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是想造一艘樓船嗎,那可是項大工程”,工匠堆中,一個老頭突兀地用漢語詢問高翼,話中隱隱帶有躍躍欲試的意思,見高翼望過來,他拱手補充道:“這是個細活,要花很多時間,大人的時間夠嗎?”

那老漢一身高句麗人打扮,然而其神態舉止卻帶著濃厚的晉人風格,高翼衝對方勾勾手,示意他走進說話。眾工匠齊齊讓開路,老漢弓著腰,邊走邊謙卑地說:“老漢我見道麟將軍跟大人說晉語,故猜測大人可能是晉人。老漢我就不聽家鄉話了,一時激動插嘴說話,請大人原諒。”

高翼搖搖頭,溫和地回答:“老人家猜對了,我是晉人,老人家也是晉人?……不過,我不打算造樓船,樓船太高大了,遇到逆風還轉動不靈,航速還慢。你造過樓船?”

那老者走近高翼,眯起眼睛打量一會,微微點點頭,說:“晉人中難得有大人這麽高大的……回大人的話,老漢祖上是溫麻(今福建連江縣)典船校尉,曾為吳王孫權造過‘蓋海’樓船。吳亡後,老漢先祖遷居青州,匈奴入中原之後,青州戰亂,老漢闔家出海到了遼東,現在是高句麗六部民之一。”

“蓋海”,高翼聽說過這個名字,它與“飛雲”號樓船都是孫權地座舟,據說船分為上下五層,可載300O名士兵。不過,高翼對於中國典籍中涉及數字的記錄,從來半信半疑。因為即使到了21世紀,我們的官方數據可信度也不高,在這晉代,那些連一加一等於幾都認為是**巧技的儒士,他們記錄的數據有多少真實度,實在難以確定。

“老人家貴姓,如何稱呼?”高翼抑製住狂喜,故作平靜地問。能在高句麗發現本國人,這已令他欣喜不已。更為難得的是,他居然是個造船世家。漢晉時期的造船巧匠基本上出在江南,三國時的孫吳政權為了遠征亶洲(日本)和夷州(台灣),曾在江南地區廣設“船屯”以發展造船業。溫麻就是其中三大船屯之一,溫麻船匠擅長造諸葛恪設計的“鴨頭舡”,這是一種載重20噸的小型船,完全可以滿足高翼的需求。

“不敢,不敢”,老者連連作揖,說:“老漢姓範,族中排行十一,所以,人稱範十一。流落至此,已二十年矣,久不聽故國語言,初聞晉語一時失態,請大人贖罪。”

這老頭兒能自造船隻出海,而且安全的駛到了樂浪郡,其造船技術與航海技能一定不錯。歐洲人到了大航海時代,才把20噸左右的快帆船當作主力船種,這老漢來自溫麻,將“鴨頭舡”略微改裝,變成快帆船形式,應該對他沒什麽技術難度。

高翼滿臉堆著笑,試探說:“再別提冒犯了,他鄉遇故知,本就是一件喜事,再說,我也不是正式官吏,在我麵前搶著說話怎算冒犯?就連我初聽你說晉語,也忍不住想流淚……嗯,你在這裏過得怎麽樣?”

範老漢一聲歎息:“背井離鄉,為奴為仆,為異族人做牛做馬,還能怎樣?”

“有沒有想過重返故園?”

老漢反問:“大人,中原的戰亂平息了嗎?”

“沒有……遠遠沒有”,高翼黯然的回答:“依我看,這戰亂還要持續一段時間。”

範老漢眨眨眼,再問:“大人,即使戰亂平息,老漢回到故園之後,難道就不用給官家做奴做仆了嗎?!”

不可能。

按照晉代的傳統,工匠是地位最卑賤的奴隸,不僅要自帶工具、食物為官府白幹活兒,而且,其後代還不能上學讀書,或者變更身份。晉代以後,對工匠的壓迫越來越殘酷,他們的地位甚至等同於娼妓、戲子。隻有在元清等異族入主中原時,他們的地位才會得到短暫的改善。

高翼心中泛起一陣無奈感,他無力地轉移了話頭:“依你看,你們這些人手,用三個月時間造一艘能夠渡海遠航的船,盡力所為,能夠造多大的船?”

“造一艘鴨頭舡不成問題”,範老漢眯起眼睛,打量著江上高翼造的那艘木船,嘴角微撇,露出不屑的目光:“如果木料齊備的話,造一艘樓櫓也造得出來,但要看用什麽木料了……”

範十一說罷,一指高翼的木船說:“大人這艘船樣子看上去很漂亮,船身比例很合適,掛好了帆,行使起來一定很輕巧。但它是鬆木造的,鬆木是一種軟木,這樣的船被海浪一打就會散了架,所以你剛才才會沉了一艘。大人敢駕這樣的船在風暴季節出海,一定是駛船手段高明……嗨,大人也確實高明,老漢我也不敢這樣出海。”

範十一雖然在誇獎高翼,但臉上殊無讚賞的表情。他來得較晚,隻聽說高翼沉了一條船,卻沒看見那艘沉船的船隻情況,故此他憑借眼前這艘船作出了這樣的斷語。

高翼毫無解釋的打算,他順著範十一的話頭,故作不解的問:“依你看,我們如果還打算乘船回去,嗯,高句麗王還可能賞賜我們一些東西,或許還有數百士兵隨行,我要造一艘能裝下所有這些的大船,需要什麽材料?”

“遼東這裏有造船用的硬木,比如樺木、柞木、野槐、柳木、杏木……不過,用的材料太大,老漢做不了主,大人還是與道麟將軍商量好,老漢看材料多少,才能決定造什麽船!”

高翼低著頭考慮了片刻,說:“這樣吧,你先準備木料,按鴨頭舡的船形備料。我們沉了一艘船,再造一艘船回航,道麟將軍一定會支持的,我這就去跟跟他說。”

找到了隊伍中的高句麗的通譯,高翼提出先行至驛館安頓下。吩咐宇文族人不要外出後,高翼揪住通譯的肩膀,用命令式的語氣說:“帶我去見道麟將軍。”

見到通譯驚愕的表情,高翼又加強了語氣說:“我跟他約好的!”

道麟真不好找,翻遍了整個軍營,高翼才找見了道麟。他正待在一間大屋裏,盤膝翻閱著一個帛書。見高翼尋來,他臉上微露驚慌的表情,旋即鎮定下來,擲下帛書,冷冷的衝高翼一拱手:“高軍師,你的人都住下來嗎?工匠們開始修船了嗎?”

道麟這一連串的質問分明是暗示高翼:我已經盡量滿足你的要求了,別得寸進尺哦。

高翼臉上露出憨厚的笑容,絲毫不在意那拒人千裏的態度,不客氣地一屁股坐在道麟身邊,沒皮沒臉的拿起道麟剛扔下的帛書翻閱著。

“哦,是墨子,你說在漢人堆裏長大,看來真有其事,能讀得懂墨子這樣的古書,你的漢學造詣不淺啊……”,高翼緊緊握著《墨子》,兩眼閃出賊光,發覺道麟隱現怒意,他連忙說:“啊,生活在鮮卑族人中,許久不聞故國語言了。今日與將軍一席話,鄙人實在按耐不住,特特尋來,想與將軍交談一會兒,也好多聽一會兒故國語言。”

這是範十一曾經的真情告白,高翼急切之下現學現用。

聽到對方不是來找他打架,道麟的臉色緩和下來,手扶著膝蓋,悠然回憶道:“我小時候,遼東戰亂不息,自毋丘儉焚毀丸都城後,我們部族星散。我祖父帶著部族四處漂流,那時我還小,我隻記得我們忽兒打過去,忽兒別人打過來。不光是漢人打我們,鮮卑人、烏丸人,羯人、沃沮人、匈奴人都在互相殺戮。

不久,我被鮮卑人虜獲了,而後漢軍將我解救出來,從那以後我便生活在漢人當中。啊,現在想起來,那是我最幸福的時光,我不再逃來逃去,我有了固定的住處,還有一個漢人師傅,他教我讀漢字,學劍技……

這樣的好日子沒過多久,在我成年前,我師傅被殺了……我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隨後,我又成了夫餘人的俘虜,不久我父親找到了我,把我贖了出來。”

道麟拍打著膝蓋,感慨道:“如果我師傅不死,我現在也是個漢人,學漢人說話,讀漢人的書,做漢人的官,……唉,可惜了啊,可惜!”

高翼讚同道:“這是肯定的。你師傅一定是位官員,而且是位高門大閥子弟,不然他不會識字,也不會家有藏書,而且是《墨子》,更不會精通劍技。”

在印刷術沒有誕生前,書籍隻是大貴族與世家子弟的專享物,隻有他們有財力、有精力雇人抄錄書籍。而在東晉初年,連紙張都尚未普及,在竹簡上刻錄的書籍,更是昂貴的驚人。道麟的師傅能夠有書讀,這說明其身份絕不簡單。憑借這個後盾,道麟想在東晉做官應該不成問題。

高翼再度提到劍技,讓道麟臉上肌肉猛地一抽,他故作平靜地說:“我與師傅隻學了五年劍技,其間大部分時間還要用來讀書。”

長歎一聲,道麟繼續說:“父親把我接回來後,曾問我有什麽願望,我回答想繼續學習,可惜,我再也找不見師傅那樣博學的人……

當時,我們王庭內也有許多漢人劍師,父親就把我送到王庭,與少主一起學習,遺憾啊,我發現那些劍師也沒學全劍技——他們學得甚至不如我多,我從師傅那裏學了14招劍技,而他們隻會兩三招,其中,有的我學過有的我沒學過。

後來,中原大亂,漢人們接踵逃入樂浪郡(今北朝鮮地區),他們當中有不少劍技高手被王庭招攬,我四處尋訪,發現他們最多也隻會幾招幾式。

我平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曾經有個好師傅,我竟然沒有用心學,如果能學全師傅的本領,也算我對師傅的一點紀念,畢竟他給了我數年安定生活……先生來自中原,不知道先生對劍技了解多少,我很想知道劍技共有多少招式?能知道這點,我就死而無憾了。”

高翼故作高深莫測,反問:“你現在會多少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