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殺過後。一地血腥。

陳嬰在哆嗦,他臉上露出慘不忍睹的表情,可他不敢說。因為他親身參與了這場戰爭,遼漢國是他最後的出路,所以他不能說。

公孫杵在打哆嗦,但他不敢說,公孫林、公孫方也在打哆嗦,他們是在後怕:“族長不戰,原來,原來,原來……”,他們不敢說出自己的推測。

在這震天動地,改天換地的力量下,平曲水寨的城牆薄的如紙,怪不得,遼王當初隻問“戰與不戰”。

英明啊,族長當初真是英明啊。

他們也曾隱隱約約聽說,與遼漢軍戰鬥,那是一場不死不休的搏殺,因為遼漢軍每戰不留俘虜。

他們利於四戰之地,用殺戮,殘暴到極點的殺戮來震撼四鄰。任何鄰國想與他們開戰,都要考慮隨之而來的後果。

當初,平曲城萬一舉起反抗的大旗,結果必然是一地屍骨。這樣看來,族長當初的不戰不是怯懦,恰恰是無與倫比的精明。

所有的公孫族丁都在哆嗦,所有的附庸仆兵也在哆嗦。他們從沒見過這樣鐵血的軍人,殺戮仿佛是他們的本能,他們揮舞著死神的鐮刀,漠然的收割著一條條生命。仿佛在秋天的農田裏,收割著自家的莊稼。

高翼眺望北方,沉吟未定。楊結猶豫不決的勸解:“殿下,土雷消耗殆盡,我等長途急襲軍械不足,鮮卑人未傷根本,若再……”

楊結說到一半兒,看高翼麵無表情,他收住了話題,一聲不響的站在一旁,等待高翼的決定。

陳嬰已經知道了高翼此來的目的,他堅決地勸止說:“漢王殿下,魏帝冉閔暴虐偏執,枉自稱帝、目無餘子,不聽諫言、悖逆犯上,此等狂徒救之何益?

即便救出他來,他稱孤道寡,以下臣之禮對待殿下,稍有不從則橫加指責,今日索糧明日索錢。殿下救之,是想給自己找個枷鎖嗎?”

“就這些?”高翼淡然地反問。

後世曆史學家反思羅馬帝國的滅亡,認為自君士坦丁大帝之後,羅馬帝國連續犯下了210個錯誤,才導致它六百年之後滅亡。冉閔興起不過兩年,他的滅亡豈止犯下了210宗罪。

簡單認知,我們總是認為重視商業,這一個錯誤導致戰國時期齊國的滅亡,重視農耕導致秦國的興起。一個國家的興盛與衰敗豈是210項對錯所能概括?

滅亡,是一個係統化工程。

“冉閔是人,是人他就有種種毛病”,高翼深深吸了口氣,繼續說:“但他有一項功業,身為漢人,我深深敬仰——若不是他驅逐諸胡出中原,我們今日怎麽有資格用漢語說話,用漢字書寫?

他或許暴虐,他或許偏執,他或許狂悖,但僅憑這一點,所有說漢話寫漢字的人,都要以他為祖。我此來,不為自己救他,我不為自己忍他,我不為自己尋他,我為我的民族而尋。

這是一個荒誕的時代,或許,後世的曆史會這樣記述他:‘統一是大勢所趨的事情,任何想阻礙統一的人最終都會被曆史無情的粉碎,非但如此,他們還將被曆史視為罪人永遠的釘在曆史的罪狀上。’他們可以用漢字寫下這段話,把這位天王比作阻礙統一大業的‘國之罪人’,但我生當此時,怎敢見死不救?”

陳嬰嚅喏許久,詫異的問:“曆史,怎能如此書寫?”

“你錯了”,高翼臉沉似水:“我們的曆史不是書寫的,我們把記錄曆史叫做‘修史’。”

高翼揮舞著拳頭,突然爆發說:“修史,你懂得這個詞的意思嗎?曆史為什麽要‘修’,因為曆史是我們的宗教。

我們不相信末日審判,我們相信曆史的審判;我們不相信有公正的上帝,我們相信有公正的曆史;我們不相信有天堂地獄,好人死後會升天堂永享至福,壞人死後會下地獄永遭懲罰,我們相信曆史,相信好人能流芳百世,壞人將遺臭萬年。

宗教,在這個國度不是信仰,不是心靈雞湯,而是統治工具,為此我們不惜修改曆史。”

高翼的聲音低沉下來:“可是,真沒有曆史的審判嗎……?有的,它一定有的。我可以不相信天是藍的,我可以不相信雷的回聲,我可以不相信夢是假的,但我更不相信死無報應。

等待食人者的一定是地獄,我要站在地獄門口執法,為此,我不惜殺人盈城!”

高翼話說到最後,神誌已陷入狂亂狀態。陳嬰擔心的看了看曠野。

曠野上,十萬具屍骸驗證著高翼的話。

陳嬰打了個哆嗦,縮了縮脖子,啞口無言。

楊結忽然插嘴:“主上,慕容恪不與我戰,引數萬鐵騎北上,此刻追至未及。我們不如南下吧。”

南下,高翼晃了晃腦袋,思維漸漸清醒。

這是一場不可複製的戰鬥,經曆過爆炸洗禮的燕軍,一定會加強這方麵的訓練,麵對消除了未知恐懼的燕軍,三山軍隊失去了出其不意的效果。

連環甲馬,剛才的戰場上,沒有見到慕容恪的殺手鐧——連環甲馬。那種連結成鐵臂的移動堡壘,連勇悍無二的冉閔都要吃虧,千裏急襲的遼漢軍隊,即使擁有手雷,麵對那種鐵臂,也手法缺缺。

南下幹什麽?高翼疑惑的望向楊結。此刻,這位楊家將始祖目光睿智。

“外戰不行,我們打內戰,燕王好歹崇晉,晉以皇命詔我,我們馬上南下,告訴晉朝北伐大軍,魏逆冉閔已滅,剩下的——”楊結拖著長腔,欲言又止。

剩下的當然是外戰了,河北魏地,原來是晉之故土。魏逆即滅,又是被朝廷屬國所滅,朝廷當然要討要燕國的合法勞動所得。可是燕國肯給嗎?不肯給,當然是全麵戰爭的爆發。

晉國打仗不行,可遼漢國缺的就是一個大義的名聲,隻要晉國肯給高翼伐燕的名頭,青州段龕、東燕高昌、涼國、代國這些雜七雜八的小國,高翼都有能力聯合起來。

遼漢有錢,巨船通向印度、斯裏蘭卡、非洲,千帆海上川流不息,替高翼運來滿艙的糧食和礦石。在這個小冰河時期,熱帶地區的糧食是無價之寶,他可以用糧食砸到各國出兵為止。

漢國四麵皆敵,可地球是圓的,在這個圓形地球上,哪個國家不是四麵皆敵?燕國東有遼漢,北有代國,南有段部鮮卑,西有涼國、仇池。隻要各國一致聲討,燕國不能不顧忌周圍的反應。

冉閔是晉朝的叛逆,通過晉朝索討冉閔天經地義,晉朝官員都愛財,有了錢什麽都敢出賣,買通押運的隊伍,而後截下押運的囚車……

“快,動作要快”,高翼清醒過來:“立即南下,找殷浩。”

楊結立刻答複:“我們有六千人,此戰,繳獲馬匹無數,人均可以分到兩匹馬,輜重部隊也可全部騎兵化。”

“還等什麽,全體南下。”高翼晃著馬鞭催促。

“殿下帶射聲營先走”,楊結話才說完,高翼已晃著馬鞭高聲吆喝:“射聲營,跟我來。”

楊結目視陳嬰:“陳參軍,請隨騎兵營緊隨其後。”

陳嬰猶豫了一下,點點頭,翻身上馬,引領著騎兵營隆隆而去。

此刻,北方士子與南方士子已兩極分化。北方士子在嚴酷的生存壓力之下,騎馬射箭已成為生存本領。而南方士子以文雅為美,以舞刀弄劍為粗野。

陳嬰是北方士子,君子六藝中,騎馬擊劍精熟——他騎在馬上甚至比高翼還顯得自在。他毫不費力的便帶著那五百騎兵營尾隨高翼而去。

楊結目送著兩隊人馬遠去,立刻又下令:“擲彈兵上馬,第三隊;輕甲步兵,第四隊第五隊;輜重營,尾隨其後……”

下完了一連串命令,楊結催馬奔到河邊目視公孫杵,冷峻的說:“你有兩個選擇,第一,運送我們的傷兵沿河而下,在海口把我們的傷員交給接應人員。而後你隨我們的船隊回遼東。”

深吸了一口氣,楊傑露出生冷的目光:“第二個選擇,你運送我們的傷兵沿河而下,隨便找個郡縣,把我們的傷兵賣給鮮卑人。”

公孫杵連稱不敢,楊結卻不願聽對方的解釋:“一念為人,一念為鬼,一念為奴,一念可為功臣——每個人的命運都由自己的行為決定,順河而下,我給你三天時間。三天後,若我們的傷兵到不了海口,剩下的事你自己看著辦吧。”

說完,楊結不聽解釋,毫不猶豫的撥轉馬頭高聲下令:“仆兵、黑人營,全體上馬,隨我前進。”

南方,中軍將軍、假節、都督揚、豫、徐、兗、青五州軍事殷浩殷深源,在經過朝廷與鮮卑人屢次催促後,實在無法找不見理由躲避了,他決定誓師北伐。

四月十日,殷浩升旗,點起大軍七萬,決定北伐許昌、洛陽。誓師那天,殷浩像現實儒將豐采,才左邊爬上馬背準備揮斥方遒,沒想到用力過猛,他從右邊翻了下去。

殷浩不是在表演跳鞍馬,因為那時沒有鞍馬比賽。而他騎的馬也不是十分高大的駿馬,將領們為了照顧他,特地給他選了一批極其溫順的蒙古“驢式馬”——矮小而聽話。

他跌下馬去的唯一原因,是因為那年頭,騎馬對於南方士子來說,是高科技項目,堪比WINDOWS的高科技——不把戰馬看作老虎,已經是高科技人才。

幸好,殷浩沒受大傷,但他這種行為,一時間令大家都覺得晦氣。雖說是儒將吧,也不至於墜馬吧?

遺憾的是,當時,南方儒將出征誓師時,都玩墜馬!

殷浩有肚量,任命與自己深有矛盾的羌人姚襄為前鋒。可他在出征後,再度玩弄行刺的把戲,行刺他的先鋒官姚襄。

這也是傳統!國難當頭,民族危亡之際,不玩些勾心鬥角,排擠陷害的手段,那是白讀了無數聖賢書。

姚襄可氣,領導排擠刺殺,他老老實實躲避就行,可惜他怒了,坐在中軍帳,毫無形象抵達後:“煩不煩,我實心歸晉而他屢次謀害。一次兩次三次四次,反複跟他解釋哀求,總是‘當麵好好好,背後下刀子’,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隨後,姚襄一點不講組織原則,壓根沒向上級領導機關申訴,就在北伐大軍行進到山桑(今安徽蒙城北)時,打了殷浩一個伏擊。殷浩一聽說遇襲,立刻“書生意氣”地揮一揮衣袖,隻身逃走。失去指揮的七萬大軍全體潰散,屍骨盈野。

曆史清清楚楚地記述了殷浩的失敗,可後來還有一段這樣書寫的曆史,在此實錄出來供大家開心:

東晉穆帝永和九年(公元353年),晉中軍將軍殷浩奉命反擊羌族和丁零族的入侵。當時,羌人酋長姚襄自恃人多勢眾,根本不把殷浩放在眼裏。他率領大隊人馬大搖大擺地逼近晉軍,在離殷浩不到10裏遠的地方才把人馬紮駐。

殷浩命令一位頗有才華的將領率一支輕騎打前鋒去擾敵營(請注意:不是去刺殺)。這位將領為打有把握之仗,親自到姚營作了仔細偵察。他對大夥分析說:“這仗不能硬打。敵人兵多勢威,又構築了堅固的工事。若硬拚,我軍必敗,應用計謀破敵。”大家點頭稱是。

第二天,他和士兵們弄來了好幾百隻雞,在每隻雞身上淋上油,再用繩子把所有雞連起來,然後,悄悄摸到敵人營寨。他們把雞點著火,朝敵營“放”去。著火的雞群隨處亂撞。沒一會兒,敵營便已大火四起,亂作一團。這位將領趁“火”打劫,揮軍出擊。殷浩也乘勝猛進,一舉敗敵。

這段曆史含義是:羌族騎兵凶狠,咱說晉朝官兵打敗了羌兵,地球人都不信。可咱說晉朝的“雞”打敗了羌兵,誰又能否定呢?晉人是不如雞,人不行,雞上,準行!地球文明獨一號。

不過,這段曆史中,那將領講話的方式,跟20世紀部隊政委講話,如出一轍。

真實的曆史是:傳說中,被殷浩的政委用雞打敗的姚襄,戰後收獲無數甲帳糧草兵器,俘虜一萬名士兵。殷浩倉皇南渡,姚襄霸占淮南,實力迅速膨脹,完全割據了山桑、淮南。

行軍中的高翼不知道淮南已經發生巨變,他艱難的渡過黃河,一路向南攻擊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