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鶩不知道什麽叫多米諾骨牌。當然。這種骨牌現在應該叫“漢牌”,它已經成了高翼教學的一個道具,用來強調邏輯推理能力的重要性——知道了原理,你在事物的開始,就能預知結局。這一些不過是簡單推理而已。

這種骨牌式爆炸其實並不複雜——挖兩個坑,其中一個坑放上粘土炸藥,裏麵用碎石、破瓷填滿坑,如果奢侈點再加上些碎鐵釘,更佳。

另一個坑裏照舊布置,唯一有差別的是這個坑裏多了一團玻璃粉——摻了硫磺的玻璃粉。上麵覆蓋一個木板,一枚銅釘穿透木板,紮在玻璃粉中。這塊木板不需要固定住,用個小石子擔起一頭來,最好。

兩坑相距五米。走過第一個坑時絲毫沒事,走過第二個坑,用力踢動木板,小石子滾開,上麵的銅釘帶著巨大的摩擦力,紮入玻璃硫磺粉中——“轟”,炸彈引爆。

爆炸的氣浪半徑九米,這種熱浪掃過第二個坑,立刻將粘土炸藥加熱到華氏九十度以上,硝酸甘油析出,稍有振動——“轟”,第二張骨牌倒了。

這是粘土炸藥最常見的使用方法——大麵積連環爆,可以削去一片巨大的山峰或岩角。這是築路工程中常用的手法。

陽鶩不知道這些,對於不了解的事物,他一般歸之於“怪力亂神”。

“怪力亂神”是不能去研究的,聖賢教導說“敬鬼神而遠之”——要直接漠視。

連片的爆炸震撼了在場的所有漢臣,他們有的已跪在地上向列祖列宗祈禱——這還是好的,至少他們還清醒著。更多的人則直接兩眼一翻,嚇暈了過去。

陽鶩屬於好的那類,他麵色蒼白,環顧左右,喃喃自語:“早聽說遼王有鬼神之能,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硝煙散盡,一隊身軀高大的黑人士兵拎著怪模怪樣的長柄斧戟,帶著猙獰的麵盔,一路怪叫著衝了過來。

前陣大崩,黑人士兵所到之處,沒人跟他們交手,燕軍士兵扔下了刀槍,哭喊著,手腳並用連滾帶爬的向後方跑去。在他們所受的教育裏,他們從不知道應對暴力還需要用暴力回擊。

他們隻知道,他們的主人、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鮮卑騎兵衝上去了,三山人動都沒動,隻是打了個哈欠,大地突然翻滾起來,他們那群無所不能的主人化成了殘肢斷骸,飛舞在空中。

這樣的人能跟他們鬥嗎?他們的狼牙棒來了,按規矩我們去用天靈蓋迎吧,迎之前先喊一通“爸爸媽媽”。

陽鶩還能站著,這時,他明白了開戰前,高翼所說的不留俘虜的意義。這群人,真有能力把這二十萬人斬盡殺絕。

“衛兵,衛兵,整理隊伍,迎上去。”陽鶩高聲喊。

陽鶩的衛兵都是陽氏宗族的年輕人,他們忠心耿耿。此刻,麵對據有鬼神之能的三山軍隊,他們雖然手腳發抖,還是提起了刀槍,圍攏在陽鶩身前。

那些黑人士兵,並沒有廝殺多久,燕軍前陣崩潰之後,他們立刻在燕軍陣前組成了盾陣。陽鶩剛要喘口氣,整理驚慌失措的隊形,遼漢人第二波打擊到了。

一群幾乎沒穿什麽鎧甲,隻在肩後可以看見一個刀柄的士兵,提著一個布袋,一路奔跑著來到黑人營身邊。

徒手兵,即使富如三山也有徒手兵?陽鶩驚疑未定的命令手下將相組織隊伍,卻見那隊徒手兵突然從背包中摸出一個鐵蛋,奮力的向燕軍擲出。

“擲石兵,這麽古老的兵種,在春秋時代已經無用了”,陽鶩大賢,飽讀詩書,他一見三山居然還保存著擲石兵,撇了撇嘴,正準備仰天大笑。劇烈的爆炸聲打斷了他的得意。

這群擲石兵透出的是什麽,不是石頭,是天雷。一個個的黑黢黢的鐵蛋冒著青煙,跌落到地上,有個好奇的燕軍士兵上前去撿,沒想到才一伸手,一聲巨響,火光衝天,石彈落處巨大的爆炸氣浪,衝倒了眾人,以他為爆炸原點,半徑兩米的範圍內,找不到任何活物。

“轟轟轟”,連續的爆炸聲響個不停,好不容易等那群扔天雷的丟光了東西,轉身而逃,中軍陣已經一片混亂。

輕甲步兵營溫文爾雅的進行了第三浪攻擊,他們身上隻穿著連環鎖子甲,一個團盾,一柄戰刀,背後還背著一把備用刀。他們身輕似燕,乘著爆炸聲才落,中軍陣士兵驚魂未定時,竄入燕軍陣中,五個一群,十個一夥,交替掩護著,層層推進。

對於那些拋下武器不抵抗者,他們理也不理,大隊人馬繞開跪地磕頭的俘虜,成群結隊的圍攻那些手裏還拿著武器的燕軍士兵。

太欺負人了,那些手裏拿著武器的人全是被嚇傻了的人,扔下武器跪地投降者反而是智力正常人。正常人不打,專打傻子,這不是欺負人嗎?

混亂波及到燕軍後營,陽鶩此時已經控製不住隊伍,他環顧左右,平時慷慨激昂的那些同伴們一個也不見,他們都帶上家丁,跑得不見影子。

陽鶩渾渾噩噩,他的親兵見此情景,不由分說,架起他就走。

離開了戰場,陽鶩最後一眼回望時,戰場上已看不到有組織的抵抗,大多數人都跪倒在地。三山陣營最前方,一隊士兵正舉著一個古怪的大弓,狂風暴雨般的向他的後軍傾瀉著箭矢。

趕不多久,陽鶩追上了潰散的鮮卑騎兵。那場大爆炸頂多隻造成了三千鮮卑騎兵的傷亡,但這些鮮卑騎兵身家富裕,他們已經失去了拚死搏殺的血性。麵對那種非人力所能抗拒的天雷地鬼,他們選擇了逃跑。

自相踐踏之下,兩萬鮮卑騎兵剩下不足兩千人逃出生天。他們盔歪甲斜,意誌崩潰,沒有人敢回望戰場,心中隻剩下一個念頭——逃。

奔跑了一夜,他們趕上了慕容恪的隊伍。

“什麽?二十萬大軍,我的二十萬大軍就這麽沒了?”,慕容恪驚愕的揚起了眉毛。不在戰場上,他也沒戴麵具,現在他那秀美的臉上全是殺氣。

陽鶩與那些鮮卑士兵哆哆嗦嗦的描述了一下戰場的情景,慕容恪揚起的眉毛緩緩平複:“天雷,那不是天雷,那是你們漢人高的火射連石。評叔曾經見過,遼王在海麵上發石,聲如霹靂,火光衝天。

陽鶩,你飽讀詩書,竟不知道火射連石?我記得提醒過你?”

陽鶩慘然一笑:“或可知曉,然,不身臨其境,怎知它如此驚天動地。諸葛武侯,真神人也。”

火射連石出現在陳倉之戰,諸葛亮統領二十萬大軍用諸葛連弩,攻擊兩千駐軍的陳倉小城,郝昭用火射連石反擊。

那是火藥初次出現在戰場,可以想象那種渾身噴火,帶著巨大的聲響與爆炸的怪武器會給蜀軍帶來多大的震撼?可諸葛亮統領的大軍居然沒有全軍崩潰。相比之下,百年之後的燕軍,他們的表現實在令人汗顏。

這是公元三五三年,這一年,羅馬士兵與匈奴士兵初次交手,互有勝負。從此,匈奴人止住了南下的腳步。羅馬士兵帶回了他們的戰利品——馬蹬。

馬蹬傳入西方,立刻引起了新一輪軍備競賽,緊接著,出現了重騎兵這個新兵種。

慕容恪默然半晌,又問:“你是說,遼人的進攻不疾不徐?”

陽鶩麵色蒼白,:“如果把土龍術算上的話,我隻看到了他們三輪進攻。第一輪,土龍爆炸,兩萬騎兵衝擊盡潰。

第二輪,一群黑的像炭團的怪物上來,揮動著車輪巨斧一頓狂砍,我的前陣盡潰。

第三輪,是一群擲石兵,他們投出會爆炸的天雷,我的中軍動搖。而後是輕甲兵,此時場麵已經混亂不堪,我沒有看清他們如何衝入我的中軍。

臨了,我曾回頭看過戰場,那是一隊弓兵,他們正在向我的後陣射擊。”

慕容恪閉上了眼睛,回味著陽鶩說的話:“精彩,感覺遼王把那場戰鬥,變成了一場彬彬有禮的赴宴。”

慕容恪睜開了眼睛,盯著陽鶩問:“你是不是也有這種感覺?”

陽鶩微微一愣,順著慕容恪的話頭,推敲說:“有點,有點那個味道。土龍陣好比鳴鑼開道;那些黑炭團好像在叩擊大門,形似管家;投石兵像是在遞門帖……”

慕容恪打斷了他的話:“我說的不是你們漢人的禮節,我說的是節奏。遼王的進攻很有節奏——黑炭團撕開陣角,卻不深入;輕甲兵殺散前陣,卻不貫穿;擲石兵打亂中軍,卻不突進。

我有20萬大軍,他要深入我陣中,無論我們多麽混亂,多麽無組織,但光憑人海,就能把他淹沒。我軍已全線動搖,這是多麽大的**,但他卻控製了攻擊節奏,你明白嗎……騎兵,他的騎兵呢?我昨天分明聽到了他的騎兵馬蹄。”

陽鶩茫然地睜大眼睛,說不出所以然來。慕容恪連連喚過幾名鮮卑騎兵,也沒問出究竟。

“騎兵,他的騎兵不在戰場,究竟在何處?”慕容恪在馬上站直了身體,仰望四周。

“警戒”,陽鶩不由自主地替慕容恪喊出了這個詞。

“不”,慕容恪擺手止住了陽鶩的動作,若有所思地說:“我這裏還有三萬騎兵。”

“回軍吧”,一名鮮卑貴族建議:“漢軍初勝,誌得意滿,我們回軍奔襲,正好打他個措手不及。”

“不”,慕容恪堅決地說:“我們惡戰魏軍,將疲兵惰,兵鋒已鈍。我現在要做的是,不要拿我的勝利冒險。全軍,迅速前進。”

慕容恪說的是他隊伍裏的俘虜,在他的隊伍裏,有數輛囚車,冉閔等魏國俘虜全在囚車上。

慕容恪經過一番苦戰,擒獲了魏國君臣,在押送冉閔返回薊京的路上,輕裝前進的他迎麵撞上了高翼的軍隊。

慕容恪對高翼並不摸底。根據夜間看到的情況分析,這種軍隊訓練有素。

慕容恪雖然自信可以粉碎遼王這股弱小的軍隊,但他不敢冒險。萬一亂軍當中,勇悍過人的冉閔逃脫,那他前期的勝利果實便徹底喪失。

所以,他在燕軍後隊人馬抵達之後,把戰場交給了陽鶩,自己則帥先輩前鋒輕騎前進,押送冉閔回京。

基於這種心理,在知道漢軍更加難纏之後,他最先想到的還是保住勝利果實。有了冉閔在,魏地便會輕而易舉到手,席卷中原的目的就達到了。遼東,兵不過萬,隨戰力驚人,怕他幹啥?

二十萬附庸漢軍崩潰,一點也不可惜,兩條腿的羊,在鄉間隨便抓些又是一支二十萬的大軍,不值得冒險。

在慕容恪的全力催動下,鮮卑騎兵挾裹著敗軍,毫不回頭的奔向北方。戰場上,高翼還在四處尋找。

沒有戰俘,剛剛打過一場仗,他們竟沒有留下一名戰俘。

“太原王帶著俘虜先走了”,俘虜陽騰跪在地上,哆哆嗦嗦的回答。他是一名未及逃走的陽氏家丁。

“冉閔何在?”

“魏帝已被俘”,陽騰回答的很痛快:“太原王帶著他,昨半夜就動身前往薊京。”

按照傳統習慣,隻要稱帝的人一般人都不敢稱呼他的名字。因為在傳說中,隻要有機會稱帝的人,都是龍一類的東西轉世,即使是晉人書寫的曆史,也要稱呼冉閔為“魏偽帝”。像高翼這樣直呼其名是很罕見的現象。

楊結打掃完戰場,這是湊近高翼,低聲提示:“殿下,俘虜太多……”

高翼仰頭看了看天色:“慕容恪就在附近……先把最健壯的挑出來,其餘的趕他們下河,生死由天。”

俘虜果然太多,光是健壯者——也就是那種軍中刺頭,鬧事的領頭者挑出來也有四千餘人。這些被挑出者,自以為獲得了生的權力,他們一翻臉驅趕著那些剛才的同伴,跳進冰寒的天井澤裏。任那些同伴兒百般哀求也不肯罷手。

到底有多少人被趕下天井澤,沒有統計,隻知道事後,約有一萬一千人幸存。他們都是會遊泳者,奮力遊出了三山軍隊的射程,偷偷爬上岸去,得以逃生。

等燕軍戰俘被驅趕完畢,那些被挑出的戰俘幹完了殘害同胞的事,媚笑著望向高翼,等待著討賞。

楊結又附耳給高翼嘀咕了幾聲,高翼一擺手,輕甲步兵走上前來,在空地上,插了一千把繳獲的鋼刀。

“我的軍需官告訴我,我們的軍糧不多了……”,高翼一指地上的刀林,繼續說:“這裏有一千把刀,你們當中,最後拿刀的人,跟我走。”

幸存者都是聰明人,高翼話音未落,那數千戰俘立刻衝了出來,奔向刀林,拿刀在手的人翻身砍向周圍的同伴,砍向那些手無寸鐵的人。稍有聰明者持刀向漢軍衝去,卻被無數隻利箭射翻在地。

一場混亂的廝殺沒過多久,場中站立的人不足兩百,他們渾身傷痕,鮮血淋漓。

高翼麵無表情的撥轉馬頭,楊結一揮手下令:“擲彈!”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連續響起,硝煙散盡,唯一一名站立者柱著斷刀,拖著殘缺的身體,怒問:“為什麽?”

楊結憐憫的看著他:“沒聽說過‘漢王一諾千金難易’嗎?戰前我們已經說了:‘此戰不留俘虜’——數典忘祖,屠殺同胞者沒資格活下去,我們需要一個朗朗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