層淡淡的、漂亮的淺金色光。

時箋心頭微動:“宋叔叔。”

“嗯?”

“抱一下。”

已經抱著了。

宋淮禮微怔,還沒說話,她就飛快湊過去,在他臉上吧唧落下一口。

-

年前是最忙的時候。時箋的老師要跟一條房地產強拆的選題——是某個舊改拆遷項目,暴力強拆害死了人,這件事最近正風口浪尖,被強壓下來,連帶著當初的那棟釘子戶居民樓也有人暗中盯梢。

老師帶她去做深度調查,低調打扮,和受害者家屬碰麵。

他的女兒才五歲大,懷裏抱著布娃娃怯生生地躲在房門後,露出一雙驚慌不安的眼。她還太小,對近日家中氛圍尚且無法理解。

時箋默默收起相機,不給小姑娘看到。

他還有一個剛成年的兒子,供著在外省上學。他的妻子腿腳不太好,是個幼教老師。他在工地幹活,每天搬重物,打灰砌牆,加工鋼筋。

他的妻子在哭,老師在一旁溫聲哄慰,小姑娘踟躕地後退兩步,稚聲問:“媽媽,爸爸什麽時候才能回來呀?”

窄小的房間中隻餘婦人聲嘶力竭的啼哭。

桌子上還放著一遝紅色的錢,她激動之餘全揮散到地下,尖聲發泄:“誰要他們的爛錢!誰要他們這樣來羞辱我!”

不問不知道,原來這次事件嚴重至極,受害者不止一個。時箋和老師決定在當地休息一天,第二天再走訪另外兩戶人家。

時箋離開的時候還是覺得心情很沉重。

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自己的父親,想到這個孩子長大以後,也會和曾經的她一樣,與至親再不能相見。

——如果人可以永遠不長大,也是一件幸事吧。

因為人生地不熟,出來的時候天色將晚,時箋和老師好不容易才打上的士,司機話不多,車裏一股煙味,老師顰眉扇了扇風,開了窗。

從小巷轉角出來,車底突然發出一聲悶響,司機愣了下,很快下車檢查,借昏黃路燈看清狀況後咒罵一聲:“操!”

“怎麽了?”老師問。

“車胎爆了。”

這地兒偏僻,這車還是等了好久才攔上的。司機也罵罵咧咧,呸一聲真晦氣,打電話找維修公司。

不知得等多久,眼看著天色越來越晚,老師帶時箋站在路邊繼續叫車。軟件上一直持續排隊,供不應求,過了會兒,有一輛小轎車停在她們麵前。

車窗搖下來,是一位憨態可掬的大叔:“走不走?我這車也拉人的。”

時箋的老師是資深記者,總在各地跑,對這種黑車分外警惕,搖頭婉拒:“謝謝您,我們先不用。”

大叔看了她們一眼,沒說什麽:“好嘞。”

周圍的空氣有點濕冷,時箋縮了縮脖子,給宋淮禮發消息匯報:【今晚還要在這邊待一天。】

為了不讓他擔心,她什麽也沒有說:【現在在回旅館的路上。】

“海”:【好,注意安全。】

時箋出差的經驗已經非常豐富,之前也有叫不到車的情況,但是最終都順利解決,今天她們的運氣顯然不如以往,一輛車都沒有,最後還是要坐原來的的士。

等了一個多小時,維修公司過來換了個輪胎,終於再度啟程。

一路上老師始終望窗外緘默不言,等回到房間,她才告訴時箋:“這很有可能是蓄意報複。”

“什麽?”時箋驚訝。

“車胎。”

老師冷靜地思考:“我們已經被他們注意到,如果明天還去采訪,我不能保證不出現任何問題。”

時箋很聰明,很快想通一切,禁不住一陣心悸。

深度調查會遇上一些危險的事情,記者被辱罵被毆打,攝像機被損毀,或者人身安全受威脅的情況都有可能發生。

老師當機立斷:“明天我們不去,隔兩天再去。”

時箋沒有任何異議,她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難免有些六神無主。

老師看她緊張發慌,表情和緩下來,安撫道:“不要擔心,這種事情我也經曆過不少。”

譬如短信威脅啦,半夜有人在家門口徘徊,或被跟蹤,還有一次遇上兩個帶刀的小混混。時箋聽得膽戰心驚:“您不會感到害怕嗎?”

“害怕啊。”老師風輕雲淡,“剛入行那會兒特別怕。現在好啦,算是千錘百煉了。”

“這個社會有壞人,但是好人更多。我一直堅信這一點。”

“遇上半夜狂敲我家門的,我吼一聲,鄰居大媽是會抄家夥出來打人的,隔壁大爺也會喊眾人出來圍觀報警。”

她還有心思開玩笑,時箋的心情也沒原先那樣緊繃。

隻是當夜她還有些輾轉反側,不忍心吵醒宋淮禮,便在黑暗的被窩裏偷偷看他們曾經的聊天記錄。

——無論他以什麽形式存在她身邊,她都會感覺到安心而踏實。

-

中間間隔的兩天,老師帶時箋去挖了當地另外一條小新聞。待到第三天,她們喬裝打扮,再次按照線人給的地址上門。

這回比想象中順利很多,也不知是對方放鬆了警惕還是如何,一整天都未生出什麽波瀾。

拿到足夠的新聞回北京,時箋加班撰稿。

一月份,恰好又趕上宋淮禮去德國的日子。時箋忙得抽不開身,和領導請假但不給批,她心裏很是著急。

宋淮禮讓她不要擔心。K3這條線他走過很多次,有阿明和兩個醫生陪著,不會有任何問題。

隻是這一去又是一個多月,連過年也要在國外,時箋依依不舍:“等我放假,馬上就飛過來陪你。”

宋淮禮隻朝她溫柔寬慰地笑:“好,我等你。”

還沒到除夕夜,時箋就趕上第二次遠距離出差。

是去某縣采訪幾位索求賠償無門的塵肺民工。沿途都是蜿蜒曲折的山路,不好開車,她們請了一位當地的司機。

花了兩天的時間結束采訪,沿著同樣的土路回程,還有一天就到年三十,路上時箋在發消息,老師見狀和她閑聊:“是男友嗎?”

時箋抬頭,下意識否認:“不是。”

老師詫異,笑道:“我看你老抱著個手機,以為跟誰聊呢。”

時箋抿唇,有點赧然。老師知道小女孩臉皮薄,隻打趣地瞥她一眼,沒再說什麽。

時箋看向窗外。

外麵剛落了雨,蒙起了一層輕薄的霧,連綿的山脈匍匐於層層綠意之中,她捏緊衣角,思緒回想起剛才的話題。

宋淮禮對她來說是什麽呢?

家人,愛人,親人。時箋忽然發現自己不知道如何去定義他。

不是任何角色。

隻是她的海。

時箋忽地有些眼眶濕潤,給他發:【好想你啊。】

他還沒有回複,山區信號不太好,時箋刷新了兩遍,顯示無網絡,就收起了手機。

雨開始下大了,在車窗玻璃上一遍遍衝刷,啪嗒啪嗒的震聲,她們好像被包裹在一片無人之境。老師探頭去看路況,讓司機慢一些。

開了幾公裏,突然暴雨如注。雨刮器剛劃過,視野頓時又再度模糊。

這時候信號恢複了一格,屏幕上顯示來電,時箋心裏一喜,趕緊接起來。

道路很顛簸,雨聲大到聽不見外界的任何聲音,她捂著耳朵揚聲道:“宋叔叔!”

聽筒中宋淮禮的聲音斷斷續續:“囡囡到哪了?回去了嗎?剛給你打電話你沒接……”

時箋聽得不是很清楚:“嗯!已經結束啦,我提前請了一天假,明天早上就坐飛機走!”

“注意安全。”宋淮禮聽到下雨轟隆作響的聲音,擔憂問,“那邊天氣不好嗎?”

“還好……”時箋還在想著說什麽讓他安心,前方的視野忽然被一片深棕色淹沒,有碎石子砸在車玻璃上,頃刻間出現裂痕。

“啊——”

整個汽車像一旁傾斜,手機脫手滾到座椅底下,時箋尖叫一聲,胡亂撐住車門才穩住自己。

車輪在路上打了個滑,重心下墜,顫巍巍落回地麵。

是暴雨引發的小型泥石流。幸虧他們卡在一樁老樹根上,才沒有往懸崖側翻。

時箋深呼吸幾秒鍾才平複自己,轉頭去看老師,也是一臉心有餘悸的表情。司機比較有經驗,仍然保持著鎮定:“衝過這段泥路就好,前麵地勢好很多。”

時箋撿起地上的手機,發現屏幕摔裂了,已經自動關閉,怎麽也打不開。她找老師借手機,但是信號似乎又不太通暢,一直無法撥打電話。

沒法聯係上宋淮禮,她心裏很著急,同時置於這樣的環境之中,天然又有一種不安全感。

雨下得太大了,時箋有點害怕。

斜前方眼看著兩次山體滑坡,差點波及到她們的車。一直不時有碎石子掉在車頂蓋,發出砰砰的劇烈響聲,讓人心驚膽戰。

時箋保持著神經高度緊張,一眼不眨地盯著前路。

路麵泥濘不堪,地上有許多積水,汽車經過飛濺起泥漿。大概過了十幾分鍾,繞過轉彎,道路變成簡易柏油路,懸崖邊也建立了圍欄。

時箋鬆了一口氣,看看手機,還是沒有信號。

天氣太差,她們在路上困了四個小時,在中間的一個小村莊歇腳,等雨停。

很有可能誤了今晚回京的飛機,時箋愈發心急如焚。就連剛才車體仄歪時不小心被銳物劃破膝蓋也無知覺。

這場雨來勢洶洶,打亂了一切計劃。

等雨勢稍微小一點的時候,老師看她實在著急,讓司機繼續馬不停蹄往機場趕。

半途中信號終於恢複正常,時箋趕緊輸入宋淮禮的號碼撥打。

嘟嘟響了兩聲——打不通。

她心裏一滯,又給阿明打電話。仍舊是占線。

打好幾遍都不通,也不知他們怎麽了。時箋後悔自己沒有保存私人醫生的聯係方式。

她們拎著行李一路奔跑,終於趕在機艙關閉之前登機。馬上要起飛,時箋用老師的手機給宋淮禮留言,解釋了下午遇到暴雨的突發狀況,說沒什麽事,今晚就回家,讓他不要擔心。

她淋了雨又受了傷,頭發亂糟糟,衣服也染汙了髒泥,雙腿灌了鉛一樣沉重,實在太狼狽。飛機上同座都不想和她挨得太近。

手機壞了,時箋一身疲累地回了家,顧不上洗澡,又拿家裏的座機給宋淮禮打電話。

這時她聽到門鈴響。

時箋過去開門。

開門的那一瞬間她什麽也沒想,腦袋近乎空白。

——宋淮禮此刻的狀態,非常、非常糟糕。

臉色虛弱蒼白,額際有冷汗,手背青筋迭起,似乎在承受著什麽難言的疼痛。然而他隻是看著她,一雙眼泛著如海般刻骨的厚重潮意。

阿明氣喘籲籲地從後麵跑過來:“小姐……”

“下午您的電話一直打不通,又定位不到,先生就直接從德國坐小客機回來了。幸好看到您信息,不然還要跑去山區。”

時箋張唇,眼淚卻徑直掉下來,宋淮禮忽然伸手抱住她,呼吸低聲抖動幾秒,嗓音如同被礫石碾過般沙啞:“你嚇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