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外風雨如泣。嗚咽不停。夜色如晦,暗無天日。

船內幾人擰著眉毛,看著船外。船頭,艄公冒著風雨,不時發出轉舵、轉帆等操船指令。好在三山照明設備先進,在這麽大的風雨中,船仍保持著全速航行。

“咳咳”,陳嬰找了個話題,打破艙內的沉悶:“殿下,我看那些漢軍,衣上常有各種各樣的徽記,好似,兩士兵相遇,一下就能分清彼此的職位高低,莫非,這與那些徽記有關?”

“嗯”,高翼心不在焉地答了一聲,隨即歎了口氣,喚過楊結,指點著楊結身上的徽章解釋說:“高低從屬,哪隻是肩上的徽記標誌。這是為了方便在隊伍打亂的時候,重組隊伍而設立的。他們肩上的徽記表明軍銜軍階,隊伍即使再亂,士兵們會自動匯集到高級軍官身邊……

至於他們身上——胸前的胸章、胳膊上的臂章,則是技能條。表示哪個士兵所會的技能。比如,這枚長弓型徽章,表明該士兵會射箭,長弓上加一支箭,則意味著該士兵能在一分鍾內射出10支箭。徽章是長弓加箭,箭上還有一顆星,則意味著該士兵能在一分鍾內射出15支箭。

這支徽章是個騎馬持矛的士兵,說明佩戴著精擅騎術,有指揮騎兵作戰的經驗。這是一等騎士勳章。其下還有兩個等級,徽章為馬上士兵不持矛,和沒有士兵的戰馬勳章,戰馬勳章為騎兵最低等級。

不同的等級說明士兵不同的素質……瞧,我這還有一枚”高翼指點自己胸前的幾枚徽章,繼續解釋:“這枚船形勳章,船下有海波,船上有五顆星,這是五星船長勳章。代表我有指揮大艦隊作戰的經驗。

這枚,一手持劍一手持盾,盾上有三顆星,這是三星步兵上將勳章,說明我有指揮步兵戰鬥經驗……”

“啊!”陳嬰讚歎說:“如此一目了然,當官的指揮起士兵來,必定得心應手。”

緩了口氣,陳嬰疑惑地再問:“殿下,我剛才曾見到一名士兵,胸上別著十幾個徽章。拿這艘船來說,所見的士兵,至少也有兩三個徽章。如此龐雜的訓練,即便是軍官不嫌繁瑣,士兵們也苦不堪言吧?”

“無妨”,楊結接過話頭說:“軍官隻負責考核等級,技能訓練則由士兵自己進行。要學什麽先申請指導,覺得自己行了,就申請技能考級,考級通過則可獲得勳章。”

陳嬰覺得不可思議:“自己訓練,士兵們怎會如此勞苦自己?”

“薪水。擁有不同技能的士兵有不同的薪水,會兩份技能的士兵能拿兩份薪水”,楊結砸了咂嘴,羨慕地說:“陳縣尉看到的那個士兵,就是身上掛十幾個勳章的那人,名叫雷暴。

那混蛋大字不識,拿十幾份薪水,比我這將軍還高,每次見他招搖,我都想揍他。有他這榜樣擺在那兒,士兵一提起技能訓練,跑得比兔子還快,真讓人牙癢癢。”

陳嬰聽到這兒,第一個想法是強悍——這是一支強悍到極點的軍隊,每名士兵都精擅兩種以上的戰鬥技巧。尤為可怕的是,這支軍隊組合嚴密,在這種組合架構下,即使戰敗,也打不垮他們。難怪漢王敢帶著數千人,就橫穿千裏,向燕國發出挑戰。

陳嬰的第二個感覺有點怪異。按說高翼坐在那裏,其他人說話多少應該有點顧忌,可楊結侃侃而談,毫沒有在意高翼的存在。與此同時,高翼也隻是陰沉著臉望著船外,好像根本不在意楊結說話冒犯。

呋——一旁的公孫杵長出了口氣。他本以為這是一次決死之旅,聽了漢軍的配置後,他覺出了光明。

“殿下,統領族丁的是我兩個兄弟——公孫林與公孫方,他們都在後船,殿下有什麽吩咐,盡管告訴草民。草民行走這江麵十幾年了,水邊一草一木都很熟悉……”,公孫杵話說一半,企盼地看著高翼,等著對方接過話茬。

高翼微微點頭,楊結配合地補充說:“本就沒把你們當外人……你告訴後船一聲,讓他們自己編組,相熟的五人一組,分入各隊當向導,等我們回軍的時候,準許你們帶上家眷進入遼東。”

公孫杵大喜過望,狠狠地在船板上磕了個頭:“謝謝殿下,謝謝殿下。”

高翼陰著臉,一指陳嬰:“謝他吧,陳先生沒少給你們說好話。”

平曲城的先祖、羌人公孫渾邪投靠漢朝後,堅定地認為自己是漢族一分子。為了顯示這點,公孫族後人屠殺起胡人來,比那些飽受仁義道德熏陶的漢人還狠。三國時的名人公孫瓚是這樣。而現在,當胡人入侵中原時,胡人不拿他們當外人,但他們卻堅定地堅持自己的漢人身份。這也是公孫弘私下裏跟儒生眉來眼去的原因。陳嬰也就是借這點,跟公孫族拉上了關係。

後人是無法想象“五胡亂華”時代,漢民族所遭受的血腥與殺戮的,公孫弘所做的,隻不過是世家大族通常的自保手段,但他的手段遠較那些正宗的漢人豪族來的溫和。

陳嬰不怪公孫弘的囚禁。相反,他身在北方,對這些被朝廷扔下,在胡人鐵蹄麵前隻能築寨自保的大小豪族有莫大的同情,所以他竭力勸高翼善待公孫氏。這才有了高翼與重臣在艙內說話,而公孫杵不被驅逐的處置。現在公開納公孫族丁入軍,也是順路成章的事。

雨還在下,公孫杵冒著風雨將漢軍接納的消息傳遞給後船,船上一片歡聲雷動,隨後,漢軍參軍開始給這些族丁配置武器——一色的嶄新遼刀,這種價值巨萬的寶刀,被當作基本配置分到了公孫族丁手裏,令他們難以置信。公孫杵立刻進艙謝恩。

“殿下恩義太重……”公孫杵嚅喏著說:“我等新晉,給一把稱手的兵器就行,沒有兵器,木棍也行。全給遼刀,我怕,將士們不夠用!”

高翼上了船來,就像亙古未化的寒冰一樣,一直陰沉著臉,保持拄刀而坐的坐姿未動,聽到公孫杵的謝恩,他微微揚了揚下巴,楊結馬上代答。

“一名正式的戰士上戰場,至少要帶三種武器。按最低等的輕甲步卒配置,他應該帶一柄戰刀、一柄備刀和一麵盾牌,我們隻給公孫族丁發放了戰刀,這是對可有可無的附屬人員的配置要求。

輜重營帶了兩千柄備刀,長槍、箭頭若幹……300柄戰刀,一個營的士兵勻一勻,分他們每人一柄,這不算什麽。公孫杵,放心跟我們走,老鼠扛木鍁,大頭在後頭,明白嗎?”

人均三柄武器——公孫杵對這種士兵配置已無話可說。他狠狠地叩了一個頭,告辭出艙。

陳嬰暗自吐舌。

這是一支奢華到極點的軍隊,別人還用骨頭、石頭做箭頭,他們已經奢侈到把三百柄上好的寶刀當石頭,隨意扔的地步。

這是一支驕橫到了極點的軍隊,他們看待別的軍人,總是用一種居高臨下的態度。一般這種軍隊都榮譽感極強,戰場上兩軍相逢,他們爆發的凶悍能讓人顫栗。

三千人挑戰30萬,這是一場死鬥,漢軍士兵卻戰意盎然。陳嬰坐在這裏,暢想即將來臨的戰鬥,不禁癡了。

身為漢人,能夠挑戰中原最強大的胡人,能夠華麗的戰死,想必這種死亡精彩無比。

人皆有一死,這種死亡方式,很令人期待啊!

陳嬰為之咂舌,其實,士兵人均三種武器,是最低配置。按西方記述,在冷兵器時代,平均每場戰鬥,人均損壞1.4柄武器。也就是說,士兵隻配置兩柄刀,戰鬥到一半會落入沒有武器可使的窘境。

這是數學統計,中國曆史沒有類似的記述,但常有一個人終生使用一把名刀或者名劍的小說情節。那些書生寫的曆史,常以為戰鬥就是彼此拿著刀劍,相隔老遠揮舞著,對詩寫對聯,你出上句我寫下句……

這樣的戰鬥方式,當然不會有“金屬疲勞”現象的出現。一柄武器使用終生,那是理所應當的。

戰爭,就是士兵彼此揮舞武器,用力砍擊,越用力越能生存。某人的武器終生不毀,這說明他是老牌逃兵。當然,他也許是個詩人。

除此之外,再無其它可能。

五胡亂華,從來不是一場詩人間的戰鬥。三千人挑戰30萬,要說高翼胸有成竹,那純粹是詩歌情節。所以,自上船來,他心中一直翻江倒海,隻是表麵上做出鎮定的模樣。

冉閔隻有萬人軍隊——嚴格地說隻有七千人,剩下的是輔助人員。但在中國,常把他們也算入正式軍人——依冉閔那狂暴的攻擊力,再加上遼漢暗地裏讚助的兵器鎧甲,這七千人造成敵方三倍戰損,應該不成問題。

那麽,戰神慕容恪應該剩下17萬軍隊,這27萬軍隊中,20萬漢軍步卒可以除去,隻要遼漢軍打得凶,他們因為愛惜自己的武器,一邊揮舞武器一邊吟詩。等到戰事結束,他們就會“順應五德循環”。

也不對……漢軍殺胡人不行,殺同胞比胡人還凶殘——嘉定三屠,揚州十日,不都是投降滿清的漢軍做的嗎?所以,不能把他們刨除。胡人的軍隊來了,他們會“順應五德循環”,同胞的軍隊來了,他們抵抗得最起勁。

這樣算起來,倒是胡人的軍隊好對付,鮮卑人沒見過雷霆爆炸,至少他們的戰馬沒見過。若是用手雷轟擊,完全可以粉碎他們的騎兵衝擊。倒是漢軍麻煩。

步兵善守,萬一在戰場上,20萬漢軍密集結陣防守,兩軍相持時,鮮卑人衝出攔腰一擊……那真是死無葬身之地了。

防守,高翼要求冉閔堅守十日,姚萇曾有數百人堅守營寨,擊潰20萬大軍的戰績。在這個鐵器缺乏的時代,士兵人數並不是戰爭的決定因素。這也是高翼明知不可為,卻帶領士兵挺進的原因。

可高翼從不相信冉閔會聽別人勸。

“隻希望,冉閔會在失利的時候堅守營寨,那麽我就不必與慕容恪死磕,快進快出,救了冉閔就閃,慕容恪拿我沒招。”高翼心中暗想。

可萬一……萬一冉閔失利,失利到連營寨都無法堅守,那我們可迎頭撞上一支得勝之師,到時救人不成,反把自己陷進去……

“時間,現在關鍵是時間”,高翼突然出聲:“命令船隊,想盡一切辦法加快船速,我們早一天抵達廉台,攸關生死。”

船外,風雨漸漸小了,天色漸亮。楊結跑出艙外,安排士兵換班,順便通知船夫加快船速,高翼毫無睡意,瞪大眼睛看著船外。

出太陽了,雨後的早晨,一條絢麗的彩虹掛在天際,它是嬌豔的、斑斕的、搖曳的、繽紛的。這讓新上崗的士兵心情很好,他們指點著彩虹談論著:“聽說,彩虹深處是天堂,哪裏有秀挺的山,柔媚的水,神秘的雲彩……”

船艙內,高翼沉重地歎了口氣——在這苦難的歲月裏,我們民族的陽光在哪裏,我們真要承受500年的苦難嗎?

“加快船速”,他向艙外高喊,隨即,又低聲嘟囔:“命運,晦澀不清,與其苦苦等待,不如早點揭曉。”

彩虹升起了,經過一夜的逃遁,冉閔形色慘沮,如喪魂魄,身上血跡淋漓,創痕累累。他勉強按定了神,想與劉群等商議行止。不想四處突然傳來陣陣牛角號聲,這號聲在清晨的薄霧裏分外清脆。

“燕兵追上來了”,董閏回顧左右,麵色慘白。百餘名殘兵敗將,個個身上帶傷,僅過一夜的雨淋,許多人開始發燒,神誌已經不清。

“陛下先走”,劉群勉力跳了起來,軟弱無力地揮舞著戰刀,歪歪斜斜地向後路走去。冉閔抬了抬手,自知不能再戰,便倉皇上馬,揮鞭急馳。可奇怪的是,他的戰馬卻紋絲不動。

冉閔所騎的朱龍馬是大宛名馬,本來是瞬息百裏迅速異常,偏偏在這急用的時候,卻無緣無故的停住不行,冉閔急得用鞭亂擊,直至鞭折手痛,馬仍然不動。冉閔不解,跳下馬來仔細一瞧,那馬已經死了。

名種戰馬,死也站著!馬猶如此,人亦何堪?

前方,雨後的滹沱河咆哮不止;後方,鮮卑人的馬蹄聲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