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翼架的是一艘比賽用的單桅帆船,空間安排極為緊湊。為了完成漫長的賽程,船艙內塞滿了食物與淡水,剩下的空間極狹小。宇文昭住進了船艙後,她的侍衛怎敢也擠入船艙。所以,整個甲板上隻有兩人——宇文昭與高翼。剩下的侍衛都待在拖曳的木筏上。

舵輪後,一夜未眠的高翼病懨懨地躺在固定於舵輪後的躺椅上,眼皮也不抬地回答:“這是大連……嗯,我不知道你們現在把它稱作什麽,不過,我選中這裏歇腳,它的整個地形像一把鏟子深入大海,地勢最狹處,也就是那鏟子柄,隻有四五公裏寬,兩端見海。挖一條壕溝就可以徹底斷絕陸路的交通……談判麽,達成協議的雙方如果沒有相等的實力的話,有協議也沒用。所以,我決定在此地暫時停一下,看看風色再走。”

大連……交通……公裏……協議……,這些詞宇文昭全不懂,但她大概明白了高翼的意思,便靜靜地跪坐下來,望著海麵上的霞光默默不語。

船正在向東行駛,或者說,正朝太陽方向行駛,陽光打在那挺翹的鼻梁上,白瓷一般的麵龐充滿了雕塑美。高翼望著這張平靜的臉,不覺癡了。

人的勇氣是怎麽來的!就是堅信自已的希望能夠實現,並為之進行不屈不撓的努力。

就是這樣一個嬌小美麗的女人,兩年來一直飽飲風塵,一直顛沛流離,一直艱難跋涉踏盡胡地,也不忘記恢複家園,並堅信自己能成功,所以她麵對未來從不膽怯。

這需要多麽大的堅忍啊!

但此刻,這一切都過去了,她像個小婦人般靜靜坐在甲板上,就坐在高翼的船頭,看風景!

一動一靜之間,美得令人無法呼吸。尤其是那種靜宜之美,令人憐愛由生。

“也許你錯了”,宇文昭跪坐在甲板上,目視晨曦,頭也不回,語聲低沉而沙啞,似乎自言自語地說:“兩年,我已經奔波了兩年,所有可以求告的部族都已經求過了,慕容燕國滅段氏鮮卑,滅我宇文部族……沒有人,沒有人敢在這風頭上幫我們。世人總是喜歡錦上添花,落井下水,哪有人會雪中送炭!風色?!這東西我已等了兩年,這遼東,還是慕容燕國的風色。”

宇文昭說得很慢,幾乎是一字一頓,高翼一字字聽入耳中,搞明白了她的意思,卻沒有答話。

許久,高翼一偏舵輪,小船輕巧地在海麵上兜了半個圈子,他學著宇文昭的口氣,對著海風也像自言自語似地說:“能夠創造機會的人是勇者,隻會等待機會的人是愚者。我寧願做一個盲目地勇者,也不願坐等機會的降臨……現在,讓我們要靠岸了,歡迎各位來到大連港。”

渤海灣一貫風平浪靜,清代末年“闖關東”浪潮中,許多山東農民腰裏綁個葫蘆就能橫渡渤海灣。高翼做的木筏雖然簡陋,但一來路途短,二來風浪小,那十名躺在木筏上的宇文侍從竟沒感覺到顛簸,便在睡夢中被拖上岸去。

大連,高翼此前曾駕著帆船無數次出入這個港口,他的機械廠也曾許多次與大連造船廠打過交道,現在物是人非,這裏是古樹森森,沒有半點人煙。

遼東自古以來地廣人稀(現在好像就是古耶),在這個殺戮時代,整個淮河以北的北方領土隻有一千萬人口,平均起來一平方公裏不過三四人。在中原,羯人石虎的統治下甚至出現了一個曠古絕今的、方圓數萬平方公裏的獸園。如此大的獸園裏沒有一人居住,居住的全是獸。可以想見,地處苦寒之地的遼東、千山山脈陽坡、水源缺乏的大連更無人問津了。

然而,翻過千山山脈,那裏就是肥沃的遼河平原。盆底狀的遼河平原一麵臨海,三麵環山,易守難攻,正是慕容鮮卑的發祥地。慕容鮮卑獨占了這片肥沃的土地後,才有了挑戰天下的實力。

高翼自從自宇文昭口中了解到這些情況後,就開始盤算自己的出路。在這充滿殺戮的時代想生存不易,在形單影孤的時候躲在遼河平原背後,臥看風雲起,倒是個亂世求生的好主意。

大連是北方最優良的不凍港,適合停靠的天然泊位比比皆是。高翼沿著岸邊走了片刻,邊搜索著記憶,邊對比著山川河流的變遷,最後根據一處山形確定了大致的地理,他選擇了一條淺灣停靠。

這裏是後來的老虎灘,兩山環抱,陸路隻有一條峽口通往外界,港灣一段是懸崖,另一段是兩山所夾的一塊小平原,那裏住上萬把人不成問題,那天然的碼頭不需任何修理就可停靠小型船,一旦有外敵,隻需遲緩敵人數分鍾就可登船遠飆。發展初期在此地紮營,算是能進能退的善地。

沒幾天,高翼就發覺他低估了這時代人的抵抗力。那幾名重傷員雖遍身傷痕,更有人胸膛被砍了個大口子,而高翼也沒有對症的縫合線,隻好用消過毒的釣魚線粗粗縫合了傷口,給每人偷工減料地用了一片消炎藥後,竟然無人發生感染。一行人在大連沒歇息幾天,那幾位重傷員已開始下地走動。

當然,這番奇跡也令高翼贏得了更多的尊敬。不,現在那些鮮卑人望向高翼的目光已不隻是尊敬,隱隱中,這群宇文部族最忠心的戰士對這位有起死回生之能的“大巫醫”充滿了恐懼。因為在他們看來,高翼既然能令人死而複生,也必然有手段直通九幽,讓人瞬息斃命,還要加上千古不得輪回。故而,每當高翼走過他們身邊時,常常發覺那些最勇猛的戰士們也不自覺地微微發抖。

這時代給高翼的另一個驚喜就是生態資源豐富的令人難以想象。山梁上活躍的動物、沙灘上輕易可以捕獲的魚鱉蝦螃,給傷者提供了大量的蛋白質。數日後,輕傷者恢複體力,他們參與捕獵之後,眾人所獲的食物直線上升。由於還要前往高句麗,故而這群鮮卑傷兵開始瘋狂地儲存食物。而兵、書、戰、策這四名身體健康的侍從則被高翼打發去山裏伐木。

伐木,其目的是建造新木筏,甚至新船。當初高翼連夜建造的木筏實在粗陋,眾人既著急的想要離開又擔心黑夜裏點火照明引來強大的慕容騎兵,這種摸黑建造的木筏質量可想而知,捆木筏的繩索來不及搓製就用樹皮代替,在繞過旅順口時,渤海、黃海交匯處的巨浪將木筏打鬆,如果不加休整再向前行,危險更大。故此高翼借建造木筏的機會停留下來。一方麵讓傷員恢複體力,另一方麵則想讓自己冷靜一下。

時間一晃過去了半個月,在這當中,最悠閑的就是高翼。剛開始登岸時,在建造宇文昭住的木屋時,高翼還能抄著手出點建議,等宇文昭的木屋建好後,高翼就徹底給自己放了假。輕傷員被他打發去狩獵,重傷員跟宇文昭一起收拾獵獲物,剝皮熏製忙得不亦樂乎,那幾個身體完好的人則在山上爬上爬下,伐木運木累得個賊死。獨高翼,整個人頓時像崩潰了一樣,每日裏呆呆地坐在崖邊,看日出日落,嘴中不時喃喃自語。

“真的嗎?……也許,也許是真的……亂世呀,這個你殺過來我殺過去的時代,怎麽活喲?……還是做個商人,不行,現在流行用殺戮付款,跟誰講理!……掙下個龐大的家產又有何用?當石崇,當沈百萬?領導要奪占你的財產,需要理由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就是給你的回答……

移民海外,在這個殺戮時代,到哪裏能躲避血腥——不出意外的話,整個歐洲也將在匈奴的鐵騎下呻吟……

武裝自己?我有什麽資本?這個殺戮時代不講仁義也不將寬恕,這不是遊戲可以存檔取檔,隻要一次失物,就會萬劫不複……

怎麽辦?”

一聲聲轟隆隆的巨響,似乎在為這些話加上注解。那是巨木滑落山梁的響聲。

高翼選擇此地紮營就是看中那個懸崖,伐倒的巨木順山坡滾下山崖,跌落海中。傍晚時分,那些伐木者會駕木筏出海,將這些巨木鉤起拖到海灘上,等候加工。

如此日複一日,高翼就這樣懶懶地蹲在崖邊,看著潮起潮落。

兵、書、戰、策四人很勤奮,一點沒有因監督者偷懶而懈怠。伴隨著他們的努力,海灘上的木材越積越多,已足夠建造兩三艘小木船,高翼卻視而不見,直到忍無可忍的宇文昭找上門來。

“高君,小女子孤苦無依之際,高君救我於水火,小女子感激不盡”,宇文昭站在懸崖邊,衝高翼娉婷一禮,語氣平靜地說:“隻是,小女身負國仇家恨,不敢片刻偷閑。此後諸事,小女子該如何去做,望高君一言以決。”

自打相會以來,宇文昭急著探究高翼的來曆,忙亂之間,竟未來得及詢問高翼的姓名,後來,她見到高翼身材高大,故以“高君”相呼,而高翼也懶得糾正,一來二去,那些宇文侍從也開始用“高先生”稱呼他,於是,高翼也就全然拋棄了原名,隻以“高翼”自稱。

也許,這也是曆史。

宇文昭這話一方麵在責備高翼懶散,一方麵在試探高翼。在她看來,打自己說出要嫁給過高句麗以換取援兵之後,高翼幹活總是提不起勁來。雖然高翼具備直通鬼神的大能,但他隻身一人,無兵無勇無地盤,遠不是宇文三公主考慮的對象。不過,此刻為了籠絡高翼,同時也打算讓高翼擺清兩人的關係,她便勇敢地捅開這層窗戶紙,要求知道:今後如何該做才能讓他滿意。

“什麽?”高翼的回答卻那麽心不在焉。

宇文昭咬了咬牙,連喘幾口粗氣,才盡量用平和的語氣說:“侍從們砍下來的木頭已堆滿了沙灘……他們讓我來問問你,為什麽選這麽粗的木頭造木筏,光剖開這些木頭都需幾個月時間,我們哪有那麽多的時間浪費?”

“沒有時間浪費”——唯有這句話傳入高翼腦中,便像一百麵大鼓在他耳邊擂響,他霍然驚醒,自言自語:“我怎麽了?麵包不會在哀歎中從天上掉下來,所有的一切必須靠自己去爭取。”

“與其悲哀自己的命運,倒不如相信自己的力量!”高翼緩緩地站起身來,自嘲地一笑,說:“生活總是這樣無奈,我們總是被生存的需要推著走,也許,曆史就是這樣創造出來的……召集所有人到我的木屋來。”

高翼說罷,大手一擺,昂然地走下懸崖,唯留下宇文昭在懸崖上發呆——為他那突然的變故。

俄而,宇文昭無聲地笑了,像百合花盛開在寂寞的山穀。

她輕輕向懸崖邊走了幾步,探頭望了望崖下,吐了吐小香舍。回首望去,高翼的背影在草叢中忽閃忽閃,一路頭也不回地向山坡下走去。

這次,她笑出聲來,發出“格”地一聲脆響。

“兵、書、戰、策,你們四個人明天停止伐木,兩人一組向四周搜索。”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高翼奪取了宇文昭指揮侍從的權力。這一切發生得那麽自然,連宇文昭本人都沒感覺到突兀。當高翼在木屋內調配人手時,這位宇文三公主正盤腿坐在他身後,眼簾低垂,一付小婦人模樣。

“我記得附近應該有個漁村,給你們十天時間,把漁村的人找到,帶來這裏。我還需要鐵器製作鐵釘,把你們見到的所有鐵器給我拿來”,高翼繼續吩咐著兵、書、戰、策四人:“記著,我們不是來掠奪的,我們是來統治的,所以,有不願意來的漁民,我準許你們動用拳頭,但不準動用刀劍,我不希望見到血。”

兵、書、戰、策四人俯身叩首,卻沒有動身的意思,高翼大怒,從鼻腔裏哼了一聲,正準備發火,他背後的宇文昭不引人注意地輕輕頷首,兵、書、戰、策慌忙連滾帶爬地走出木屋,一眨眼跑得不見影子。

“宇文久、宇文旱,嗯,再加上宇文逢,你們三個傷勢較輕,我給你們一個月時間,你們帶上幹糧翻過大山,深入宇文族故地搜羅零散的部民。記住,能找到多少人找多少人,遇到大隊人馬可以繞開,小隊人馬則直接俘虜。此外,最好多拉些漢民,還有牲畜與馬匹。”

高翼說完,似乎察覺了宇文昭的小動作,他轉過身來對宇文昭潦草地一拱手,說:“我要造一條小舢板,大概需要一個月的時間。在這期間,我需要足夠多的人手,當此地有了自保的實力後,我會派人護送你前往高句麗。

我認為,不管你向高句麗要求什麽,你必須具備足夠的實力,要讓高句麗人看到有獲利的機會,他們才肯進行投資。所以,我希望你耐心點兒。你明白我的意思?

此外,不管高句麗會不會支持你,也不管他們支持你的力度有多大,麵對強大的慕容鮮卑,你複國的路會很漫長,我會全力幫助你的。但這不是無條件的,我要求你將所有俘獲的漢民全部交給我管理,這是唯一的條件。他們將是我的財產,你,以及以後的宇文政權都不得進行幹涉。”

“僅僅是這些嗎?”宇文昭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的問。在她的印象中,漢奴隻能用來耕地,強大的武力還需要由本族的戰士組成。高翼隻要求將所有的漢民送給他,這要求雖然略有點貪心,但不是不可接受的。以前擄掠的漢民也都是分給族內貴族做奴仆的,如果高翼能使窮途末路的宇文部族重新崛起,他的功勞也配得上這樣的獎賞。

“我答應你。高君,今後的一切,拜托了”,宇文昭深深鞠躬,借低頭的功夫她才掩飾住嘴角的笑意。但是,雖竭力忍耐,她仍不住樂得渾身發抖。這種顫抖落在高翼眼裏,卻成了喜極而泣的表現,令他禁不住一陣心軟,又畫蛇添足似地解釋說:“我們現在七八個人漂去高句麗,也許才登岸就會遭到洗劫;也許到了王宮會遭到出賣,也許別人根本不會與你交談,把你晾在都城數年,等到用你時才想起你,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所以,我們必須找一個慕容鮮卑注意不到的地方,修生養息,恢複元氣。”

高翼一指前麵的懸崖,說:“翻過著到山去有一條小河。河雖不大,但河穀兩側的平地可以用來種莊稼,養活數萬人足夠了(後世,大連市用這條小沙河養活了數百萬人),當然,我們先要把船造出來,以便隨時能走……”

※※※

人類最偉大的發明是什麽?輪子!

當一群兩腿直立的動物能夠使用輪子時,文明就誕生了。我們把這樣的兩腿動物稱作“人類”。

人類每一次工業革命都是對輪子的進一步詮釋。在高翼抵達的這個生產力極其低下的時代裏,最需要的也是各種各樣的輪子。

宇文昭此前斷定,為了剖開那些木材,將它們都變成木板,需要花費數月時間,尤其是在高翼將所有的壯勞力遣出之後。但高翼的能力再次打破了她的判斷,令她半夜裏都為自己誘拐到這樣一位先生而數度笑醒。但她那暢快的笑聲聽在不懂鮮卑語的高翼耳中,再次成了半夜哭泣的象征。

“我的笑聲像哭泣嗎,嗯……人傻,本領大,賺了!”宇文昭鬱悶的同時,也為高翼的憨厚而竊笑不已。

為了剖開那些原木,高翼拆下了小帆船底艙的金屬板——這塊金屬板的存在,半是為了加固船底,半是為了降低小船重心增加穩定性而設置的配重,它異常堅硬與沉重。高翼花了一個星期時間,在這塊金屬板上鑿了無數圓洞,並用這些圓洞組成一個大圓,而後,他逐漸擴眼,讓圓洞彼此貫通。如此,便從金屬板上鑿下一個圓形的金屬盤。

再用小銼將圓洞形成的金屬銳邊銼成三角形,中國曆史上第一個輪鋸就此誕生了。

這不是超前科技,它比曆史上第一個輪鋸晚誕生了2350年,相對於真實的曆史,它早傳入中國1600年。

這一刻,曆史已經改變,後代的中國人不用到了20世紀還唱著“拉大鋸,扯大鋸”的童謠,因為到那時,大鋸(長鋸)已被中國淘汰了一千多年。

曆史還會發生什麽改變。

棋子已經投下,這是一場什麽樣的棋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