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看到顧芳喜一付欲哭無淚的樣子,方君瑋還以為她心痛房子,慷慨地說:“好了,既然是我睡在這裏塌了天花板,那我負責替你修好。明天我就讓一家裝修公司來給你重新裝修。”

“我不是煩這個,我是煩今天晚上怎麽辦?”

“哦,是啊,這個房間不能睡了,你們不是還有個房間嗎?”

“我爸我媽的房間不讓人睡的。”

要是再讓他去睡,不定又會出什麽事。

“那怎麽辦,那可就隻有跟你一個房間睡了。”方君瑋笑得促狹。

“美得你,睡客廳沙發去。”

她抱了一床被子往長沙發上一放,方君瑋愁眉苦臉:“有沒搞錯,我在家裏睡的床有三米寬,想怎麽睡就怎麽睡。你哥那張床我都嫌小了,這會竟還讓我睡沙發。”

“不想睡沙發就睡地板,地板多寬啊,你更是想怎麽睡就怎麽睡。”

“我說,我回去睡行不行?”方君瑋跟她商量。

顧芳喜斷然否決:“不行,明天一早你再走。”

三人的長沙發讓方君瑋占據了,一側還有張雙人沙發,側對著電視機,顧芳喜抱了自己的被子在上麵躺下。

“喂,你這是什麽意思呀?”

顧芳喜打開電視:“沒什麽意思,被吵醒了一時睡不著,窩在這裏看會電視再進去睡。”

“可你在看電視我怎麽睡得著?”

“我開小聲點就是了。”

一來沙發太小睡著不舒服,二來電視機又開著,方君瑋很久都沒睡著。看見顧芳喜一直在看電視,毫無睡意的樣子,他不由說:“幹脆你在這裏看著電視睡沙發,我上你裏屋的**睡行不行?”

“不行,我的房間不能讓男人睡。”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方君瑋氣得一掀被子坐起來,忍無可忍地說:“我走,我回家睡舒服的去。”

他邊說話邊找鞋子,顧芳喜忙一把去拖他,動作急了點,整個人從沙發摔下來,傷口在茶幾上碰了一下。痛徹心肺,啊的一聲慘叫起來。

“怎麽了怎麽了?”

方君瑋被她叫得嚇一跳,深更半夜,這樣的慘叫聲很折磨神經的。趕緊把她扶起來一看,傷口又滲出血來了。手忙腳亂地找藥,“醫生開的那些搽的藥呢?你擱哪了?”

止住血搽好藥,方君瑋再不敢提要走的事,老老實實在長沙發上躺下去。雖然睡得極不舒服,耳邊又有電視機吵著,可久而久之,到底還是抗不過睡魔,迷迷糊糊睡著了。

再睜眼時,日光已經明明地曬上了臉。在沙發上窩了一夜,渾身都幾乎僵掉了。方君瑋費力地坐起來一看,電視機還在白花花地亮著。一旁的雙人沙發上,顧芳喜還猶自抱被沉睡。

她昨晚也在沙發上睡的,裏屋大好一張床白白閑置了一夜。方君瑋活動著自己僵硬的身軀,大有Lang費可惜之感。

輕手輕腳地,他去衛生間習慣性衝了一個清晨冷水浴。再出來時,顧芳喜正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意識尚朦朧間,突然見家裏有個男人走來走去,她哇的一聲蹦起來,指著方君瑋的手直顫拌:“你你你……你怎麽會在我家?”

“小姐,你的記憶力不是這麽差吧?昨晚你死活要我留下來陪你,無論如何都不肯放我走。”

顧芳喜怔了怔,想起前因後果來。馬上抬頭看壁上的時鍾,已經快指向八點了。時間過了,可以解禁了。

她馬上跳下沙發,把方君瑋往門口推:“我現在不要你陪了,你快走你快走。”

方君瑋抗議:“喂,你過河折橋也不要做得這麽快吧!”

顧芳喜不由分說地打開門把他推出去:“你趕緊走吧,還有,你出去後別跟人說在我家住過一夜啊。否則,我要你好看。”

最後那句,是斬釘截鐵的語氣,絕非虛張聲勢的恫嚇。

門嘭的一聲關上了,方君瑋莫名其妙又怒火中燒地立在門前。這個女人,昨晚拚命攔住不讓走的是她,今早轟人趕客一把將他推出門外的也是她,兩付麵孔變化之快真是讓人無所適從。她是不是神經病啊?

他不甘心地嘭嘭嘭砸門:“喂,顧芳喜,我的衣服還在你家,開門讓我進去換一下。”

他身上還穿著她哥哥的舊汗衫舊球褲,汗衫小了,球褲短了,這樣子走出去怎麽見人?

門隻謹慎地開了一條縫,他的衣服被塞出來。同時塞出來的還有一句話:“到你自己車裏換去吧。”

方君瑋簡直肺都氣炸了。不過一會功夫,這女人就簡直避他如避麻風。憤憤然一跺腳,他轉身下了樓。走得腳步咚咚咚如戰鼓擂。

***薰風四月的清晨。方凱奕和妻子香蕙若、女兒方君瑤一起在麵對花園的露台上吃草餐。

一園風光正好,草茵濃翠,樹蔭碧青,花枝上處處粉萼朱蕊。梔子花偷月沁白,石榴花與日爭紅,海棠花和煙和露兩不勝。方夫人香蕙若看著庭前草木鮮妍繁麗的景致,微笑地說:“這暮春初夏的滿園芳菲,倒恰恰應了一個詞牌名——滿庭芳。”

香蕙若已年過四十,但一張柔和晶瑩的麵孔依然楚楚動人。她個子嬌小,身形纖弱,又喜歡穿輕盈飄逸如紗、羅、綢、絲等質地的衣裳,翩翩然一如嬌花風中嫋,說不出的風流蘊藉。她是那一種如蘭草般幽麗婉約的古典美女,這類美女在現代都市中已經如和氏壁般再難尋覓。

方君瑤的容貌和母親長得頗為相似,但母女倆的氣質截然不同。香蕙若要是比擬為清雅蘭花,那方君瑤就是一朵嬌豔玫瑰。

“詞牌名?滿庭芳?媽咪,什麽意思呀?”

方君瑤自幼就讀貴族化名校,接受西方教育長大。英法語言發音地道準確,西洋樂器玩得得心應手。而對於古老中國文化的東西反倒不太清楚。在國際化的大趨勢下,越來越多的中國年輕人西化。尤其是富豪人家的子弟。

香蕙若含笑歎息:“你們這些孩子呀!連這個都不知道了。詩詞你總知道吧?”

“詩詞我聽說過,唐詩宋詞嘛。”唐詩宋詞的名氣之大,倒令她還有所耳聞。

“詞始於唐,盛於宋,是一種膾炙人口的文學表達形式。詞牌——即是詞的格式的名稱。”

頓了頓,香蕙若接著說下去,聲音清潤動聽如玉佩相擊。

“詞牌名的字麵大都是極美妙的漢字組合,意境至為雋永深遠。那一個個過目難忘的名字:蝶戀花、釵頭鳳、虞美人、浣溪沙……都婉約詩意如古畫卷。輕舒漫展徐徐打開,有一個個年代久遠的淒豔往事魂魄歸來,有一曲曲落花煙重的悠悠清歌飄飄渺渺。引人如入無窮之門,似遊無極之野……”

“——媽咪。”香蕙惹充滿感情的敘說被女兒打斷了。“您說這麽多人家聽不懂了。”

香蕙若苦笑地看向丈夫,方凱奕亦搖頭:“蕙若,你何苦對牛談琴。你也知道這兩個孩子沒有一個有你當年‘琴棋書畫詩酒花’的雅好了。”

方君瑤插嘴道:“誰說的,我還是愛好琴的了,雖然是西洋琴但也沾了‘琴’字的邊不是?哥哥更不沾邊。哦,不對,他還是沾了一個‘酒’字的。不過是‘酒色財氣’的‘酒’。”

提起兒子,方凱奕的眉頭皺了起來:“君瑋昨晚又沒回家,又不知上哪花天酒地的鬼混去了。”

“別這樣說兒子,他隻是貪玩了一點,又不壞。”

香蕙若輕聲一語,卻讓方凱奕蹙起的眉頭舒展大半:“他是不壞,但未免太沒出息,整天就知道東遊西逛地玩。簡睿和他是同齡人,都是二十五歲,你看看人家簡睿多穩重能幹。”

說到簡睿,香蕙若和方君瑤一起微笑起來:“簡睿那個孩子我很喜歡。君瑤你以前交的那些男朋友,加在一起都不如他。”

方君瑤樂得合不攏嘴:“媽咪,我把您這句評價告訴他,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君瑤,你平時在他麵前不要太驕縱了。小姐脾氣要收斂一點,知道嗎?”方凱奕告誡女兒。

“爹地,我知道了。”

香蕙若對女兒說:“君瑤,今天晚上叫簡睿來家裏吃飯吧。”

“好哇。”

一家三口正在露台上言笑晏晏地吃早餐,方君瑋橫穿花園走過來了。一眼看見露台上的人,想避又來不及,隻有硬著頭皮走過去打招呼:“爹地、媽咪,早安。”

方凱奕瞪了他一眼:“早,你回來得真早。大少爺又到哪裏夜夜笙歌偎紅倚翠去了?”

“哪有哇爹地,你不知道昨晚我多慘,在人家家裏睡沙發,睡上一夜睡得我那個腰酸背痛呀!”

“哥哥,這麽慘啊!怎麽你那些鶯鶯燕燕舍不得買豪華大銅床來招呼你嘛!”方君瑤打趣她哥哥。

“去,小丫頭片子一邊呆著去。”方君瑋輕輕拍了一下妹妹的頭。

“好了好了,君瑋坐下來吃早餐吧。”香蕙若息事寧人地讓女傭給大少爺送上一份西式早餐。

方君瑤在一旁作唉聲歎氣狀:“慈母多敗兒呀!”

“你——討打。”

方君瑋作勢欲打,方君瑤跳起來就跑。清脆笑聲借著晨間的徐徐清風飄滿一園。

香蕙若含笑看著她這一雙兒女。她從不要求他們如何出類拔萃、卓爾不群,隻要他們生活得開心快樂,又健健康康,也就心滿意足了。

回憶過往,她生命中曾經曆過的那些暗礁森森,即使早已事隔多年,她美麗的眼睛裏依然浮起黯黯薄霧。這時,一隻結實的手臂溫柔地環上她的腰。她抬眸對上丈夫的眼睛,幾十年如一日的情深意濃:“蕙若,不開心的事情不要總去想它了。”

香蕙若微笑點頭,然而心裏卻不無唏噓地暗歎:怎麽可能不想,安雅還一直在精神療養院裏住著呢。二十多年了,她的病情一點長進都沒有。如果不是因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