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沉默的戰鬥。

兩軍接觸前沒有箭雨。因為這年頭。商品的結算單位是拳頭,沒人再挖礦煉鐵,所有的青壯勞力要麽被拉入軍隊,要麽被扔進鍋裏煮食,沒有刀槍的保護,誰還能生存下去?

燕軍不射箭,是因為他們已把所有的鐵器全部鑄造成刀槍。弓箭的箭頭隻能用骨頭和石頭來代替,這種箭頭射不穿魏軍的鎧甲——他們雖然吃不飽穿不暖,但武器卻是這個時代最好的遼刀遼甲,裝備這些武器他們花了十萬婦孺。

魏軍不射箭,是因為他們沒有弓箭手。曾經握過鋤頭的手,塞給一把刀槍他們就能戰鬥,但一名弓箭手卻至少要花三個月訓練。他們沒這個時間,也沒那份財力。

兩支軍隊撞在了一起,荒原上,隻有兩軍士兵粗重的喘息聲和刀劍的碰撞聲。

不能不說,兩軍的裝備相較起來,還是魏軍占優。他們揮舞著高翼全力支援的上品戰刀,一刀斬下去,燕軍那單薄的皮盾,立刻被砍成兩半兒。盾後的士兵也被砍翻在地,擋擊的燕軍,常常被砍得刀斷槍折。

剛一照麵,魏軍的鋒銳無人阻擋,他們深深的殺入燕軍陣中,身後留下一片殘肢斷臂,受傷士兵的哀號與呻吟,響徹整個原野。

遠遠的慕容恪立馬在一座小山坡上。此時,他那俊秀的麵龐已經隱藏在一副猙獰的獸麵具下。

“魏王之勇真是萬夫莫敵!”獸麵具下慕容恪甕聲甕氣的讚歎道。

他身邊的慕容貴族麵帶羞愧,紛紛低下了頭。

傳令兵拍馬趕到了山坡,匯報說:“將軍,柯莫部三個千人隊已經潰散,莫赫部三個千人隊傷亡過半。”

慕容恪的麵孔隱藏在獸麵具下看不見表情,他的聲音依然平靜:“調慕容奎的萬人隊上去,告訴他,要把萬人隊分成三部,一部一部層層阻截。”

不一會兒,傳令兵再度來報,慕容奎部萬人隊潰散,傷亡過半。

慕容恪身邊的貴族麵紅耳赤,慕容恪依舊語調平淡:“輪到楊氏部族了。”

果然,魏軍擊穿了燕軍三個萬騎隊,迎頭撞上了楊兀統領的五萬漢軍。

這五萬漢軍結成厚厚的五個大方陣,勇悍的魏軍連續撕開兩陣,與第三陣慘烈的廝殺起來。

陣中,相同的語言,相同的文化,血管裏流著相同血脈,漢人為著不同的主子,忘我的廝殺起來。他們有著相同的習慣,一邊廝殺一邊呐喊,喊殺聲震天動地。

山包上,慕容恪側耳傾聽。

“有意思”,慕容恪的話裏帶上了笑意:“潰兵收攏了嗎?讓他們布在漢軍陣後,繼續廝殺。”

當慕容恪說“有意思”時,山坡上待在慕容貴族社後的漢臣們表情各異,他們有的腆了腆肚子,露出驕傲的微笑;有的則扭臉旁顧作心不在焉狀;還有的目光灼灼,一副狂熱的表情。

慕容恪說“有意思”是因為,兩支漢軍的呐喊聲完全相同,隻不過魏軍呐喊是為了不願受奴役,而燕軍呐喊是為了保持被奴役。他們為著不同的命運,流淌著同樣的鮮血。

冉閔一馬當先,他騎著朱紅色的戰馬,一手持鉤矛,一手持戰刀,左鉤右擋,所向披靡。在他的帶動下,強悍的魏軍擊穿了燕國漢軍,殺入陣後的鮮卑騎兵中。

此時,戰場離小山坡近了,慕容恪站在山坡上,已經可以看清廝殺的戰場,他揮了揮手,輕聲說:“可以出動了。”

此時,漁陽郡雍奴城,慕容攀與高翼討價還價完畢,滿意的衝出了縣衙,忙著搜羅他的奴隸,完成交易。

陳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接過話茬詢問高翼:“漢王,你剛才說,遼漢擅長水戰?”

高翼正翻看著地圖,聽到陣嬰的問話心不在焉的點點頭。

他手裏的地圖是在粗糙,然而這份地圖卻是三山上人花了數年精力勘測完成的。

古時候,根本沒有較好的道路。大多數情況下,所謂的官道隻是一條黃土墊出來的路。每年汛期過後,道路就會發生變化,通暢的地方會莫名其妙的出現一支河流。不通暢的地方則變成坦途。

在這種地圖上,尋找合適的行軍路線實在是個難題。這也是為何古代戰役中分進合擊無一成功的原因。

“大軍行軍,必須貼近水源。”陳嬰望了望高翼手中的地圖,試探的說。

“嗯”,高翼還在研究手上的地圖。

這幾年,北方的戰爭對民生破壞巨大,許多地方往往千裏無人煙。

大軍行進中,無法正常獲得補給,安營紮在的時候,就必須找到一處水源,最好是一條河流,才能供給幾千人飲水。高翼就是想從地圖上,找出一條最快捷最方便的行軍路線。

陳嬰邁前一步,一指高翼手上的地圖說“若如此,漢王何必跋涉去要涿縣,不如直接南下平曲城。而後取平曲城船舶,逆滹沱河而上,三日之內必可直抵廉台。”

“平曲城?那裏有船?船多麽?”高翼訝然,連連追問。

“當然”,陳嬰回答:“滹沱河在平曲城形成一個大湖,稱‘平曲湖’。漢景帝時,羌人公孫渾邪降漢,景帝封為平曲侯。公孫渾邪後人曾助武帝伐匈奴,武帝許其平曲城專轄之權。

公孫渾邪後人居此500年,早養成捕魚的習慣。然而,由於公孫氏比較排外,所以數百年裏,平曲城仍保持著原來的模樣,被人戲稱為‘平曲水寨’。

自三國公孫瓚敗亡之後,公孫氏日漸衰微。不久前,我路過平曲水寨時,曾拜望過公孫族當家公孫弘,與其有一麵之緣。

方今北方戰亂,朝不保夕,若漢王許公孫族遷移遼漢,公孫弘定然願意借船。以公孫氏的船隻逆水而上至廉台,戰罷,順水而下即至海口(今天津)。若大船在此接應,漢王可直下三山。”

陳嬰邊說邊用手,在高翼那份地圖上指點著,高翼幹脆把地圖遞給陳嬰,由他指出行軍路線。

“一路沿河走,倒是條好路線”,高翼看著地圖說:“可公孫表怎麽辦?”

廉台就在滹沱河邊,遼漢的軍隊若是能乘船而至,突然出現在燕軍背後,確實能打他們個措手不及,打完後順河而下,也讓燕軍無法追擊。可唯一的遺憾是公孫氏會借船嗎?

公孫氏衰微,可大宗族要倒台也不是那麽輕易的。公孫氏中還有一人正在出仕燕國,當的官還不小,是個將軍,名叫公孫表,帶領五千人駐紮在盧龍塞。

盧龍塞是入關的重要管道之一。三山商人經過盧龍塞時,經常與公孫表打交道,所以高翼知道這個人。

在中國古代,大宗族們經常采取這種做法,派遣族內優秀子弟出仕,以此保持宗族在地方的話語權。若是該子弟混得比較好,則宗族就獲得擴張的機遇。

公孫表的出仕燕國,意味著公孫族的傾向性。在這種情況下,漢軍為了攻擊燕軍向公孫氏借船,很可能自討沒趣。

陳嬰咧嘴一笑:“漢王多慮了……,公孫表仕燕,根本不代表什麽。遼漢雄居遼東,威名日盛一日,即使鄉野山村也知道漢帝器物製作之精美,漢商跋扈於郡縣,以漢王的身份,若肯去向公孫弘借船,公孫族必會倒履相迎。”

陳嬰說話意猶未盡,高翼看著他唇邊的微笑,想了半天,緩緩地說:“君且一試。”

高翼不知道的是,按正常的曆史,這位公孫表屢次轉投主家,最後在魏國做到了太尉的高官。

高翼還不知道的是,中國古代大宗族派遣弟子,分投不同的主人,這是常見的現象,比較著名的就是諸葛氏,諸葛亮跟劉備,諸葛瑾跟孫權,諸葛誕則隨了曹操。

這是大宗族保全家族的一種通常做法。由於高翼對此顯得很無知,陳嬰望向他的目光已經有點不同。

眼前此人,身上究竟是胡人的成分占多數,還是漢人的身份占多數?他怎麽會不知道這點呢?公孫氏根本不在意公孫表幹什麽?相反,他們能得到機會與遼東另一強勢人物搭上線,那是求之不得的。

我決定投奔此人,做對了嗎——這一刻,陳嬰心中翻江倒海,猶豫了片刻,他終於決定堅持下去。

晉公主在三山,三山以漢為標榜,不管怎麽說,在遍地蠻夷的中原,遼東倒是漢民的一方樂土。

帶著這份覺悟,陳嬰帶領幾名衛士匆匆南下,高翼則在雍奴整頓隊伍,並接應後續補充隊。

三山,正當百姓對漢王收車費一事議論紛紛時,數名飽讀聖賢書的學者耐不住寂寞,首先上彈章,彈劾漢王與民爭利,要求漢王下罪己詔以示懺悔。

學者們引經論據,拿漢王這一行為,跟漢靈帝築西園賣官售爵相比,認為這是“見小利而忘大義”的禍國行為,要求漢王不得“從民取利”,向百姓承認錯誤。

說起來,鄉村儒生直接寫奏章直達天庭,這也是源自西漢時代的做法,叫做“鄉賢議政”。但這種做法隨即被廢止,自東漢時代朝庭打擊黨人後,“鄉賢上表”更成了惹禍行為。高翼不久前才恢複了這一行為,並設立專門的華表壇,接受民間上奏的表章。可一旦掌握了這一權利,鄉賢運用起這種武器來,卻一點不給高翼留麵子。

當晚,五相組成的國務院公布上年度遼漢國收支狀況,再度引起一片嘩然。

高翼這幾年提倡經濟學,很多士子與官員能夠看懂財務報表。這份報表收入部分暫且不提,支出部分中,有一項特別支出引起了眾人的注意,它叫:王室贍養費。

當晚,上京城鄉賢拿著這份報表,詢問財相黃朝宗,“王室贍養費”究竟是什麽費用,為何會有這項支出。

黃朝宗微微一笑,反問:“你們看了收入了嗎?”

“看了”,在“趙小丁事件”中出足風頭的鄉賢首腦潘睿理直氣壯的回答:“吾國收入雖多,可今年建城、修路、養軍,還有免費學堂,林林總總,支出浩大。如今收支相差無幾。可這筆‘王室贍養費’數目如此龐大,令人驚訝。

我等粗算了一下,它竟然站到全國總收入的5%,如此龐大的比例……這是驕奢**欲,這是枉顧民生!古之桀紂亦不如也。省下這筆錢,可以蓋多少學堂,修多少道路,教化多少百姓。”

黃朝宗不驚不乍,隻反問:“收入都到了哪裏?”

“收入……到了哪裏?”,潘睿不知所措的看了看手裏的報表,不知這話什麽意思?

“你沒看到嗎?‘收入項’全進了國庫。國庫,懂嗎?不是君王之私庫”,黃朝宗嘴角露出嘲諷的笑:“你們從不看律法麽?漢王已經三令五申——稅乃公權!

什麽是公權?國家權力!也就是說,我漢國所有稅收都由國家統一收納,進入了國之公庫。稅收進入王室私庫,還叫公權麽。

王室贍養費是什麽意思?就是說,除這筆費用外,漢王再從國庫拿出一個小錢,也需國務院認可,‘五相’聯署。嗯,假使王儲成年後,婚禮所花的額外費用,也要往自己掏腰包——邀請的國賓不算,那是官府招待。

稅收的5%,你覺得多嗎?漢王衛隊的薪水,花園、馬車、座舟的維護費用,全要從這裏出……這筆賬很複雜,我一時半時跟你無法解釋,你去看法典,我們的稅法都有規定呢!”

“這個……”潘睿冷汗淋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舉國之財,莫非,莫非……”

“國王也要謀生啊!普天之土,與王何幹?舉國之財,與王何幹?”黃朝宗意味深長地補充說:“聖人怎麽說的——克己複禮,這才是未加篡改的聖人之說……知道嗎,這就是封建!”

當其時也,天下大亂,諸侯林立。這一刻,諸侯國朝睦夕戰的紛爭局麵,恰似戰國時期的中原。在這苦難深重的日子裏,中國知識分子都在研究脫離苦難的方法。中原儒士依靠賣身投靠,倡應“五德始終”來使自己脫離苦海。而遼東,在高翼有意無意的誘導下,人們舉起了“克己複禮”。

在孔子看來,對戰國亂世的救治之道,就是回到周朝禮製的秩序之中。但在曆史上,當他提出這一主張時,也沒有逃過信奉者的歪曲。他的信奉者隻談“禮”,而不談“製”。這個“製”就是“封建製”。

國王也要謀生,這話在當時講是絕對的叛逆。誅九族的十惡大罪,他樁樁件件都觸犯了——大不敬、大逆,謀反、謀叛、惡逆、不道……

但其實,黃朝宗講的道理並不高深。君主自己掙錢養活自己——在實行封建製的周朝,是件很普通的事。

比如西周末期,周朝國庫空虛,周赧王隻好向豪門富戶借款。但他又換不上錢,借款給周赧王的豪富們紛紛拿著借據找上門來要帳,周赧王隻好整天躲在宮中的一座高台上愁眉苦臉。後來人們就把這個高台叫“避債台”,用“債台高築”來比喻欠債很多。

而秦統一六國後,中國再度返回到奴隸製,這一製度的全稱是“郡縣製農奴社會”,可中國曆史學家隻說前半句。在郡縣農奴之下,君權極端擴張,天下人的勞動所得全是君主的。才有了“君王富有天下”的說法。

三山最近一直在談論“克己複禮”,以恢複周朝“封建製”來號召北地士子,黃朝宗一提“封建”,潘睿立刻明白了。

“原來如此……哈,此前有樁‘趙小丁事件’。若如此說,則殿下收取車費,理所應當”,潘睿斬釘截鐵地回答:“此國為殿下所建,每一磚一瓦全由殿下所出,殿下不取天下之財而自享,隻取自己分所應當之財,古之聖賢亦不如也。”

“哪裏哪裏”,自己追隨的主公得到北地鄉賢的認可,黃朝宗也覺得很榮耀,他隨口謙遜著:“我國四麵皆敵,內部種族複雜,若想國泰民安,無他——法度公平則無訟。

民按勞取酬、商依法經營、兵論功行賞、有司各安其位,雖國王之尊,也需養活自己,如此,我國之倡,孰可阻擋?”

潘睿連連點頭,同去的鄉賢們嘖嘖讚歎,告辭而去。

隨著這晚的談話,“國王也要謀生”的消息傳遍了漢國。“趙小丁事件”隨即平息,許多變種說法相繼演變而出。

比如,當官員隨意侵占時,人們常理直氣壯地說,國王購物也要付錢,你憑啥不付錢拿東西?

工人們催討欠薪時,也常說:國王勞動也要收費,我幹活了,你憑啥不發薪;

此外,還有類似“國王也要遵守合約”;“國王來了我也要討價還價”等等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