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上

簡睿出了家門,獨自一人在街頭公園坐了很久。然後去了歐陽旭家,借他一套衣服換下自己身上的睡衣,再拿上一點零錢坐車出城。

方才在父親的書房,他撿起那張照片時,無意中發現照片上,那叢海棠花後遙遙露出一角房門。門旁有一豎匾,匾上的字依稀可辨——寧致遠國畫高級課程班。

寧致遠國畫高級課程班。簡睿心中頓時一動,突然想起香蕙若說過她年輕時曾師從過寧致遠學習國畫,大概就是照片上的這段年齡吧。大伯和香蕙若會不會同是寧老先生國畫班的學生嗎?如果是,他們的過往,寧老先生多少會知道一點吧?

想要弄清事情真相的簡睿,思前慮後一番,果斷地找到寧致遠家來了。來的路上,他就揣測著顧芳喜會不會也在這裏,果然見到她的那一瞬,他紛亂的心有著塵埃落定感。

“簡總監,你怎麽來了?”

顧芳喜意外之極地立起來。簡睿是快要訂婚的人,他最近鮮少在公司露麵。她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他,也希望不要看到,努力地在遺忘。沒想到,正在她極力遺忘的時刻,他卻這樣突然地出現在她麵前,倆倆相望。

簡睿深深地看她一眼:“你舅舅在家嗎?”

“你找我舅舅,他在,你跟我來。”

寧致遠得知簡睿的來意,很有幾分吃驚:“原來你是紀晨的侄兒,可是你怎麽姓簡呢?”

“聽父親說,我祖父祖母在他們兄弟倆中學時離婚了。他跟了祖母改姓簡。”

“原來是這樣。”寧致遠點點頭,“不過,你為什麽想知道你大伯和蕙若之間的往事,上一輩的陳年舊事你問來做什麽呢?跟你有關係嗎?”

簡睿遲疑片刻:“寧老先生,我有自己的原因。隻是,不方便說。如果您知道什麽,請您告訴我好嗎?”

“年輕人,我雖然知道一些,卻也不方便跟你說的。畢竟這是他們的私事,你如果確實想弄明白,不如直接去問當事人好了。你反正也是認識香蕙若的。”

寧致遠代人保密,守口如瓶。簡睿無功而返,顧芳喜送他出門時,看著他一臉鬱色,寬慰他道:“簡總監,我舅舅其實說得也沒錯了,反正是上一輩的事情,你何必知道那麽多呢。”

簡睿定定看住她,那雙瑩黑皎白的眼睛,充滿了真切的關切。他從未說出口的煩惱,在這一刻自然而然說出來:“可是我父親……他為了上一輩的事情,堅持要求我和君瑤結婚。其實我……並不喜歡君瑤。”

肩並肩地坐在山坳的一處綠蔭下,顧芳喜專注地聽簡睿把他的家事徐徐道來。他一席長長的講述結束後,她驚訝得無法理解:“簡總監,你父親這樣做是非常不對的。雖說孝順是為人子女應盡的本份,但不代表無條件的聽話,你不能也不該由他安排你的一生。”

“我就是不願意再按他的安排生活下去,所以,我才想知道上一輩到底發生過什麽事,為何父親這樣堅持要我代大伯實現心願。我想試試看能不能從中化解。”

顧芳喜站起來:“那我去說服舅舅,一定讓他把他知道的事情都告訴你。看有沒有化解的可能。”

顧芳喜的說服頗有成效,寧致遠最終鬆了口。不過他說,他要先征求香蕙若的意見。拿著顧芳喜的手機,他獨自在書房裏和香蕙若通了幾分鍾的話後,再出來時點頭:“好,讓簡睿進來吧。”

正屋的八仙桌,寧致遠居上首,簡睿和顧芳喜打橫陪坐,聚精會神地聽他說起那些歲月湮滅的前塵舊事。

“當年,紀晨和香蕙若都是我國畫班的學生。那個班是為有著國畫基礎的人而開設的。一班的學生個個都畫功紮實,但他們倆的才華依然格外突出。堪稱我當時的得意門生。他們在學習期間,漸漸地比一般同學走得更近,自然而然的,大家就把他們看成是一對。就連我,也開過他們的玩笑。”

“後來,他們一起考上了美術學院。起初,他們會時時結伴回來看望我。後來,漸漸隻有紀晨一個人來了,香蕙若不再和他一起露麵。我曾經開玩笑地問過,是不是他們鬧別扭了。紀晨隻是苦笑不答。再後來,我因為申請去偏遠地區支教三年,離開了城市。從此就再沒有他們的消息了。一直到前不久,小方把他媽媽帶到我這來,這才久別重逢地再見到這個以前的女學生。所以,他們後來的事情,也是香蕙若告訴我的。”

“香蕙若說,她和紀晨交往了一段時間後,覺得兩人並不合適。便想要和他分手。具體原因她不願意多說,她說斯人已去,何必再說一個逝者的不是呢。隻說這個分手進行得非常不順利,紀晨無論如何不肯同意。期間鬧出一些很不愉快的事情,她為此不得不休了學,遠避到加拿大姨媽家去了。在那裏,她認識了一位華人留學生方凱奕,他們相愛了。兩年後方凱奕學成歸國,他們一起回去舉行婚禮,”

“兩年了,香蕙若以為最早糾纏不清的戀情,早由時間之手解開了當初的結。所以她放心地回國,放心地籌備婚禮。但她萬萬沒想到紀晨居然又找到她,知道她要和別人結婚時,他一開始表現得非常失控。一定要求她取消婚禮,除非是和他結婚。遭到她堅定的拒絕後,他突然一下子冷靜下來,說‘好,你們結婚吧,我會來參加你們的婚禮的’。”

“婚禮當天,一大早香蕙若就心裏一陣陣地發慌,有一種會出什麽事情的預感。下午兩點後到了教堂,她在休息室裏更是心悸般的呼吸不暢、全身乏力。她對方凱奕說她很不舒服,方凱奕非常緊張,馬上決定取消結婚儀式改天進行。那天下午教堂有兩場婚禮要舉行,三點半還有一對新人要行禮。方凱奕臨時決定改期,那對新人和親戚朋友又早早地等在教堂了,幹脆頂上他們的時間檔提前行禮。他們禮成後在祝福聲和花瓣雨中走出教堂,正要走上婚車時,突然,從教堂頂上跳下一個人,正正地砸在婚車上。”

顧芳喜聽得跳起來:“是紀晨是不是?是他跳下來了是不是?他以為這時候走出教堂的新人是香蕙若和方凱奕是不是?”

寧致遠點點頭,喟聲一歎:“誰也沒有想到他會這麽瘋狂,在人家的婚禮上用生命演出如此血腥的一幕。他從那麽高的地方重重跌落在車頂上,血肉橫飛,新娘一身雪白的結婚禮服被濺滿血跡斑斑。”

光是想像一下那樣可怖的一幕,顧芳喜已經忍不住要打寒顫。那對倒黴的新人身臨其境,還不嚇得魂不附體。顧芳喜實在不勝同情他們,一下子由天堂跌到了地獄。再瞄一眼對麵的簡睿,亦是滿臉震動,一張臉蒼白如紙。

誰知寧致遠接著說下去的話更讓他們震動。

“更慘的是,紀晨摔下來時,腳尖砸在正開車門的新郎頭上。砸中的又偏偏是太陽穴,那個新郎當場就……倒地身亡。可憐的新娘子受刺激過度暈過去,再蘇醒時已經精神錯亂了。這二十多年來,她一直住在精神病院。”

顧芳喜長長一口氣吸進去,再吐出來時是激烈的批評:“太過份了,這個紀晨太過份了。執著地愛一個人原本不是錯,可是愛得像他這樣偏執自私,既傷害自己也傷害別人的份上,實在是大錯特錯。要是錯了他一個也就罷了,他還連累上別人。這種人真是……”

顧芳喜“死不足惜”四個字都衝到嘴邊,但看在對麵簡睿愈來愈蒼白的一張臉,硬生生地咽回去了。到底是他的大伯,再如何不好也不能當著他的麵這樣說。

簡睿呆了般似的怔怔坐著,良久良久的沉默後,他頹然地趴在桌上,仿佛上一輩的情仇愛恨已經全部壓到他的肩上,把他壓垮了。

寧致遠不無憐惜地看他一眼,說:“簡睿,香蕙若知道你是紀晨的侄兒,也很意外和吃驚。她同意我把她和紀晨的往事告訴你,還說,如果你還有什麽想弄明白的,可以直接去問她。”

***方氏別墅。

落地長窗的鋼琴前,方君瑤正在彈鋼琴。指下流出的不再是往日她最心愛的歡樂頌,而是一支無比憂傷的曲子。不知不覺間,她就濕了眼眶。琴鍵上的音樂聲聲,如泣如訴。

香蕙若和方凱奕,還有方君瑋都坐在一旁的沙發上。他剛剛從公司回到家,正準備好好睡一覺,養足精神晚上好去約會顧芳喜。卻不料再次聽到簡睿和妹妹之間又出了問題。

聽著方君瑤彈奏出那樣悲傷的曲子,香蕙若容色慘淡,一臉擔憂地望著女兒。方君瑋則忍無可忍地跳起來:“不行,我要去找簡睿,我要他當麵來說清楚。為什麽這樣欺騙我妹妹?”

方凱奕喝住他:“君瑋,你坐下,這事……也不能全怪簡睿。”

“是呀,君瑋,不能都怪在簡睿頭上。他曾經提出過要分手,可是我……因為一個母親的私心,特意跑去醫院找到他父親,請他說服他的兒子同意和君瑤重歸於好。我們也有錯。”

方君瑋一怔,想起他那次在地下停車場和簡睿那場不愉快的談話,當時他那麽堅定地表示不願複合,後來卻又主動捧了玫瑰花來道歉。不用說肯定是在父親的壓力下不得已而為之。

他那時其實有所懷疑他的道歉是敷衍行事,但他卻沒有對妹妹和母親說破。一方麵固然是不想打擊到她們,另一方麵,他如今才肯直視自己的內心,他亦是有私心的。簡睿如果和妹妹在一起,顧芳喜會比較容易死心。

那時候,他早已喜歡上了顧芳喜。毫無疑問,簡睿也是。所以他和他的父親發生衝突,他不願意再由父親來決定和安排自己的愛情和婚姻。以前種種若是錯誤,現在他要更正錯誤了。

方君瑋突然手心裏捏了兩把汗,為妹妹,也為自己。這一刻他深深明白,從內心深處,自己是非常不願意顧芳喜和簡睿走到一起的。因為——他喜歡顧芳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