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山的戰船還在急行。公孫杵一路小跑,木屐聲顯得格外清脆。他一進船艙,立刻向高翼叩拜。

“殿下,天氣轉冷,河兩岸都起了霜凍。”公孫杵搓著手說。

這年頭苦啊,按曆史紀錄,自公元二八三年起,地球進入為期一百七十年的小冰河時期。最低溫度有多少,中國曆史沒有紀錄。

不過,按國外史學家的記錄,公元三五八年是這個小冰河時期最寒冷的一年,五月下旬,還有霜降,九月上旬,則再度霜降。整整一年,溫暖的無霜季節隻有三個月。

公元三五五年,中國史書記載,陰曆四月南京降霜,淮海仍未解凍。

公元三五三年,是小冰河時期罕見的溫暖年份,四月二十二日,王羲之寫下了《蘭亭集序》。同日,高翼乘船自滹沱河救援魏帝,北方降下了第二場春雨,雨後河兩岸降霜。

遼漢軍隊從苦寒的遼東來到中原,這種降霜的氣候對他們並無影響,可公孫族丁的感受則完全不一樣。因為他們的服飾不同,一場霜降半數族丁病倒。

晉人的服飾習慣就是後來的日本傳統服飾,一個大袍裹在身上,這種袍叫做襦裙。衣料為葛麻織品,下雨淋了水,又濕又冷裹在身上,再加上他們剛因為天暖減衣,一場霜凍下來,半數被感冒擊倒。

在中國古代,感冒是一種死亡率超過百分之七十的重症。公孫杵向高翼匯報這個情況時,聲音裏充滿絕望。

“到哪裏了?”高翼反問。

見高翼不問病情,反而冷漠的詢問路程,公孫杵愣了一下。他低下頭,低聲回答:“船已過高陽。”

“也就是說,走了三分之一路程”,高翼滿意的點點頭,拍拍手掌,楊結應聲出現在艙內。

“船上發生了風寒病,我們不能在船上繼續呆下去,今夜在天井澤登岸,傳令下去,注意防疫。”

楊結點點頭,掰著手指頭計算著:“白酒、薑湯、醋柳湯,殿下,還需要什麽?”

“衣服”,高翼伸展了身體,躺倒在艙裏,含含糊糊的說:“有多餘的棉袍給他們勻出幾件來,還有運動,生命在於運動。喝完湯藥後,讓他們活動活動,出一身汗再睡。”

陳嬰早已靠在艙壁上,鼾聲如雷。看到高翼躺下,楊結擊掌喚來兩名侍從,一指高翼與陳嬰,而後,拉一拉公孫杵的衣袖,悄無聲息的推出了船艙。

來到艙麵,楊結喚過幾名衛兵,吩咐道:“殿下一夜未睡,你們左右伺候著,別讓人打攪。”

左右無聲的行了個軍禮,楊結拉著公孫杵向船後走去,邊走邊說:“防疫的藥,我們足夠了,但衣服不好辦。輜重隊帶的全是軍械。

老兄,商量一下,讓你那些不知情的兄弟全把衣服脫了,鑽進我們的睡袋裏,騰出來的衣服給知情的兄弟披上。”

停頓了片刻,楊結又補充說:“我需要找一個堡寨,采購些東西,沿河有沒有你熟悉的塢堡?”

公孫杵聽到有藥,心情稍微緩和了一下,開始盡心盡力的考慮起來:“沿河?這地界,從百年前就常受胡人劫掠,小一點的塢堡全被攻破,大一點的塢堡裏麵有上萬人。

恐怕如今這年景,塢堡裏哪有餘糧可賣。將軍著急趕路,萬人的塢堡,恐怕一時半時不宜攻取……”

楊結翻起了白眼,一邊揮手給傳令兵,讓他給其它船隻打信號,一邊傲氣十足地說:“萬人的塢堡算什麽?遼漢軍麵前,沒有攻不破的塢堡。”

公孫杵陪著笑臉說:“將軍這話我信,可萬一耽擱了行軍……”

楊結一擺手,再度打斷他的話:“船已經過了高陽,船上又發生了流行疫病,士兵還好,可戰馬受不了,我準備找個地方靠岸,把騎兵殺出去,沿著河岸,與我們並行。你隻要告訴我們,哪裏可以登岸,哪裏有一些富裕的塢堡就行。”

“前麵不遠是趙都軍城”,公孫杵擔心的說:“羯胡人曾在那裏駐紮過十萬大軍,監視河北。如今,羯胡人雖然滅亡了,可那裏至少還有幾千士兵,今日屬魏,明日屬燕。

我等船隊浩大,沿江上朔,不可能不驚動駐軍,將軍騎兵不過五百,悍然上岸,萬一被趙都軍城駐軍圍殺……”

楊結眼睛一亮:“趙都軍城,昔日,我父北投遼漢時,曾在那裏受過羯胡侮辱……”

楊結一揮手,向傳令兵下令:“打信號,命令騎兵在趙都軍城附近登岸,破城、奪馬、掠搶軍資。”

公孫杵張了張嘴,話出口卻不是他本來的意思:“河間城附近有個廢棄碼頭,可以登岸。”

河間城本是冀州數一數二的大城,但胡人來後,將河間城徹底毀去。由於河間城所在的位置位於石虎所設立的獸園中,整個河間城,這座昔日百萬人的大城市,現在成了一片廢墟。

惟有河間城廢棄的碼頭,偶爾還有些走私犯光顧。

船隊行至河間之後,稍作停留,五百騎兵登岸呼嘯而去。公孫林借助停船的間隙,調整了一下各船的人手,自己來到公孫杵身邊,低聲責備:“五哥,你怎麽也不勸勸,河間城還有七千守兵,這五百人前去硬碰,這不是有去無回嗎?”

公孫杵學著楊結的樣子翻了個白眼,回答:“我是想勸,可那位楊小將軍,驕橫的,是個聽勸的人嗎?”

頓了頓,他又補充說:“其實,也沒勸的必要,你想想,人家三千多人,敢千裏行軍,尋找燕軍三十萬決戰,還心急的不行,一路急趕,生怕那三十萬人跑了。那五百人打七千算什麽?我們正好看看結果。”

公孫林立刻心領神會的說:“天井澤大著呢。”

是的,天井澤很大,此時,後來的白洋澱尚未出現,而天井澤的麵積相當於三倍的白洋澱,是一個方圓數百裏的北方大湖。

公孫林說的意思是,遼漢這麽點軍隊,敢找燕軍三十萬大軍的麻煩,純粹是找死行為。當他們的軍隊在天井澤登岸後,公孫族丁完全可以利用寬闊的天井澤回旋,而後,甩脫遼漢軍的控製,返回家鄉。

公孫杵搖了搖頭:“我可不是這意思,你以為我們還能回去嗎?鮮卑人睚眥必報,要知道我們參與了這事,我們就是躲回家去也不行,他們定會逼族長交出我們。你說,族長會不會庇護我們?

我所說的‘看看結果’,是想看看這五百人能否攻破趙都軍城,若他們真能打下來,說明這些人打不過燕軍,也能逃得出去。那我們無論如何要跟著他們走。

否則的話,他們登岸後我們就要借故拖延,以保全自己。下一步怎麽辦,我還沒想好,實在不行……他們不是發給我們刀了嗎?有這些寶刀在手,哪怕他們扔下我們不管,我們嘯聚天井澤,好歹也能做個水上英雄。”

歎了口氣,公孫杵想起了那些生病的兄弟,連忙又問:“弟兄們吃藥了嗎?情況怎麽樣?”

公孫林欣喜的回答:“吃了,遼漢人倒真是大方,早飯是肉糜粥。昨夜值班的人每人給發了壺烈酒,還喝了醋柳湯,那味道雖不好,可喝了後,兄弟們感覺輕鬆多了。”

醋柳湯就是浸泡柳樹皮的濃醋,經烘幹之後形成的粉末,它的化學名稱名叫乙酰水楊酸,通俗叫法為“阿斯匹林”。

這時代人們一般沒有接觸過西藥,身體幾乎沒有抗藥性,一包醋柳粉喂下去,藥效立竿見影。它與烈酒是遼漢士兵必備的外傷藥,這也是高翼剛才對船員們的感冒症狀毫不擔心的原因。

“哦”,公孫杵歎了口氣:“看來遼漢國果如傳說中那麽富裕……唉,若那位王爺肯接納,我們便投了他?”

公孫林嘿嘿一笑說:“我來找你就想商量一下,到了天井澤我們該咋辦。依我看,遼漢軍才來就給我們發刀發衣,若有可能,我還真不打算離開單幹。”

夜色朦朧時,快船在天井澤南岸登陸,僅餘的幾匹快馬才撒出去,攻打趙都軍城的騎兵已經返回。為首的軍官跑到高翼麵前,滾鞍下馬:“殿下,我軍突襲趙都軍城,斬殺1720人,繳獲戰馬600匹,士兵700餘人,我軍輕傷六名,無一陣亡。”

漢軍士兵正在魚貫下船,高翼站在河岸邊一棵樹下,盯著士兵整隊,聽到軍官的匯報,簡單地問:“當地駐軍多少?”

“不足5000人!”

“其餘人呢?”

“向西南方潰逃。”

“嗯,休息一下馬力,我們連夜向廉台進發!”

公孫杵目瞪口呆地聽著遼漢騎兵向漢王匯報,陳嬰也震驚地說不出話來。五百對五千,竟是一場快刀斬亂麻式的勝利。可對於這種勝利,高翼甚至不屑追問細節,而那些遼漢士兵也一臉漠然,渾似在這種兵力對比下,取勝是天經地義的事。

那位騎兵軍官聽到高翼的命令,向身後一揮手,數百起戰馬隆隆地奔至河岸左翼,隨著一聲號令,無數身影翻身下馬,嘈雜聲頓起,士兵們拿出自己的幹糧,彼此興奮地談論起自己的英雄事跡。

此時,數百隻戰船停靠在岸邊,像一隻怪獸般不停地吐出鋼鐵巨人,下船的三山士兵經過軍官的簡單吆喝,整齊地組成一隊,他們站在高翼背後。隨著軍官的口令調整隊形,為後來者騰出空地。

這一連串動作,像流水線上運轉不停的傳送帶,帶著一股濃厚的協調美,讓沒見過流水作業的陳嬰看得發癡,他回頭望望高翼,隻見他臉色凝重,神色恍惚。

“噓,禁聲!”突然間,楊結豎起一根手指,厲聲嗬斥。頓時,河麵一片死寂,正在下船的士兵停住了腳步,屏息凝神。

寂靜的夜裏響起一陣尖哨聲,哨聲越響越近,楊結臉色一變,高聲下令:“夜襲,全軍警戒!”

沒有嘈雜聲,隻有陣陣奔跑聲,三山士兵訓練有素地在河岸上展開了隊形,兩個輕甲步兵營快速地奔向前方,隨著軍官的一聲呼喝,他們舉起手中的輕盾,組成了一麵連續的盾牆。

緊接著,身高體壯的黑人營披掛著滿身的鐵鎧,拎著長長戰斧,舉著一人高的塔盾越過輕甲步兵。第一排士兵暴喝一聲,高高舉起塔盾,狠狠地將塔盾的砸在地上,讓塔盾的尖端深深紮進土裏。第二排士兵接著發出一聲怪叫,將長長的斧鉞架在塔盾上。

“黑人營就位!”黑夜裏,一個黑得讓人看不清存在的軍官用怪腔怪調的漢語吼了一嗓。

“一營、二營,兩翼展開”,楊結吆喝。隨著他著一聲吆喝,輕甲步兵直起身來,向兩翼奔去。

“射聲營,進入陣地”,楊結緊接著下令。

一隊身軀高大的壯漢,挽著一人高的大弓,像流水般注入陣地。與此同時,原先在河岸左翼的那隊騎兵翻身上馬,斜刺刺向哨聲響起的地方奔去。

“一排就位”、“二排就位”、“三排……”,進入陣地的射聲營士兵連續喊道。隨後,他們將箭壺打開,擺放在自己腳下,繼續報告——“一排就緒,等待射擊命令。”、“二排就緒,等待射擊命令。”

“亮燈”,朦朧的夜色裏傳來高翼沉穩的聲音。隨後,河岸上燈火通明。明亮的石燈下,三山軍隊剛才排出的幾名斥候,一路吹著銅哨奔回陣前。

“報,大王,前方發現大隊燕軍,他們剛在紮營,看到我們立刻派大隊人馬迎了上來,請大王速做準備。”斥候報告。

高翼愣了一下,歎了口氣:“魏軍敗了!”

五月十二日,魏帝冉閔戰敗被俘。仆射劉群力戰不休,戰死。將軍董閏張溫力盡被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