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方向。不就是後世的連雲港嗎?

高翼不急著應敵,他一指東南方向,和顏悅色的詢問:“那個方向有什麽大點的寨子?”

聽到這問話,兩位寨主眉飛色舞,黃濤官大,搶先開口:“鬱州,那裏是朝廷設立的鬱州島,此地平凡戰亂,鬱州島上倒是戰火不興,附近有十萬百姓逃入鬱州島墾荒種地。”

郭敬搶著補充說:“朝廷曾數次派遣官吏前往鬱州島,可惜當地民風凶悍,連續五任官員皆背暴民所殺,現在,島上盤踞著一群米賊。他們嘯聚四鄉,今日索糧,明日索錢。殿下,吾等百姓苦不堪言啊。”

黃濤也呼天搶地的叫苦說:“殿下,你看,我黃郭小寨,地不過數裏,民不過五百,北地胡賊要戌,朝廷賦稅要納,還要日日應付米賊索取無度。殿下,請您慈悲,替天行道吧。”

“哦,原來如此。”高翼心頭震驚。

朝廷對他們這些邊戌小寨不管不顧,隻顧索要賦稅,讓他們抗擊外敵。漢地商人公平交易的名聲傳遍晉地,這些人見到高翼領軍來此,是想借高翼這把刀替他們清楚麻煩。

米賊,就是對五鬥米教徒的稱呼。鬱州島上盤踞著一群米賊,這就是孫恩海盜的原始巢穴。

孫恩就是琅琊人,他父親是五鬥米教琅琊大教主,發動叛亂後,被晉朝斬殺,而後孫恩不知所蹤。數年後,他突然率數萬大軍攻入晉朝內陸。原來這鬱州島就是五鬥米教徒的海外秘密基地。

這鬱州島以前沒引起三山商人的注意。高翼曾讓水軍巡視過這個後世的良港,但水軍經過實地測量後,報告說:該地沙灘極緩,深水泊位不多。小島用灘塗與大陸連接,時斷時連,建立補給基地的意義不大,與其在這樣的島上建設基地,不如直接登上大陸建設良港。

況且,不其港與該地近在咫尺,在不其港建設完善的情況下,在這片十三不靠的小島上建港,毫無必要。

這份報告打消了高翼打算占據鬱州島的念頭。而此時,沿海精善造船的工匠已被高翼搜羅一空,三山商船途徑鬱州島的時候,連小漁船都見不到,更別說海盜騷擾了,所以他們最終忽視了鬱州島的存在。

黃濤這番話倒勾起了高翼的興致:“你確定,島上有十萬百姓?”

“沒有十萬也有八萬”,黃濤肯定地說:“數年前,最後一任鬱州太守曾統計過島上的人口,總計有六萬有餘。這幾年,北方百姓紛紛南逃,朝廷賦稅沉重,也有百姓棄地拋家,乘落潮十分逃入鬱州島。

此地乃北方前線,朝廷官員皆不願到此任職,米賊勢大,地方官員不敢輕易阻攔災民,反而欺上瞞下,不敢提米賊的存在。隻苦了我們這些地方士紳,走,朝廷要治個臨陣脫逃之罪,守,日子卻過得一天天困窘。”

高翼打了個手勢,傳令兵奔上寨牆,詢問具體情況。他繼續向黃濤、郭敬了解著當地情況。

失去了北方領地之後,南方已很少見到馬。高翼的士兵擁有望遠鏡,可以遠在數裏發現來犯者,這段距離讓南方軍隊安步當車的行軍的話,至少需要兩三個小時才能抵達。

自高陽告別段龕之後,高翼讓楊結帶著輔助兵護送傷病回光州,而自己帶著五個營外加一個營的輔助兵與陳嬰一起南下。

雖然隻有三千士兵,但高翼相信,對付數萬毫無組織毫無訓練的農民兵,勝負毫無懸念。這些士兵連強大的燕軍士兵都敢直麵挑戰,當他們遭遇南方農民兵時,不會發生戰鬥,隻會發生一場屠殺。

高翼招了招手,侍衛打開一個馬紮,他神態輕鬆的當街坐下,漫不經心的告訴兩位寨守:“東南方向來了兩千士兵,照這樣看來,應該是米賊的軍隊。”

“兩千軍隊”,黃濤擔憂的看了看高翼的臉色:“殿下是打算回避……”

不怪黃濤擔心,官軍三萬人對上兩千米賊的隊伍經常是轉身逃跑,高翼隻有三千人,他要是轉身跑路了,黃濤也可以理解。

黃郭戌地處海邊,此刻海風輕吹,氣候涼爽。可高翼的侍從見到他坐下後,還是按照禮儀替他撐開了黃羅傘,一名士兵上前準備搖扇子,卻被高翼製止了。

“我們才跟燕軍打了一仗”,高翼語態輕鬆的說:“燕軍三十萬大軍,剛與魏帝戰罷,俘虜了魏帝冉閔,卻迎頭撞上了我們,我們擊潰了他二十萬大軍。”

“二十萬?冉天王?”,冉閔是誰,朝廷裏雖然對他大加貶斥,但他的殺胡令卻讓北方漢人的處境大大改變,民間對冉閔的評價頗高,尊稱其為“天王”。

聽到天王被俘的消息,黃濤、郭敬震驚之餘,心情沮喪,連帶著,他們忘了高翼那場力量懸殊的勝利。

天王被俘,民何以堪?

傳令兵一溜小跑的從寨牆上奔了下來:“回稟大王,對方兩千人,行伍散漫,兵甲不整,號令不齊,可一鼓而下。”

經過了一場惡戰,三山士兵自信心膨脹到了極點,連一個傳令兵都口氣很大。陳嬰在一旁皺了皺眉頭,心裏說:“我得找機會提醒一下,驕兵必敗。”

高翼隨手招過幾名參謀,漫不經心的吩咐:“兩千人的戰鬥,你們負責指揮,別放跑一個。”

參謀興奮得高叫一聲,紛湧的往寨牆上跑去。黃濤、郭敬還沉浸在哀傷中,他們失魂落魄,全沒在意三山士兵的動作。

陳嬰見左右無人,連忙附耳諫言:“殿下,驕兵必敗,你看……”

高翼擺手打斷了他的話:“這話說得不對,反向理解則必定正確——驕兵不一定敗。驕兵說明什麽?說明他們的榮譽感極強,不能容忍失敗。不驕的兵,士氣不振,帶著受虐心理而戰,望敵而逃,遇戰必敗。”

陳嬰一皺眉,再度一張嘴,高翼馬上安慰說:“你放心,三山軍隊開仗自有一套完整的程序,參謀們上前觀察敵情去了,而後,他們會根據地形、敵軍數目、裝備情況列出數套方案,而後經過討論,至少拿出三套方案提供給軍事主官,供其選擇。

一人智短,眾人智長,集思廣益之下,我們不需考慮戰事細節,隻管培養軍隊的傲氣,3000人敢挑戰10萬敵人,這就是我想要的驕兵。”

對於軍事,陳嬰並不精通,但他目睹了高翼擊潰陽鶩那一仗,心知跟高翼談兵法純粹是魯班門前耍大斧。他赭然一笑,閃身退下。

幾名參謀觀察完敵情,翻身回報,難得的是,他們的意見出奇相似:“出動騎兵吧,殿下,這仗沒啥念頭——寨外地勢寬闊,一馬平川,隻要200名騎兵,準保讓賊兵無一漏網。”

高翼神情也顯得極為慵懶,他擺擺手,算是同意了參謀的建議。

養一名騎兵的花費與養20名步兵的費用等同。如果一名騎兵連10名步兵都無法戰勝,那麽戰爭史上就不會出現騎兵這個兵種——因為它的價值與作用不相稱。

高翼此次南下帶了300名騎兵,這個數量超過真實曆史中,曹操騎兵數量的半數。派200名騎兵出戰,參謀們已經很重視那夥賊兵了。這是為了防止賊兵逃脫,引來鬱州島的大舉進攻。

得到高翼的命令,三山騎兵奔出了營寨。此刻,黃濤、郭敬已低聲商議妥當,他們上前拱手施禮:“殿下,北方巨變,這消息,你看,我們是否通知朝廷?”

“當然要通知朝廷”,高翼頷首:“你們也順便報告一聲,就說:漢國國王高翼奉詔討賊,目前已帶軍隊行至邊界,請求入境,與殷深源大將軍匯合。”

黃濤憂鬱地皺著眉,再問:“殿下,依你看,北方已平,是否意味著戰亂平息?亂世終結。”

陳嬰聽到這句話,猛然間出了一身冷汗。

陳嬰並沒有參加密室談話,他隻記得燕國也是奉詔討賊,而漢國恰好在最後時刻與燕國開戰,若燕國繼續奉朝廷為正朔,並歸還北方領土,那漢國此舉就把自己推上了叛逆的道路。在國家統一的大勢下,漢國必將舉世皆仇。

“亂世並沒有結束”,高翼鬱悶地回答:“或許,這是亂世結束的機遇,但我看,朝廷並不能把握這個機遇……

冉閔畢竟是漢人,我們與他的爭議在於誰是正朔,當冉閔崛起時,正是胡人最虛弱的時候,若朝廷肯放下偏執,先除胡虜再爭正朔,那未嚐不是終結亂世的機會。可朝廷所為,恰好相反。

燕國何曾尊王勤事?八王之亂時,朝廷借燕軍征剿,彼時晉強而燕弱,燕人尚大擄四境,以我百姓為軍糧。如今,燕國借滅魏而強盛,此際已是燕強晉弱,燕怎肯自居下臣。

燕軍煮食百姓,上不以為異,隻知燕軍好用,每有兵事則再度借兵,這不是告訴燕軍:‘我屬下的百姓你隨意吃,加點醬油沾著吃,滋味更佳。隻要為我奪得權力,我祝你胃口好’。

陛下以百姓為豬狗,怎能期望北地百姓望陛下如甘霖?

此際,燕國借滅魏而入中原,取羯胡而代之,民苦羯胡久已,燕國隻要稍加撫慰則民心歸附,燕國國勢既強,恐怕會生出滅晉之心。

而朝廷呢——外有羌人姚襄占淮南、氐人苻健占隴右,涼國仇池國雖恭順,但也是兩邊順風倒。外患重重,朝廷上下不思齊心並力,卻在猜忌能臣,以殷浩這個近親婚姻兒統領大軍北伐,焉能不敗?

桓溫滅成,朝廷以為‘不賞之功’橫加猜忌。今燕國滅魏,哼哼……前車之鑒,燕國不反,朝廷也會逼反他。燕國本性狼毒,可沒有桓溫那種對母國的歸屬感,朝廷隻要一逼,馬上反。

燕國反了之後,羌人、氐人、鮮卑人齊來攻晉,你方唱罷我登場,此時,即便是朝廷不再猜忌能臣,也沒有回天之力了?你說,晉若不亡,天理能容?”

這回輪到兩名寨守冷汗直流了,不過,當高翼隻是指責昏君無道時,這些人還有冷汗流,等到高翼分析完局勢時,兩人已沒有了冷汗,隻剩下哆嗦了。

高翼把話說得這麽透徹,不是因為眼前這兩人多麽名動八方,而是因為當他們知道冉閔被俘後,沒有盲目樂觀,反而憂心仲仲。

他們身處前線,隱約看到了冉閔敗亡後的中原亂局,隻不過,他們沒有高翼那樣明晰的認知。

冉閔終生沒有攻打過晉,有冉閔擋在前麵,黃郭戌離戰爭很遠。現在,北方換了一個主人,身在前線的他們經過高翼這番解說,已經明白:戰爭就在他們鼻尖。

陳嬰的心境則是徹底絕望。

本來,他是懷著朝覲的心情走進晉國,雖然身處北方多年,他也明白晉不可留——連皇帝逃至南方,都受到南方士族的排擠,他一個無根無萍的北方人,真要待在這裏,隻能沿街乞討——同胞,別逗了,聖賢的字典裏沒有“同胞”這個詞。

但陳嬰萬萬沒有想到,朝廷麵臨的局麵這麽窘迫,這麽危急。

“這個”,陳嬰急切地插話,吩咐兩位寨守:“黃寨守,郭寨守,你們最好派出一名口齒伶俐的信使,不妨把我王的話轉告殷……朝廷,唉,算了,我王說話,語無顧忌,你們擇其必要轉告朝廷,唯希望朝廷……”

兩位寨守麵色沮喪,高翼瞪大眼睛:“陳參軍,你瘋了?我以藩王的身份數落朝廷弊端,即便是說得再對,朝廷會實行麽?”

黃濤閉目搖頭,反而是郭寨守爽直,他悲愴地說:“不,我們不能說。說了,朝廷會追究我們僭越之罪,而你們也跑不了,外藩之王議政,朝廷會堅決不實行,甚至反其道而行之。”

陳嬰兀自堅持:“不會的,沒有人跟國家有仇,沒有人想堅決亡國,其中的道理一目了然,他們怎會看不出來呢?”

“你錯了”,高翼雙目含淚:“也許沒人想堅決亡國,但國家興亡,與他有什麽關係,他死之後,哪管洪水滔天?!”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這是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