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鎮心神不寧地點了點頭,他看到這些士兵懶懶散散地躺在地上,不對自己行禮,心中大怒,但現在自己一敗塗地,也不好對著於冕多說。

於冕漸漸注意到這些明兵有氣無力地躺在地上,一副寧死也不願走動的樣子,懶洋洋地眯著眼睛打盹,看來他們是打定主意,不肯再跟著皇上走了,像是專等著瓦剌軍前來,一一殺掉自己。

於冕哪裏知道此時這些明兵心中所想?他有武當氣功護身,自然能夠忍耐饑渴,可是這些士兵渴了好幾天,先前王振說他家鄉有水,結果卻是毒水,現在皇上帶著士兵趕回京師,可是一路上也得喝水,不料找到的水還是遠遠不夠喝,京師更是不知何時才能回去,眼下能休息一陣是一陣,萬一也先來了,就幹脆繳械投降算了。

於冕見到這些士兵現在毫無鬥誌,甚至連活下去的希望都拋棄了,不禁暗暗心寒,沒精打采地四處望望,忽然見到一堆厚厚的幹草,靈機一動,想起三國時曹孟德“望梅止渴”故事,現在他也想依樣畫葫蘆,計上心來,笑道:“大明勇士們,你們看,現在這裏有這麽多幹草,附近定有許多水源,大家快些起來,我們一起找水喝,喝飽了好跟韃子決一死戰!”可是這些明兵實在渴得連嘴都張不開,一時連反駁他的人也不願張口,支持他的人更是有心無力。於冕見到這裏,心中暗暗著急,卻是無法可想。

朱祁鎮冷冷地望著自己的士兵,見於冕白費口舌,他一言不發,想起遠在京師的於謙,心中大是慚愧。現在他後悔自己不該聽信王振的蠱惑之言,不該魯莽行事,不該禦駕親征,不該冤枉好人,誤會了於謙的一片苦心。他心潮起伏,思緒叢生,接著他轉過身去,望向天空,期盼自己的祖先能夠幫自己渡過這次難關。

樊忠默默地立在皇上身邊,苦思脫身之法,但現在明軍主力已經耗盡,士兵的體力幾近枯竭,也先軍士氣高漲不說,光是天時地利已經讓明軍吃不消了,更何況火攻——這條王振留下的毒計,真是禍害無窮,倉促之間,想要找到一條萬全的對策,談何容易?

但也先哪裏會給明軍充裕的時間,讓他們想出辦法來對付自己?也先逃離樊忠的巨錘,緩過神來,親自帶兵追擊明軍!

到了那塊平地,也先見三人已經蹤影全無了,他抬頭四顧,望見了這處缺口,更是遙遙聽到有人說話,當即領兵前來。

眼見瓦剌軍漸行漸近,於冕和樊忠都沒有想好對策,看來現在就是大羅金仙轉世,恐怕也束手無策,他倆對望一眼,心有靈犀,慢慢走到皇上身邊,分別從左右守住朱祁鎮,打定主意,先守好皇上,再隨機應變吧。

也先一馬當先,縱馬馳近朱祁鎮,勒馬站定,仰天哈哈大笑,隨即低下頭來,饒有興致地欣賞起這個手下敗將來,然後他望了一眼樊忠,冷冷一笑,正眼也不瞧於冕,接著定定地望著朱祁鎮,眼光掃向這個漢人皇帝,示意他跟自己走。

於冕正要暗暗欺近也先,好擒賊先擒王,不料也先這回已有防備,眼角餘光掃見於冕身形稍動,當即勒馬退了開去,口中厲聲喝道:“你是誰?想要幹什麽?”說完“唰”地抽出馬刀,準備迎敵。

於冕見狀,知道這次想要活捉也先,恐怕很不容易了,但情勢所迫,勢必要活捉也先,這樣才能全身而退。他冷冷地望著也先帶來的兵馬,暗暗苦思對策,想要趁隙進擊,一舉擒住也先。

也先見這人漢人賊眼咕嚕嚕地打轉,不時地望著自己的士兵,哈哈大笑道:“想必你就是公公口中說的那個於冕吧,真是一表人草啊!”原來王振投靠也先之後,不顧一切地把明朝這次派出的人馬底細,悉數告知也先,王振恨透了於謙,愛屋及烏恨屋也及烏,況且知道於冕和樊忠設下陰謀詭計,陷害自己,因此對二人更是恨到了骨子裏去,他知道單憑自己很難除掉這些心腹大患,所以就想假手也先,除去這兩個眼中釘肉中刺,因此對二人的描述更為詳盡,所以也先一眼認出了二人,隻是剛才在平地上自以為勝券在握,不料驕傲輕敵之下,自己反而狼狽而逃,現在他卷土重來,暗暗戒備,料想這二人就算真有神仙的本事,定然難逃今晚之劫!

於冕轉動眼珠,“狡黠”地笑道:“也先,我就是於冕!是公公在你麵前提到我的吧,看來公公真是失職,你到現在也認不清我,也先,你得好好教訓教訓公公,定然不能輕易放過他!”

也先見於冕趁機大說風涼話,心裏恨得牙癢癢,但在自己的士兵麵前,必須保持大將風度,更何況還有漢人士兵呢,萬萬不能讓漢人小瞧了自己,他故意淡淡地道:“於冕,你也不用在本王麵前說風涼話,公公早被你們殺死了。”

於冕冷笑著截口道:“背叛大明者,殺無赦!賣主求榮,更是應當被誅滅九族!王振死有餘辜,除賊護主,原是我大明臣子義不容辭的職責!”他這番話說得義正詞嚴,也先也不好辯駁。

也先聽了這番話,不想跟於冕胡攪蠻纏

,決定先拋開王振,哈哈大笑道:“很好很好,你果然像公公說的一樣,和你那個爹爹叫做於謙的,有一身硬骨頭!很好很好…….”他竟然讚不絕口起來。

於冕聽他提及自己父親的名字,而且口氣傲慢,態度粗魯,心下大怒,厲聲喝道:“也先,你想怎樣?”

也先停住稱讚,冷冷地笑道:“敗軍之將,不足言勇,於冕,你最好不要對本王無禮,本王現在還不想讓你爹痛失愛子,本王要擒住你,帶你到你爹麵前,讓他親眼瞧瞧他的寶貝兒子跟本王作對的下場!”說著臉上漸漸露出猙獰的神色。

於冕毫不退讓,迎上也先暴怒的臉色,狠狠地瞪著他,兩人瞪了一會,也先漸漸不耐煩起來,神色慢慢恢複平靜,打了個哈哈,笑道:“好小子,現在你想怎樣?”

於冕冷冷哼了一聲,收起臉色,道:“也先,你不必跟我兜圈子,我要帶皇上回京,你答不答應?”

也先哈哈笑道:“小子,難得你求本王一回,這樣吧,隻要你答應本王一個條件,本王可以立即放你回京師。”原來他跟著王振漸漸學到了一點心機,心想我隻答應放你回京,可沒答應放這皇帝回京,更何況我隻說“本王放你回京”,但我的士兵們不放你,那時可不能怪我。他為自己能在這時造出一個天衣無縫的陷阱,心下忍不住狂喜,暗自冷笑:瞧你小子怎麽跟本王鬥?

於冕沒有注意到也先話中的陷阱,追問道:“也先,你不要故弄玄虛,究竟是什麽條件?”

也先見他離自己的陷阱隻有一步之遙,得意地仰天狂笑:“小子,不用心急,這個條件,很是簡單,本王聽說你們漢人最講究信譽,什麽一言九鼎,什麽‘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不知你這小子講不講信用?”說著目不轉睛地望著於冕。

於冕警覺起來:“也先故意跟我兜圈子,顯得如此有恃無恐,這是為何?”仔細回想也先剛才的話,想要找些破綻出來,但這時朱祁鎮的目光若有意若無意地掃了過來,於冕不敢多想,隻得硬起頭皮,笑道:“也先,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雖然我是年輕人,但我不敢毀了漢人千百年來的優秀傳統,你把條件說出來,隻要我能答應你的,我答應了你,絕不會反悔!”這一番話說得字正腔圓,更是擲地有聲。

也先聽了,心下暗暗高興,哈哈大笑道:“好,不愧是好漢子,本王的條件很簡單,就要你一個諾言,隻要你肯棄暗投明,本王就可以立即放你回京!”

於冕冷冷笑道:“也先,你知道什麽是明?什麽是暗?大明王朝正是你口中之明,而你們這些韃子蓄意挑起戰火,就是你口中所說的暗!你們大舉起兵,來犯我朝,不知多少士兵已經戰死,更不知多少無辜的老百姓因你們受苦受累!也先,我奉勸你一句,大火終有熄滅的時候,難道你沒有看見你們剛才放的大火已經漸漸熄滅了嗎?雖然現在你們能稱雄一時,但多行不義必自斃,想必你也聽過漢人的一句老話——‘國雖大,好戰必亡’!也先,趁早退回你們的大草原吧,隻要有一個漢人活著,遇到來犯之敵,雖遠必誅之!”

也先一邊聽著於冕振振有詞,一邊嘿嘿冷笑,等到於冕說完了,也先止住冷笑,厲聲喝道:“小子,乳臭未幹,竟敢教訓起本王來了?我瓦剌現在天時地利人和俱在,豈會聽你一言就收兵?你們漢人一向斤斤計較,吝嗇小氣,這次賞賜隻是打發叫花子一般,分明是羞辱我瓦剌國小民窮,現在本王親自帶兵,定要到你們京師去討個說法,你們卻一路阻攔,在你們漢人心中,我瓦剌就是這麽好欺負的嗎?”

於冕聽他虛虛實實,跟自己大兜圈子,當下也樂得和也先爭執不休,畢竟拖住一時是一時,現在他盼望爹爹聽說自己和皇上有難,能夠從京師派來援軍,替自己解圍,他明白這些想法是不切實際的,眼下隻能寄希望於這些明兵,隻求他們能夠立即恢複體力,起來跟韃子廝殺。

於冕冷冷笑道:“也先,你不要欲蓋彌彰,你口口聲聲地說想到大明京師,祈求我皇賞賜,但帶了這麽多士兵,已經將你的野心暴露無疑,你們這些螢燭之光,怎敢和我大明日月爭輝?”

也先哈哈狂笑起來,似是不屑多說,他揮動大手,隻見一排弓弩手逼了過來,張弓搭箭,箭尖對準三人,而箭尖在周圍的大火映照之下,顯得分外妖異。

也先冷冷地道:“小子,本王就叫你見識見識我瓦剌的螢燭之光!看好了,小子,這螢燭之光就是本王用來對付你們日月之光的利器!”

樊忠大驚失色,生怕於冕魯莽之下,激怒也先,那可就麻煩了,慌忙叫道:“且慢!也先,你跟於公子談了條件,現在也與我談談如何?”

也先見他一錘擊殺了王振,而且又把自己打得隻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心中對這人尤為忌憚,現在正想趁機除掉他。

也先故技重施,淡淡地笑道:“小子,你想與本王談什麽條件?”

樊忠

忙道:“也先,我既然提出了談條件之事,條件自然由你來定。”

也先哈哈狂笑道:“爽快爽快,好小子,你果然是一個爽快之人,不像那個混小子,拖泥帶水,擺出一大堆道理,攪得本王暈頭轉向。好,本王就不跟你兜圈子了……”

於冕忍不住插話道:“樊將軍,不要跟他太客氣!也先,大明朝向來待你們不薄,你往年前來朝貢,皇上都給了你們豐厚的賞賜,你可不要恩將仇報!”

也先冷冷地打斷他:“往年?往年本王還沒帶兵來呢,今年呢?今年為什麽如何小瞧我瓦剌?”他臉上怒氣難平,呼呼喘著粗氣。

樊忠趁機把責任都推到死去的王振身上,好叫也先死無對證:“今年這事全是王公公出的主意,皇上本來要給你們賞賜,王振這個奸賊趁機中飽私囊,我們也不清楚他搜刮了多少。”慌亂之下,他已經忘了王振在死之前已經投靠了也先,說不定王振把一切都已經給也先說了。

也先果然大怒,叫道:“好小子,膽敢戲弄本王?王公公已經把一切都跟本王說了,他說有個叫於謙的,還準備不給我瓦剌賞賜,這事全是這個漢人皇上決定的,你以為本王老眼昏花了,分不清楚黑白嗎?”說著怒氣衝衝地瞪著朱祁鎮和樊忠二人。

朱祁鎮聽到這裏,渾身一顫,險些摔倒。原來他怕王振把朝貢之事給也先說了,那個秘密不知說了沒有,一旁的於冕見狀,顧不得也先對自己的父親無禮,急忙伸手扶著朱祁鎮。朱祁鎮望見是於冕,定了定神,心下稍安。

於冕接口道:“也先,王振搬弄是非,顛倒黑白,你竟然信得過他?”也先知道王振一向奸詐狡猾,本就暗暗生疑,他懷疑是王振把這次朝貢之事給朱祁鎮說了,而王振給自己的解釋又虛實難辨。現在於冕大聲喝問,他更是信了八九成,忽地靈機一動,叫道:“本王如何信得過你?”說著指了指樊忠,他見過樊忠的本事,打算先除掉樊忠再說,至於於冕,看起來像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白麵書生,倒也不懼他,其實那晚也先僥幸躲過於冕那一招,實在太過湊巧,因此也先小看了於冕的本事。

樊忠淡淡一笑,道:“王爺如何才能信我?”

也先冷冷地笑道:“本王在大漠就聽說過,你們漢人最講究忠義,而你的名字裏剛好有個忠字,這樣吧,你顯示一下對這個皇帝的忠誠,不知你願不願意?”

樊忠笑道:“為君盡忠,為友盡義。正是我輩熱血男兒分內之事,沒有什麽願不願意的,隻是我要如何顯示對我皇的忠誠?”

也先狡黠地一笑,大聲道:“這個容易,我聽說你們漢人有個叫屈原的,為了顯示對他主子的忠誠,毫不猶豫地投江自盡,這樣吧,現在隻要你自盡,隨你用什麽法子,我都相信你們漢人是忠義之輩,自然也就信了你們二人的話。”

樊忠淡淡一笑,他知道也先嘴上說的好聽,其實這一招借刀殺人,而且殺人不見血,實在高明。現在自盡是為了保住漢人的信譽,容不得他猶豫不決,心念一動,笑道:“也先,我死之後,你肯不肯放過這些大明朝士兵?肯不肯讓他二人走?”說著目光掃了於冕和朱祁鎮一眼,回頭定定地望著也先。

也先冷笑道:“你先證明對這個皇帝的忠誠,其他的隨後再說!”

樊忠淡淡一笑:“也先,你不放過皇上,我豈會上你的當,輕易死去?”

也先冷哼一聲:“好小子,就憑你?你想保住這個皇上?好,本王就見識見識,瞧你有多大的能耐?”

於冕忙道:“且慢,我有話說!”

也先不耐煩地叫道:“有話快說!”

於冕道:“也先,如果樊將軍願意以命捍衛大明朝的信譽,顯示他對我皇的忠誠,你肯放過我皇嗎?”

也先不耐煩地叫道:“不放又如何?”他裸的挑釁激怒了樊忠。

樊忠再也忍耐不住,厲聲喝道:“那就先宰了你這個狗韃子!”說著就要撲向也先。於冕冷靜下來,不敢立即跟也先鬧翻,急忙一把拉住樊忠。

這時也先帶來的弓弩手,紛紛將箭尖對準樊忠,準備一舉射殺他,也先見狀,輕輕揮了揮手,冷冷地道:“你們早晚都是死,何必急於一時?好小子,你想死,本王現在就可以立即成全你!不過本王沒有親眼見過你們漢人的忠義,一直引為平生最大的憾事,現在你拖拖拉拉,推三阻四,可見你們漢人還是膽小如鼠,貪生怕死,哪裏有什麽忠義可言?你們漢人寫的史書,全是大放狗屁!什麽屈原,什麽文天祥,本王沒有親眼見過他們的忠誠,今日本王倒有機會,看看你們所謂的赤膽忠心,可惜啊可惜,你們漢人不配叫做忠義之輩!”說完冷冷地望著樊忠,一臉惋惜之色,不住搖頭歎氣。

樊忠明知他這是激將法,可是現在也沒有退路,他回頭望了一眼朱祁鎮,正好朱祁鎮也麵無表情地望著他,似是在催促他,快些自盡,維護漢人的尊嚴,又好像不忍他自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