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高翼反複念叨著這幾句詩句,欲哭無淚。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進入中原的五胡大多屬於華夏民族的分支,唯有羯胡除外。這群人高鼻隆目,屬於典型的白種人。與其他的胡人一樣,他們有自己的語言,卻沒有自己的文字,隻好采用漢字書寫、記錄。當時,五胡的上層貴族雖竭力鄙視漢人,把漢人當作最低賤的奴隸,但骨子裏麵他們對華夏文明還是不勝向往。也因此,他們的子弟常常把精通漢語和漢字,當作身份的象征。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宇文昭才尋找到與高翼溝通的方法。從她書寫的文字來看,其父母對她的教育很成功。相比之下,高翼表現得卻很拙劣。

高翼的公司過去曾與台商打過交道,為此他曾學習過一段時間繁體字,但很多繁體字他隻能認,不會寫。強要他寫出來,常常不是這裏少了一筆,就是那裏少了一劃。這種情況落在宇文昭眼力,顯然是受教育程度不完善的表現。她嘴上不說,眼角卻帶上了盈盈笑意。每當她在河灘上寫完字,她瞥向高翼的那一眼總是充滿了自豪與驕傲。

不過,她的驕傲沒有持續多久,等高翼吟誦的剛才那首詩,宇文昭雖不解其意,但卻知道這是一首漢詩,詩意古樸,頓時令她對高翼刮目相看。

“君何人也?”宇文昭憋不住話,立刻揮槍在河灘上寫下了這個疑問。

君是魏晉時期的一種稱呼,它是上對下或者尊對卑的稱謂,與之相對的詞是卿。宇文昭這句話不是在問高翼姓什麽叫什麽,而是再問他是屬於什麽種族的人。

“什麽種族?”高翼摸摸自己的臉,張口想說自己是漢人,卻又立刻閉上了嘴。

漢朝已滅,這時,正確的說法應該稱自己是“晉人”,但高翼極端看不起那個軟弱的東晉王朝,根本不願意承認他是“晉人”。

嚴格的說自己確實不是晉人,嚴格的說自己甚至不能確定是否是純種的漢人。經過五胡亂華的殘酷屠殺,北方的漢民已麵臨種族滅絕的境遇,而後的民族大融合,讓所有的北方漢民血液裏都多多少少有一部分胡人的血統。

五胡亂華之後,又是五代十國,幸存的漢民族再次進入苦難深淵,而後是元朝,僅四川一地,數千萬四川人被殺得隻剩下40萬婦孺。而後是清朝,我們希望他“再活五百年”的那位嘉定三屠、揚州十日,以及文字獄的主使者……

每一次異族入主中原都伴隨著一次種族滅絕式的大屠殺。21世紀,純正血統的漢人也許比大熊貓還稀有。

高翼茫然的眼睛四處打量,隻見在宇文昭身後,那七名漢子仍匍匐在地,其中有兩三人傷勢嚴重,身上流淌出的血染紅了身下的泥土,由於失血過多,那幾人身軀已搖搖晃晃。

高翼雖看不慣他們的凶殘,但也不願漠視生命的消逝。他一指宇文昭身後,示意她注意自己的手下已堅持不下去了,應該立刻包紮傷口才行。

宇文昭扭頭一看,明白了高翼的意思,她平淡地衝那幾人擺擺手,示意他們照顧傷員,自己仍回過身來,不依不饒的用槍尖戳著沙灘上的那個疑問,堅持要求答案。

正是這種平淡令高翼憤恨,這些人好歹也曾拚死拚活為這個小女子戰鬥,現在,這女人卻如此漠視他們的傷痕與生命,僅連多餘的一眼也不曾賜予。

不過,那幾位失血過多的漢子似乎沒有高翼那麽多的想法,宇文昭命令一下,他們頓時露出感恩戴德的神情,那種發自內心的感謝刊載高翼眼裏,既令他哀其不幸又怒其不爭。

那幾個傷重的漢子恭敬地磕了個頭,隨後便無聲無息的軟倒在地。其餘三四個漢子連忙攙扶,而其中最壯碩的大漢則搶先一步,提刀侍立在宇文昭身後,虎視眈眈的望向高翼。

大漢?

這也算大漢?

高翼難以置信的瞥了一眼那一臉橫肉,體型橫向發展超過縱向的壯漢,再瞅了瞅忙於救助同伴的鮮卑侍衛,立刻明白宇文昭問個不停的原因。

這幾名鮮卑大漢都很雄壯,一舉一動都透露著久經沙場的味道,他們能夠保護宇文昭殺出重圍,必定屬於宇文鮮卑部族中最優秀的戰士。然而,現在他們當中最強壯的人站在高翼麵前,雖然擺出一幅極其凶惡的架勢,卻沒給高翼帶來應有的壓迫感。

因為他們太矮!他們當中最高大者站在宇文昭身後,麵對身高一米八出頭的高翼也足足矮了半頭,這令高翼對他們有了一種俯視的感覺。

此前,為了參加帆船比賽,高翼曾進行了數年的體能訓練,因為要應付海上長達一個月的孤獨航行,他身上不敢保留一絲贅肉,就身體靈活性與雄健來說,恐怕眼前這些鮮卑人沒有什麽優勢。

猛然間,高翼想起了最近(真的是最近嗎?)他看到的一篇報道。報道說:據統計,北京的高中學生比二十前的高中生平均身高高了七厘米多,平均身高達到了一米七三左右。報道還分析說,這是營養充足的結果。二十年前的高中生出生於物質貧乏的年代,多數營養不良,而現在的高中生則是在營養充裕的年代長大,僅僅這一點差別就讓他們的身高多出了七厘米的差別。報道同時舉了幾個考古學例子,說:在中國漢代,我們老祖宗的平均身高在一米六左右,即使到了解放初年,中國人的平均身高也不過一米六出頭。

北方胡人是身體高大的,但這種高大也是相對的。他們可以高出晉人半頭,甚至一頭,但較之於現代人,還是有明顯差距。

以高翼現在的身高,在宇文鮮卑人眼裏就成了一位恐怖的巨人,加上他不同於當前時代的穿著打扮、便完全成了另一種民族的標誌。故而,窮途末路的宇文昭才不顧自己手下的死傷,堅持問清自己的來曆,以便確定敵友。

“怪不得這些鮮卑人要指點著自己,威脅那些慕容鮮卑騎兵下馬”,高翼想到這兒,也想通了當初這群人為何能要挾住占優勢的慕容騎兵。

這幫人真善於抓住時機,自己的突然出現被他們演繹為宇文鮮卑的接應人員,加上自己恐怖的身高,神乎其神的“射箭”技巧,以及這艘奇形怪狀的小帆船,這一切都在慕容騎兵眼中蒙上了一層神秘色彩,所以,他們才被迫屈服。

真是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亡……

沉吟了片刻,高翼揮矛在沙灘上寫下了那個後來才流傳世界的族名:“我乃漢人。”

高翼決定了,今後自己就用這個響當當的稱號作為自己的出身。

漢雖已亡,但晉人在胡人的眼裏已是懦弱膽怯的代名詞,惟有大漢曾經威震草原,匈奴劉淵不久前立國,就選擇“漢”作為國名,許匈奴人自稱為“漢”,難道高翼便沒資格稱“漢”嗎?

宇文昭絕不會想到,後世會出現一個以“漢人”自居的民族。而這個民族現在的正式稱呼法是:晉人。而後,它又曾被稱之為唐人、宋人、明人。偶爾,胡漢政權並立時,它又被稱之為“南人”。

她低頭看著沙灘上的字,實在記不起自匈奴漢國覆滅後哪兒又出現一個“漢”。瞧高翼的模樣打扮不像匈奴人,至於原來的東漢王朝——它的覆滅已有一百多年了,而眼前這個大漢絕不可能有一百多歲。

她隻努力在自己的記憶裏搜羅當時的國名。

這時的北方大地極度混亂,諸侯小國林立,忽起忽滅。僅在這附近就有慕容鮮卑建立的燕國,拓跋鮮卑建立的代國,由此再往西則是羯胡的前趙、後趙,長安以西則是氐族的仇池國與羌族的涼國,再往西是以康國為首的諸粟特城邦(被稱為紹武九國,其中包含安、曹、石、米、何、史、穆、畢等國)。這些國家興替的是如此快捷,以至於在當時落後的通訊狀況下,這頭報告建國的使者剛抵達對方王廷,那頭國已滅家已亡。

宇文昭身後,包紮完畢的侍從們小心翼翼地將那幾個昏迷的人抬到了一處幹燥的地方,而後,他們散布在四周清理著陣亡者的屍骸。慕容騎兵的遺骸被他們拋入江中,自己同伴的屍體則被他們整齊地擺放在堤岸上。俄而,那些人掏出小刀,在自己臉上身上一頓亂劃,任鮮血將自己的麵容染的凶神惡煞,鮮血橫流中,他們邊收集柴草邊唱起了古樸的歌謠。

高翼記得,這是一種北方胡人的送葬禮節,在他們的信仰中,勇士的葬禮上隻能用鮮血來為之安魂,在遙遠的西方,古羅馬人曾記述了一場匈奴人的葬禮,那時阿提拉的葬禮,當時的情景就和眼前一模一樣。而匈奴人就是從這片草原上,被強大的漢朝騎兵逐出的。

宇文昭還想問個究竟,高翼那頭已露的心煩意亂。他恍惚地走近那十餘具屍骸,不知不覺地伸手按著那幾人的頸動脈,一時之間,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直到手中感覺到微弱的跳動,才將他從夢遊中驚醒。

身後,幾名侍從喝罵不絕。在他們看來,這番舉動是對勇士極大的冒犯。隻是由於宇文昭的強力壓製,才使他們沒有衝上前來教訓這個人。而此時,高翼尚處在半夢半醒之中,巨大的變故擺在麵前,對前途的茫然讓他心裏充滿了無助。隻是,按他以往的習慣,越是彷徨無策越要做點什麽轉移注意力,在察覺到手中的“屍體”尚有脈搏後,高翼隻略略清醒了數秒,隨後,手中下意識地做起人工呼吸來。

幾名侍從再也忍耐不住了,其中一名侍從不顧宇文昭的攔阻,撲上前來揪住高翼的衣領,高舉起拳頭正要槌下,隻見高翼手頭微微一動,像驅趕一隻蒼蠅般擺了擺手,頓時那漢子騰雲駕霧般飛了出去。

另幾名侍從見狀,暴怒地撲了上來,手快的那人剛將手搭上高翼的肩膀,忽然間,高翼手頭的那具屍體微微一動,一聲微弱的呻吟傳入眾人耳邊。那呻吟聲雖小,卻如轟雷電掣般在天地間響起,幾個撲來的漢子手一抖,便歪歪斜斜地向四周倒去。這一刻,力道轉換過於匆忙,令他們都變成滾地葫蘆。

那具“屍體”再次發出一聲呻吟,伴隨著這聲呻吟的是那空中飛舞的漢子的落地聲。

在當時的醫療常識下,身受外傷的人基本上會在慢慢的失血過程中靜靜死去。這具“屍體”曾被他們的同伴檢查過,被確認已經死亡。高翼這番類似於舞蹈的擴胸、按壓心髒的舉動,落在蒙昧的宇文部族戰士眼力,是在與死人溝通,而“屍體”的離奇複活更證實了他們的想法。滾倒的鮮卑人爬起來後,又齊齊跪倒在地,額頭緊貼地麵,嘴裏喃喃自語,身子瑟瑟發抖。

高翼沒有察覺異狀,甚至連回頭的功夫都沒有,他幾乎是麻木地挨個檢查著那幾具屍體。一番忙碌後,他救起了其中三具“屍體”,又為所有的宇文傷兵重新包紮一邊,才閑了下來。抄著手,目視著鮮卑人將同伴的屍體抬上火堆,點起了大火,濃煙滾滾直上雲霄,高翼癡癡地打起呆來。

宇文昭一直站在河邊,在眾人皆跪的時候她不跪;看著高翼爬上爬下,從船上取來雲南白藥噴劑,為每一個傷兵噴上藥劑止血,而後用白色的紗布包裹他們的傷口,她不驚奇;當所有的宇文戰士畢恭畢敬地稱呼高翼“大巫醫”時,她不表態;當幸存的侍從將那些戰死者的屍骸抬上柴草堆時,她不幫手;在眾人自虐地劃傷自己的時候,她不出聲。現在,當鮮卑人載歌載舞地在火堆邊送別他們的勇士,火光跳動下,她的臉色忽暗忽明,但卻沒有一滴淚。

經過這番折騰,天漸漸的黑了,火堆邊的祭祀還在進行,那些幸存的鮮卑戰士不時用渴望的目光望向一邊的高翼。宇文昭站在高翼身後,用平淡的語氣說:“我的侍從們認為,你是這個世界上法力最高強的大巫醫,他們希望死去的夥伴能夠得到你的祝福,求你,求你大發慈悲,給生者給死者一點賜福。”

高翼不動。宇文昭歎了口氣,在沙灘上講這些話刻劃出來。

高翼還不動,他用詫異的目光看向宇文昭。

“他們可以悲傷,但我卻不能悲傷”,宇文昭平靜地望向高翼,用最淡漠的語氣說出這句最悲傷的回答。

這句話高翼聽懂了。

來到這世界後,也許是經過時空穿越的原因,也許是未知的命運使他精神格外集中的原因,高翼發覺自己的記憶力格外強。宇文昭與他說一遍的單詞,他都能鸚鵡學舌地說出來。這句話的新詞並不多,高翼連猜帶蒙,讀懂了宇文昭的意思。

每一個生命都值得哀傷,對戰死者賜與祝福,這沒什麽。但誰來管那些被宇文鮮卑殺死的慕容族人呢?

在這個血腥的殺戮時代,遭難的已不僅僅是漢民族,它是整個華夏民族的苦難。慕容與宇文同屬一族,這也沒能讓他們免去國破家亡的命運,他們彼此間的仇殺並不比胡漢間的仇殺緩和。

今日高翼為他們賜福,是為他們的殺戮還是為他們的幸存?

明日高翼身死,有誰關心?

高翼一陣心灰意冷,他揮矛在河灘上寫下數個字,翻譯成現在的語言就是:“我需要獨自靜一會兒,諸位,一路走好,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