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溫初見稍稍一愣。隨即大怒。

桓溫的愣神源於柳毅一身裝束完全是晉人風格,而且是當下最流行的晉人衣衫。桓溫的怒火緣自柳毅竟以平等禮節,參見身為朝廷大司馬、都諸軍事的他。

僅僅是禮節問題還則罷了,柳毅嘴裏的話還特別氣人,他說:“漢國國王之仆、遼漢商社社首柳毅見過大司馬,請大司馬這裏走!”

漢國,不知道朝廷忌諱“漢”這個名詞嗎?朝廷對你們的封賞是“遼”,你怎麽在這裏提燕國的賜封。還“仆人”,一個仆人跟我常禮相見嘛?

桓溫不知道的是,所謂當下最流行的晉人衣衫,已受到遼漢風尚的巨大影響,其中,衣衫上出現的扣子,讓衣服更貼身。但桓溫暴怒之下,壓根沒追究對方的衣飾是否符合官銜品級,他沒聽柳毅的招呼,定定地立住腳跟,詰問:“社首?此官何品?”

桓溫的意思是“你這官屬科級還是處級?跟我一個廳局級幹部常禮相見,你不覺得很失禮嗎?”

這回輪到柳毅發呆了,孫綽向他猛打顏色,柳毅沉思片刻,才回味出桓溫的意思,立刻一拱手,回答:“社首這官屬於幾品,很難說。敝國不以官品為等級,所以實在不好衡量。

不過,此前擔任社首的黃相黃朝宗,卸任歸國後擔任五相之首,此外,秋實宮也曾在商社工作過,所以這社首官製,乃敝國升龍捷徑。

鄙人曆任縣丞、府君,因治理地方頗受吾主看重,所以調鄙人來上國考察……嗯,這麽說吧,鄙國商相一直不力,前段時間,商相一職暫由秋實宮協管。

現今秋實宮誕下王子,商相一職空缺,鄙人年底卸任,當歸國擔任商相。出任社首,按我主的話——是為了考察最大貿易夥伴的情況。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鄙人身為國王之仆,代表我主與朝廷交涉。此際,在下的身份等同於我主,希望大人能給於應有的尊重。”

這是的晉朝,還沒有外交使節的概念。而“使節等同國主的身份”這句話,按照三綱五常理論來理解,說這話的人犯下了謀逆、大不敬……等十惡大罪。令桓溫詫異的是,柳毅說這話時,絲毫沒有擔憂的表情。他說得很坦然,像是陳述天經地義的道理。

這一切顛覆了桓溫一貫以為的“天理”,他帶著“常識”被人打破的懊惱,繼續詰問:“漢國怎不為官銜設品,如此,怎麽分辨高低貴賤……嗯,柳兄既然將任商相,怎麽口口聲聲甘居為……仆?”

桓溫本想問,漢國怎麽派一個“仆人”來出任社首,這不是對朝廷的莫大侮辱麽。但他話說到一半時,突然想起“仆”的本意,不自覺間,聲音低了許多,最後一個字含糊不清,幾乎分辨不出意思來。

“仆”這個詞來源與“公”相同,世界各國都是相同發音。它的原意是“助手”的意思。但並不是人人都有資格自稱為“仆”的,這個“助手”也不是一般的“助手”,它是大貴族的“助手”。比如:“大公爵(國王)的仆人”意思是“伯爵”,伯爵的仆人是“男爵”,管家則是“子爵”。

直至21世紀,貴族製度雖然消失了,但“仆”在世界各國——除中國外,仍是一種金領職業,是一種身份象征。

在中國早期,“仆”的含義與世界各國都相同,古語還給我們留下了“為之持鞭”的說法,此外,還留下一個官銜,名為“仆射”。也就是說,在中國早期,“仆”的意思與世界各國相同,它是一種官製,一種尊稱。

但中國文化有一個奇妙的特性,所有外來文字與詞語,要不了多久就會被弱化、被歪曲。自秦以後,中國重回奴隸製,“仆”這個封建產物被迅速弱化與歪曲,它不再單獨使用,而與另一個詞合並稱之為“奴仆”。於是,“仆”便成為一種最低賤的存在,任主人殺戮與鞭笞。

晉代離秦並不遙遠,“奴仆”的概念尚未根深蒂固,當柳毅再三驕傲地宣稱自己為“仆”之後,桓溫馬上想到了“仆”的本意。他匆匆結束了自己的指責,馬上又自我轉圜說:“哈哈,早聽說漢國尚古,欲恢複春秋禮製,今日聽先生這麽一說,傳言果然不虛……哈哈,哈哈。”

不再糾纏於細節的賓主雙方來到會社大堂坐下,寒暄過後,桓溫直截了當地問:“聽說漢國正在與燕逆大戰?”

柳毅笑了笑,這是他在第一次聽到“燕逆”這個稱呼。燕國稱帝後,朝廷經曆了初始的茫然,終於決定燕為“逆”了。

身為預備商相,柳毅對這場大戰的了解要比一般人深刻,他輕鬆地一笑,撫摸著自己的節杖(權杖),坦然地回答:“不錯,我王正率大軍猛攻和龍城,目前雙方正相持不下。”

頓了頓,柳毅又意猶未盡地補充說:“這次作戰計劃名為‘兩京’,現在,戰爭才剛剛開始。”

“兩京?!”桓溫沉吟道:“漢國已占據龍城,這次再占據和龍城,那不是把燕國曾經的兩個京城都占了嗎?”

柳毅笑而未語。桓溫心中一動。

不對,他說“戰爭才剛剛開始”,那也就是說,雙方都有後手。對了,燕國的騎兵在那裏?和龍城守將全是燕國漢臣,隻有寥寥的幾個鮮卑將領,那麽,燕國的騎兵呢?

桓溫欠了欠身子,心裏記下剛才的疑惑。現在不合適問對方的軍事秘密,回去後得趕快讓人查查,看看這兩國到底搞什麽玄虛?

“聽說,漢國此戰動用了一種威力強大的武器,叫什麽‘霹靂炮’、‘雷火炮’的,有無此事?”

“有!”柳毅毫不猶豫地回答。

“聖上有意,令漢國將霹靂炮當作貢物,向朝廷納貢,如何?”

柳毅坐直了身子,盯著桓溫半晌不語,桓溫不甘示弱,寸步不讓地目視柳毅。

雙方直盯到雙眼困澀,誰都不想讓步。最終,還是柳毅退縮,他緩緩搖搖頭,一言不發取出一封信來,遞給桓溫。

“這是什麽?”桓溫按住信,連看一眼的心思都沒有,隻顧盯著柳毅。

“我主困守黃郭戌,苦等朝廷詔令,最終無奈回國,臨走時,給大司馬留下一封信,請大司馬觀看。”

信中沒有抬頭,沒有署名,隻短短一句話:“君欲自立否?”

桓溫死死地盯住信,腦子裏翻江倒海,過了許久,他慢慢搖搖頭,卻不說明原因。

柳毅也沒有問原因,他反手地上另一封信,嘴裏解釋說:“我主說,若得到的回答是否,則請大司馬觀看下一封信。”

這封信依然沒有抬頭,沒有署名。不過,桓溫知道這信是寫給自己的,因為信裏先敘述了他平生功績,但而後的話,如黃鍾大呂在他腦海裏轟鳴。

“國危民堅,君戮力救國,然,卻犯下了大罪,立下了不賞之功,接下來,司馬大人要繼續救國嗎?這個國家還值得救亡嗎?

吾故知君之不舍!

雖然,這國祉像割韭菜一樣一茬接一茬地收割忠臣烈士,可我們這個民族最令人感到悲壯是:我們一茬接一茬地往外冒忠臣烈士,擋也擋不住。這說明,上天還沒有拋棄我們這個民族,我們還有救。君若一心救之,我當為臂助。

可歎的是,君身在這個國度,盡心國事,終將遺臭萬年。”

桓溫慢慢地折起了信紙,淡淡地說出了他那句流傳千古的名言:“若不能流芳百世,遺臭萬年也行。”

按照正常的曆史,桓溫不僅遺臭萬年,而且死後,子孫後代被人斬盡殺絕,譬如聞雞起舞的祖逖、劉琨。

桓溫並不是最後一個得到這種遭遇的人,主持淝水大戰,挽救了晉朝的謝安也遭遇了類似待遇,他的子孫後代被人斬盡殺絕。

晉朝也不是最後一個這樣對待救國功臣的朝代,宋有嶽飛、明有袁崇煥、清有林則徐,……至於無名無姓,沒有影響力的救國人士,那就不勝枚舉了。

這是傳統,三綱五常的傳統。屢殺屢禁,累累前車之鑒也阻止不了的救國傳統。

“港外停著三艘戰船”,桓溫看完了信,柳毅也不再兜圈子,他指著窗外說:“船上載著三萬七千石(一千噸)糧食,上等戰刀一萬柄、鎧甲3000付、良弓5000張。這是我主讚助大司馬北伐的。

需要說明的是,鄙國國體不同,雖君王亦不得私自動用國賦,這些都是從我主個人腰包裏掏出的,是我主的個人讚助……至於以霹靂炮朝貢的事,再也休提。敝國體製不同,便是國主答應把這種軍之利器私下送給大司馬,國人也決不會答應。為此,我們不惜與晉相絕。”

其實,高翼也不會答應把火炮輸送到晉朝。在火炮誕生之初,有人也提過這個問題,但那商人向高翼提出販賣申請時,高翼的座舟剛好行駛在大東溝,這不禁使他想起了甲午戰爭。

在甲午戰爭中,為什麽北洋水師大敗覆滅,人們總結了許多原因,其中之一就是北洋水師是支上下猛吃回扣的腐敗艦隊,而日本艦隊不吃回扣,結果,亞洲第一的、吃回扣的北洋水師遭遇了弱小的、不吃回扣的日本艦隊,完敗。

在官場潛規則不作重大變更的情況下,即使向晉朝輸送一艘跨時代的航空母艦,他們也會重演“甲午”。

而最令人擔心的是,他們還可能向外出售航空母艦,包括它的技術和設備,哪怕是自己的敵人。

所以,高翼決定:無論如何不能把先進武器交給晉朝兵將。

這是漢國既定方針,不可改變。柳毅的說法,不過是婉轉拒絕。

桓溫陰沉著臉,正考慮繼續逼迫的可能性,門外衝進一名遼國軍人,他揮舞著一隻銅管,急吼吼地喊道:“衝鋒快報,兩京……”

才喊出這句話,那人發現屋裏還有幾個外人,馬上閉住了嘴。

柳毅神色如常地接過那名軍人遞上的銅管,當著桓溫的麵,從身上掏出一個鑰匙打開銅管,倒出一封帛書,展書而讀。而後,他揮手斥退那名軍士,微微一笑,講書信放在一邊,繼續說:“司馬大人,請盡快派人卸載那些物資,我們還要乘那艘船回國?”

桓溫沉吟未語,目視孫綽。孫綽立刻插話:“柳相要走?那麽,遼商是否也全走?遼國是否要絕晉?”

“我們回不回來,全看大司馬的意思”,柳毅平靜地說:“取消封街令,遼人的商鋪由遼人做主,我們自會回來。”

取消封街令並不是今天會商的重點,何況為了獲得霹靂炮,桓溫也打算給遼商一點甜頭。再說,剛收了漢王私人讚助的巨額軍資,怎麽也得表示一下。所以桓溫沒有絲毫猶豫,立刻首肯。

“封街令今日取消,不過,士農工虞——士為首,凡朝廷士子於此地聚會,遼商會社當妥為安排。”桓溫回答。

“諸民平等”,柳毅寸步不讓:“我等建廣場,原為讓購物客人休閑散心。士子?嗤,不在我商社購物的士子,恕不招待。”

“沒有王法了嗎?”,桓溫怒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王在法下,即使我王在此,也當遵守商社規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嗤”,柳毅搖搖頭,不再辯論這個問題,他緩了口氣,又說:“這樣吧,我們尊重當地習俗,也搞個等級製。

譬如:我商社推出貴賓服務,凡在我商社購物達到一定數額者,給予貴賓待遇,數額不同,貴賓等級不同,最高者為‘紫金級會員’,次者為白銀級,再次者為青銅級。三級會員皆可免費在我商社享用場地會所,不過,皆需提前預約。

紫金級會員,每月使用我會所場地,次數不予限製;白銀級每月四次,青銅級每月一次,其餘時間恕不接待。

但市場廣場不再限製範圍內,庶民可隨意在我廣場停留歇洽。”

孫綽聽到這話,鬆了口氣,他看著桓溫,像是自言自語,又像勸解說:“各讓一步吧。”

桓溫緩緩地點點頭。

如此一來,最喜歡購買奢侈品的各世家大族,獲得一個高級會員待遇不成問題。而作為賄賂,遼漢商社也會贈送部分高官顯貴高級會員待遇。隻要有差別待遇,他也好跟那些士子交待了。

雙方又商量了一些細節問題,桓溫起身告辭。臨出門時,他裝作隨意地問:“燕漢戰事進行得怎麽樣了?”

柳毅一愣,他看了看桌案上的衝鋒快信,回過神來,淡然地說:“事無不可對人言,好叫司馬大人得知,我漢國如期發動‘兩京戰役’。漢王將燕國大軍牽製在和龍城一帶,武相金大人則帶十五萬大軍,跨海攻擊薊京。剛才傳來消息,鄙國武相已破薊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