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唷,我的乖外甥,最近過得不錯吧?”許永全然無視對方皺起的眉頭,在房間裏肆無忌憚四處打量。

最終,是工作台上未完工的項鏈深深吸住了他全部的視線,驚喜和貪婪於眼底毫不加掩飾地迸發,渾濁的眼睛都生動起來,亢奮地放出了光:“我的乖乖!這鑽石項鏈,起碼能值上百萬吧?我就知道你有錢著呢!你日子過的這麽滋潤,不孝敬孝敬舅舅我,說不過去吧!”

啪的一聲,段回川麵無表情地關上盛放項鏈的絲絨禮盒,冷淡而疏離地下了逐客令:“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有什麽話,跟我去樓下說吧。”

許永滑動一下喉結,咽下口水,戀戀不舍地從盒子上挪開目光,諂媚地笑眯了眼:“行,行,哪兒都行。”

重新在客廳沙發上坐定,段回川打發了白簡出門買菜,與許永二人相對而坐,兩杯冷茶擺在兩人麵前,不甚清晰地倒映著南轅北轍的兩張麵容。

男人端起茶盞,拿蓋子刮了刮浮沫,似假還真地抱怨:“哎呀,這麽久不見,咱們甥舅倆都生分了。你瞧,連杯熱茶也吝嗇給舅舅喝嗎?這茶都涼了。”

“我這裏隻有冷茶,要喝熱的,出門左拐。”段回川雙手環在胸前,不屑與之多費唇舌,開門見山道,“有什麽事就直說,我很忙,沒有時間跟你胡攪蠻纏。”

“你怎麽這麽跟舅舅說話呢?我可是你在世上為數不多還願意承認你的親人了!”許永將茶盞重重擱在玻璃茶幾上,佯作生氣。

“首先,”段回川啜了口茶,慢條斯理地豎起一根手指,一本正經地糾正道,“我隻有小辰一個親人,其次,我不需要誰的承認。”

許永被噎回來,麵頰肌肉抽搐了一下,又露出哀愁的神色,苦口婆心地道:“小川啊,舅舅知道你這些年漂泊在外,過得不容易,你媽媽也是個命苦的人,好不容易飛上枝頭嫁進豪門,誰知生下你後還沒享幾年福,就撒手去了……這麽多年,你爸爸莫非一次都沒有聯係過你?”

段回川被對方的假惺惺耗盡了最後一點耐心,站起身來作勢就要送客:“如果你是來憶苦思甜的,就不必在這浪費時間了,我跟你之間沒有什麽舊可敘的,我還有工作要做,請回吧。”

“欸,你這孩子急什麽,舅舅還沒說完呢。”許永慌忙把他拽回來,裝模作樣地喝了口茶,“小辰呢?還沒放學呢?”

段回川冷淡地道:“你不必見他,料他也不想看見你。”

“其實呢,我也不是非見他不可,隻不過……”許永眼珠轉了轉,為難地拖長了音,“你也知道,當年發生那事之後,你父親把你趕出家門,可是你舅舅我不計前嫌,好心將你領回家養活了你,現在舅舅一時周轉不靈,手頭呢,有點緊,你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段回川不出所料地勾了勾嘴角,眼裏除了譏諷和冷漠之外沒有半分多餘的情緒:

“不計前嫌、好心收養?難道不是為了貪墨段尹正那八百萬撫養費嗎?況且,他給我的撫養費全部被你拿去吃喝嫖賭揮霍一空,害的我還得餓著肚子出去打工,給自己和出生不久的小辰討口飯吃。”

“那……那……我也是沒辦法……”

他冷眼瞧著許永青白交替的臉,淡淡一哂:

“看在當初收留我的份上,我沒計較那八百萬,但不代表我樂意繼續被你吸血,當初給你那二十萬的時候我就已經說的很明白了,小辰的監護權歸我,他從此跟你再沒有半點關係,你別想再來騷擾他,更別指望從我這裏得到一分錢。”

被毫不留情戳穿企圖的許永徹底撕掉了溫情脈脈的麵紗,惱羞成怒地冷笑道:

“你這忘恩負義的小兔崽子!你跟你媽都是一丘之貉!自私的白眼狼!當年她傍上了大腿,就渾然忘了自己的親哥哥,自己住著莊園別墅、開著名牌豪車,那一身的珠光寶氣,隨便從指縫裏漏一點給我,也不至於讓我過得困頓潦倒!整日裏被高利貸追債,那是人過的日子嘛?”

“住口。那是你自己揮霍無度咎由自取。”段回川眼神一沉,雙眼緩緩眯起來。

徐永以為捉住了他的痛腳,猖狂笑道:“別以為我不知道段家為什麽逐你出家門!當年你幹了什麽天理不容喪心病狂的事兒?要我都給你抖落出來嗎?早知道你生了一副狼心狗肺的心腸,老子當初就該餓死你——餓死你這個怪物!”

——你這個怪物!

這兩個字眼像是某種極鋒利的尖錐穿胸而過,心口被毫無防備地紮得鮮血淋漓,滾燙的血濺紅了他的眼,那顏色殷紅得刺目,仿佛要將他整個人徹底點燃,血肉都燒成灰燼。

——“這病聞所未聞,頭上生角,皮膚覆麟,根本就不像是一種‘病’啊……”

——“救命啊!來人!小少爺把夫人咬……咬死了!”

——“把這個怪物給我丟出去!我段家沒有這樣的孽種!”

住口……

住口!不要再說了!

垂在身側的拳頭捏緊又鬆開,耳畔似有無盡嘈雜刻毒的聲音呼嘯而過,那些深埋在記憶角落裏,斑駁不堪的過往,猝不及防翻湧上來,猙獰得如同從地獄裏伸出來的惡鬼,那些惡鬼抓住了他,千方百計地把他拽到黑暗的深淵裏去。

沉悶的雷聲從極遠的地方滾滾撲來,天際一線陰鷙的黑暗,似潮水般以不可阻擋的氣勢漫湧而來。

陰晦厚重的烏雲遮天蔽日,不給日光留下絲毫縫隙,一時之間竟將這一方天地盡數染黑,顛倒晝夜。連街上的行人也被這陰晴不定的天氣所擾,加緊了匆匆的腳步。

晦暗昏沉的血色一點一點漫過眼底,段回川森冷的目光利劍一樣刺過去,徐永對殺機的籠罩渾然不覺,仍舊自顧自沉浸在身份和道德優越的卑劣快感裏,宣泄多年積怨的不滿與嫉恨:

“沒福氣的東西,好不容易生個兒子,居然是個孽種!真是廢物啊!哼,你現在瞧著人模狗樣的,忘了當年你是怎麽害死你親娘的?你殺死了我的親妹妹,斷了我的財路,搶走我兒子,還好意思問我那八百萬?那都是你欠我的!你這個弑母的怪物!”

“你若還有點良心,就應該好生孝敬老子,以補償你的罪孽,如若不然,我就把你的醜事都抖出去!嗬嗬,要是叫小辰知道了你是怎樣一個頭上長角、滿手血腥的惡魔,他還會跟著你,把你這個殺母凶手認作哥哥嘛?!我才是他的父親,他的監護人!”

“轟隆隆——”一聲巨雷伴隨著淒厲的閃電在此刻驟然炸響!

那是蒼穹在發出天崩地裂的怒吼,暴雨緊跟著傾頹而下,豆大的雨點爭先恐後砸落,在大地之上濺得粉身碎骨,前仆後繼擁抱死亡,仿佛為上天的震怒奏響序曲。

天花板懸落的白熾燈短路了似的閃爍兩下,熄滅在了瓢潑雨聲裏。

徐永滔滔不絕的咒罵像是斷了電的舊式收音機那樣戛然而止。

森寒的閃電倏然照亮了室內一角,借著這一瞬間的光亮,他慢慢放大的瞳孔裏,映照出段回川鬼魅般英俊蒼白的麵容——

以及……兩隻尖銳鋒利的角。

段回川竟然在笑……

他挑釁了一個怪物。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陡然從脊椎骨竄了上來,許永終於住了口,甚至懼怕得連一個氣音都不敢發出來,一片死寂之中,他聽見冷汗滴落地板的聲音。

段回川確實在笑,渾濁的震動自喉嚨深處傳出,低沉嘶啞的,像是風刮過破漏的風箱。起初隻是低低地笑,繼而漸漸高亢,最後變作放聲大笑。

那嘲弄的、憤恨的、壓抑的笑意滿滿盛在他眼底,身體裏仿佛有什麽塵封多年的枷鎖被打開了閘門,於是一隻窮凶極惡的凶獸釋放了出來,凶獸帶著肆無忌憚的嗜血的笑容,想要撕碎麵前這個卑劣的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