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溫直至回到府中。腦中還嗡嗡作響。

破,在古語裏麵有特別的含義。

通常說的“破城”,則意味著攻陷城池後,命令士兵屠城,殺個雞犬不留。這就破城。“陷城”是指攻取城池後,有限度地“鎮壓反抗者”,清除異己。奪城,則意味著隻簡單地打敗守成軍隊,甚至守城軍隊整體投降,城池變更主人。這種變更殺戮最少。

桓溫感到震驚,不是因為漢國殘酷的“破城”,因為他攻取“成國”,也采用了破城手段。成國的王都被他全部拆毀,唯獨留下了諸葛武侯祠。

桓溫也不為漢國那強大的攻擊力震驚,在見識了漢國的優良刀槍弓箭後,桓溫已經意識到,燕國惹上這樣一個北方黑鷹,恕不明智。依靠強大的生產能力,充足的軍資糧草,訓練精良的士兵,漢國遲早會把燕國拖入深淵。

桓溫想不到的是,漢國的跨海攻擊方式。作為一個優秀的軍事家,他明銳的感覺到,戰爭的方式已經改變了。原先,萬裏大海是天然屏障,但現在,萬裏海疆正是國防的軟肋。

漢國有能力一次性跨海運輸15萬大軍,這意味著:有海水的地方都不安全,十萬漢軍隨時可以從那裏突破——包括入海的大江大河。

那麽,整個國家,那裏安全?

除此之外,桓溫還在此行中,感受到另一種文化的衝擊,要是這事擱殷浩身上,他可能在勃然大怒後,擺出一付洗耳不聞的態度,拒絕思考。但桓溫本身也是個離經叛道的人,他反而仔細回味起剛才的感受,並感覺到這種文化與固有思維的不同之處。

這是一個北方巨獸,好笑的是,燕國竟敢動了他的禁臠,殺了他的領民。

這倒讓桓溫想起建康商人最近常愛說的一句話——“一隻大象跳上了天平,於是……”

建康商人用這句話來形容遼漢商人參與糧食競爭的現象。原本在災荒年,建康商人囤積居奇,高價倒賣糧食,掙得不亦樂乎。可今年災荒,由於遼人大肆出售糧食,導致建康商人無法掙取高額利潤。

當建康商人聯手收購遼人的糧草時,遼人無限量的供應方式,讓所有參與收購的建康商人銀根吃緊。而後,遼人用這句話來形容自己參與糧價競爭的行為,原話是:“一隻大象跳上了天平,於是,群鼠爭相與大象競重,結果……”

而後,建康商人把這句話掐頭去尾用來自嘲,原話是:“一隻大象跳上了天平,於是,我們都虧了!”

這句話隨後演繹出許多不同版本,而桓溫想說的是:“一隻大象跳上了天平,於是,天下風雲變幻,局勢大不相同!遼人不可力迫,隻可籠絡啊!”

北方,薊京,現在已是火與血的世界。

金道麟統帥15萬大軍破城後,殺盡城中鮮卑男子,而後盡遣士卒,大肆擄掠。

金道麟麾下的大軍說有15萬人,其實正式軍人隻有5萬出頭,另外有7萬人是漢國為此次戰役征發的民夫,有2萬餘人是隨軍商人,總共加起來恰好15萬人。

按漢國軍製,民夫和隨軍商人是不能稱為軍人的,因為軍人是一種榮譽稱呼,被稱為“武士”。但金道麟為了恐嚇周圍的燕國守軍,他比照各國慣例,把所有隨軍人員全算入軍隊,詐稱15萬大軍。

攻克空虛的薊京城後,金道麟向派出2萬人的遊擊部隊,分頭攻略四周郡縣,一次和嚇阻對方向薊京城的反撲,隨後,劫掠盛宴開始了。

不能不說,漢國的劫掠工作準備充分,組織嚴密,籌劃精細。

三萬大軍先是劃定各自負責的區域,執行戒嚴令,凡在街上走動者,不問緣由,立刻一通箭雨,而後刀槍齊上,將破壞戒嚴令者斬盡殺絕。經過這一番清洗,薊京人都意識到了戒嚴令的威嚴,於是,家家閉戶,戶戶關窗,整個城市陷入一片死寂當中。

隨著一聲軍號,遍及全城的大劫掠開始了。漢軍士兵先是找到自己片區內有明顯鮮卑人標誌的房屋——這並不難找,作為“上等人”,他們住高屋大房,啥事不幹也有無數“下賤的漢奴”伺候。

而後,士兵們撞開門戶,揪出那些鮮卑人,當街斬殺。這以後,輪到那些商人們出麵了,他們才是專業搜掠者。這些商人們進入鮮卑人住宅,搜羅一些值錢物件,而後把它堆到園中,現場估價。

當士兵們同意商人的估價後,商人們會交給帶隊營長一份憑證,士兵回國後,將憑這份憑證從商行裏領到現金。按規定,這筆現金要繳納40%的重稅。至於參戰士兵們怎麽分配完稅後的錢,則由士兵們自己決定,國王決不幹涉。

鮮卑人劫掠中原多年,每人房裏堆滿了中原珍寶與珍貴字畫,其中,匈奴人開了個很惡劣的先例——挖掘曆代皇陵,鮮卑人繼承了這一優良傳統,而且他們比匈奴人還驕傲——因為慕容恪曾經掘了高句麗曆代王墓。

慕容雋遷都鄴城搞得很匆忙,大多數鮮卑貴族雖然人隨王庭而去,但家產仍未來得及轉移。於是,那些曆經中原百姓幾百年積累的珍寶,全便宜了漢國商人。

漢國軍人地位高,商人們一般不敢欺詐這些軍人,但他們雖盡力公正,無奈這些財寶數量頗大,士兵們不耐煩等待,他們急切地想撲向下一個鮮卑人家。為此,他們寧願賤賣收獲物。

於是,薊京城裏就出現了一幕令人苦笑不得的場景——絕世書畫論斤賣,翡翠寶玉論堆算,珍珠瑪瑙如泥瓦,金銀首飾麻袋稱。

商人算完帳,士兵收完錢,輪到那七萬民夫上場了,在軍隊的指引下,民夫開進空無一人的房間,搬運商人挑剩的笨重家具、以及不太值錢的擺設品、家庭日用百貨——比如鍋碗瓢盆等等。

“兩京戰役”的口號是:戰爭,是全民發財。這一口號還有一個通俗的說法:誰撿得歸誰。也就是說,民夫們所獲得的一切物品,都歸他們自己,包括鮮卑人的房梁與房柱。唯一的條件是,他們自己把自己的東西運回去。

薊京城還沒出現磚瓦結構的建築,在這種宗旨主導下,民夫們開始了一場瘋狂的大拆遷活動,他們所過之處,一片廢墟。連半堵立著的土牆都找不到,更別說一切星點值錢物了。

這場大劫掠進行到第三天,七萬民夫逾兩萬多民商人與滿載而歸,隨後的大劫掠進行到下一步:發動全城漢人劫掠殘餘鮮卑人與鮮卑漢官。依據“誰撿得歸誰”的宗旨,他們的劫掠所獲,也歸他們個人。但有一個要求,要求他們聽從漢軍的指揮,在劫掠後,遷徙至漢國。

而後,全城漢人被發動起來,這些昔日卑賤的漢奴,向他們昔日的主人——那些壓迫他們的、奴役他們的、任意宰殺他們的、拿他們當食物的“民族大融合的典範”,進行了充滿淚與血的複仇。

這個複仇活動沒有儒生參與,因為他們正是鮮卑人奴役、殘殺同胞的助手——無一例外,恰好屬於被劫掠對象,所以,沒人給百姓們講對敵人需要“仁恕”。於是這場大劫掠愈演愈烈,薊京城隨即籠罩複仇的熊熊大火中。

“冬日裏有這樣一把大火,真溫暖啊”,遍及全城的大火薰的金道麟滿臉灰塵,但他卻頗為自得地當街柱刀而立,自我欣賞地環顧左右:“這把大火,肯定能讓慕容雋領會到‘漢人也有憤怒’。我們也算完成了任務。

嗯,你們說,馬努爾那個蕃人以後會怎麽稱呼我?哈,我已經有了‘倭國的征服者’稱號,現在是不是要加上‘薊京征服者’的稱號?……人生一世,滅一國,克一京,此生足矣。”

左右湊趣,齊聲誇獎“金相無敵”等等。連續的征服已讓金道麟這個原本性格怯懦的人自信心極度膨脹,他得意地哈哈大笑,可惜,一個不湊趣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歡笑。

“金相此行,是不是也立下了‘不賞之功’呢?”

金道麟的笑聲嘎然而止,他明白,按照正常的中國慣例,他這場戰鬥後,也達到了人臣的頂峰,從此後,他必然的遭遇是高高掛起,從此與軍事無緣。

“錯!”楊結冒著巨大的煙塵闖入金道麟的侍衛圈,他剛好趕上剛才的談論。

楊結雖官製高不過金道麟,但金道麟卻不敢輕視這個出身侍衛的“小姓”,他連忙欠了欠身,向楊結打招呼,和善地詢問:“殿下那裏打得怎樣了?”

“我們已經絞殺了10萬燕兵”,楊結齊沒喘勻,呼哧呼哧地回答:“陛下聽說金相打下薊京,很高興,他宣布:凡攻入薊京的戰士,都將獲得‘薊京破城’勳章,而金相將被授予‘薊京征服者’稱號。”

楊結停了一下,喘了幾句口氣,瞥了一眼剛才那位多話者,繼續說:“我在陛下身邊的時候,曾經問過陛下關於‘不賞之功’,以及‘功高震主’的問題。陛下回答:隻有奴隸社會才有這種說法,因為人人都想當第一人,所以,整個國家從不缺叛亂的幹柴與烈火。

而我們不同,封建製下,臣民領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權利與義務。身居高位者,當然要比平民履行更多的責任,與此同時,他得到的回報也高。這叫‘能者多勞,多勞多得’。

陛下還說:在領地經營的概念下,無論那個領主都舍不得屠戮能臣,因為有太多束縛讓他舉不起刀,而‘王在法下’,更避免了王‘非法’責‘臣’……

所以,金相不必顧慮,盡管放開手腳。我聽說,此戰過後,陛下要加封金相,令遼北盡歸金相。”

“還說不猜忌我”,金道麟說話無所顧忌,嘟囔道:“以遼北未開發之地,換我已經開發的莊河熟地,這不是……”

“莊河領地不收回”,楊結補充說。

“這就好”,金道麟來了精神:“我這兒打完三天了,陛下那裏什麽時候結束。等等,你稱呼‘陛下’,難道此戰過後,大王也要稱帝?”

陛下,殿下,閣下,足下,這些稱呼都是有講究的,楊結三次稱呼高翼“陛下”,而此前,漢國國內隻有馬努爾才這樣稱呼,這不是簡單口誤。

聽到這裏,眾人齊齊一振——一不小心,俺們也混成了“從龍元勳”,哈哈。祖宗、先人,俺這輩子對得起列祖列宗了。

“陛下說”,楊結絲毫沒注意眾人的急切,兀自說:“兩京戰役,就是為了消耗燕國的戰爭潛力。如今和龍城已經打爛,不值得劫掠或占據,隻有把它當磨盤,繼續消耗燕國士兵。

陛下請你放心,他將持續增加壓力,讓燕國抽不出兵來南顧。但陛下請你小心鄴城方向,因為直到現在,我們沒見到慕容騎兵。”

“陛下呢,‘陛下’是怎麽回事?”金道麟先是順著楊結的口氣,把稱呼換成“陛下”,而後急切地追問這個稱呼的由來。

“馬努爾建議,西蕃小國,地不過二裏,民不過數萬,人皆稱之為‘陛下’,連新羅、白濟國主,在國內關起門來,也讓人稱之為‘陛下’。而此戰過後,我們需要與各國平等交往,秦晉燕三帝並立,我們不能自貶國力。

此外,因為眼見得晉朝要亡了,我們不能答應他們隨意加賦加征的要求,必須要求平等地位,才好與各國交往。

陛下回答:‘公’與‘皇’、‘帝’,‘王’,在上古時代都是一個發音,隻是地區方言的差異而已。而‘皇帝’兩個字,其意思等同於‘公公’。陛下說,這個詞在他們那裏是指太監,意思很不好,不詳,是斷子絕孫的意思。

而曆代君王——先秦,漢祖,其後代都泯不可考,這更驗證了‘公公’之意。所以他決不稱帝,而用古稱‘大公(爵)’,或者,采用漢代設立的那個‘大王’稱呼,意為‘諸王之王’。

對於陛下這一考慮,馬努爾表示讚同,而黃相也說,這是‘不王而王,不帝而帝’,任它外界風吹雨打,我們隻管關起門來過日子。稱呼這東西是唬外人的,毫無價值。

不過,此事過後,黃相他們也口稱‘陛下’。而陛下並無反對的意思,我也就順便改口了。”

金道麟撇了撇嘴說:“那廝從不在乎別人怎麽稱呼,過去,馬努爾喊他‘陛下’也有人喊他‘大王’,沒見他拒絕過,你們就該乘機喊他‘吾皇’,不就把這事敲定了嗎?”

“陛下已說了‘皇帝’等同於‘公公’,誰敢再提‘皇帝’兩個字?”楊結不滿地嘟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