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玉霄山位於齊國北半麵國土,前梁國國境之西,是通往神木高原的第一道關口,山勢連綿,如長龍盤踞於橫貫大陸的白藏江源頭。山體高聳入雲,在任何一峰都可見到白雲繚繞之景,宛如仙苑,故名九霄之一的玉霄。從山腳一直往上,可觀四季分明,由於位置獨特,隨處可見舉世難得的靈草妙藥,是以成為醫道兩派爭訪勝地,從古至今不知被多少遊醫俠客踏破了門檻。

白藏江頭的主峰喚作疊雲,以寸土之內可尋百金之物而聞名於世。然而從百餘年前開始,無人再可上得疊雲峰,幸而其它山峰並不隔於世外。外界因此傳聞,玉霄主峰唯一的山道口設了陣法,以奇詭之術阻礙山下之人進入,而山上乃是仙人修道之所,不可叨擾。

又有傳說:四十多年前,有一仙者踏中宵月色飄然而下,謫入凡塵。

傳聞之所以被傳,多少有其合理性,世人心裏都這麽暗想。

我近來喜歡上作畫,常常獨自一人清晨時分來到浣月泉邊,坐在濃蔭下的竹椅上,一畫就是半天。浣月泉此處雖掛了一個“泉”字,實則是一方不大不小的水潭。潭後凹凸不平的石壁一直延伸到天際,石縫中央有如發帶銀絲的水流平緩落下,在幽藍的潭中裁剪開珍珠雪片。

此時正值早春。疊雲峰的季節變化不大,一年到頭皆是以溫暖濕潤為主,而山上大大小小千百條山澗也無明顯的豐枯水期,碰到溫度稍涼一些的年份,就如去年,我看了近一年的細水長流。

我的性子非常適合將就,不溫不火,又有些懶,就尋了這麽一處離藥舍不遠的清淨之所消磨時光,白日裏畫畫看書,晚間就琢磨琢磨草藥,早早入睡。每次想到師父在這裏待了二十年甚至更多,下山後被人家當國寶似的供起來,仍是一副清清淡淡的模樣,我就會猜測可能是這山中一成不變的風景將他塑成這個性格。

這是我最近才想起的事,將此事告訴師兄時,他提點了我兩處:第一,以己度人要弄清度的是誰,第二,他從不認為我能將就,更甚於挑三揀四,我之所以很閑是因為他將事情都擋了出去。師兄的話我一向當風刮過,若是一個人在你的印象裏不過一年,並且行為很不穩當,你也不會把他說的當回事。

師兄每個月來一趟,有什麽事時間另定。疊雲山上冷冷清清,虧得藥廬裏儲物齊全,也有兩個錦心繡口的侍女天天陪我聊聊,說些山下的軼事,比如什麽“前梁的第一舞姬從了良,隱姓埋名過日子”、“市麵上的煙火又漲價了,因為今上的大婚有這個籌備”等等。

我一向喜歡聽人說話,聽著聽著就自顧自地笑起來。不知道這個愛好是怎麽來的,大約我以前也不太擅長清談之類。

浣月泉邊水聲如珠玉相碰,淙淙的泉水流過潭邊水道,碧青的竹葉在赭色的石頭邊打著旋兒。周圍的竹林迎風沙沙作響,不時有清越鳥鳴溢出。

我執著一支筆,在雲紋宣紙上慢慢地抹。大片的綠色在紙上洇開,深深淺淺,留白之處是玉帶絲綢似的瀑布,現實若與畫中重合,至少要過五個月。

我習慣這樣一筆一筆,將紙上空白染上丹青,一如補全我缺失的記憶。所幸這不難,然而繁瑣,因為我的記憶正在慢慢複蘇,並且很讓我欣慰的是,自己開藥動針的技術一點也沒有忘卻。

收完最後一筆,我抬頭看了看天色,青釉光澤的天空離山頂極近,雲朵此時正飄移在山腰。

竹林幽徑傳來叮叮的鈴聲,是丹楓來推我回去。

少女薔薇花般的臉上神情繁雜,既像是焦急又像有些意外的驚喜,她三兩步推著輪椅走上前來,頭也不抬地小心吹了吹那幅山水,將作畫用具一齊裝在輪椅後的箱子裏,皺眉說道:“姑娘明兒還是不要走來了,反正遲早都得好,每次走這麽一趟,就是您不在意,我和碧荷也看著難受。”

我笑道:“多活動活動好得快。這幾天走的越來越順暢了。”

她仿佛想到了什麽,神情有些黯然。這是一個善良的姑娘,盡管我不知道她在為什麽難過,但能看出並不是單純為我麻木的腿。

碧荷是她的雙生妹妹,一開始我以她們身上不同色的小鈴鐺來辨認。我認人的本領十分不行,見過一次的人如果沒有留下很深印象,第二次根本就不能認出來,但看書卻恰恰相反,隻要曾經看過一遍,雖然不能背出來,隻要有人提了與書上內容大體相同的地方,我都會清楚地記得自己看過,再想一陣就能找出出處。

在我模糊的記憶深處,好像有這麽一個存在,和我在這方麵簡直是天壤之別,凡見過的人都能報出家門。但終歸隻是隱隱約約的一個影子,我想不起他是誰。

丹楓半信半疑地點頭,她一向精明,這個動作做的很是可愛。

“還有什麽事?”

“今日一早就有人拿了封徐大夫的書信上山,後麵還跟著一位老先生,正在前廳候著呢,說是要見您,咱們可要快些。”

山腳下布了陣法。是來求醫的?等了一個多時辰?

自我在疊雲山上醒來後,師兄就派了她們倆照顧我,我唯一的職責就是靜養。如今養的隻是方才到了六七分,他就將攤子丟給我了?

“那老先生走上來的?”我問她。

丹楓將輪椅推得生風,“兩個小廝抬上來的,為首的那位公子腳力甚好,先到了一個時辰,聽我們說您在有事,就吩咐不去打擾,說等一會兒也無妨。我看那老先生到了後,給他們上了茶,才到這兒來的。”

“信呢?”

她將師兄的信拆開給我。

我粗略掃了一遍,是叫我好好招呼人家,不管他們說什麽都不要驚訝。師兄實際上多此一舉,前一句是常識,後一句是我一向的處事方式。我又把信翻來覆去看了兩遍,交給丹楓收起。

當看到竹屋時,我遠遠望見一個挺拔的身影,正背對著東麵的林子,玄色的衣衫與青翠的竹子相得益彰,很是鮮明。待再走近一些,我的目光始終盯在他的背影上,直到輪椅在門邊停住。

那人應聲轉過身來。

先前看他的身形,十分沉穩挺直,如同一株雪中青鬆,現在他的容貌映在我眼裏,我立馬意識到我認識這個人,而且甚至還記起一幅景象:眼前的人背對著我,站在遼闊無垠的草原上,天空中星子紛紜。

他的臉部輪廓剛毅而冷峻,眼眸如深潭古井,膚色呈現出健康的麥色,高鼻薄唇,是一張俊朗好看的臉。

他見到我的一瞬,唇角揚起一個溫和的笑容,眼眸也泛起關切之色,朗聲說道:

“蘇醫師可還好?在下奉主上之命,護送蘇醫師下山。”

我看著他神情中的溫暖之色,也笑道:“公子請裏麵詳談吧。”

丹楓一早行了禮,扶我站在階上。

竹海泛起濤聲,入耳清悅如簫音。遠處山頂籠著一層淡藍的霧嵐,襯得山中幽麗至極。

來人安靜守禮地等我撐著桌沿坐下後才入席。客席上還有一位形容高古、精神矍鑠的老者,雖已年過耳順,雙目卻明亮異常,待我端起茶盞時,站起朝我躬身一揖,如刀刻布滿紋路的臉上顯出一點微妙的神色。

這人我沒有一絲印象。

我自然而然地開口道:“晚輩不敢當。前輩快請入座,勞煩兩位遠道而來,寒舍鄙陋,有不慣之處還請多包涵。此番上山,可是有什麽要緊的事?”

那老人廣袖垂於身前,上前一步,將手中所執文書置在我麵前。我道了一聲“有勞”,正要打開,隻聽那青年說道“且慢”,又轉首看了看他。老人麵上仍一片雲淡風清,拂了衣袖坐下,舉手投足是多年積蓄的嚴整肅穆。

我第二次打量了一遍這兩人的衣著,實在未能找出一點蛛絲馬跡,隻能肯定衣料是很好的。

青年公子嘴角揚起的弧度恰到好處,一雙眼牢牢直視著我:“蘇醫師,在下受命將賀禮送到,那一張紙,還請署名作記。”他從袖袋中拿出一方小巧的錦盒,鄭重交到我手中。

天窗中漏下春日明光,淡白晶瑩如絲弦,落在指間異常精致的盒子上,鑲嵌的貓眼翡翠熠熠生輝。盒蓋上雕飾著繁複的重瓣玫瑰和淩霄,線條流暢瀟灑,刀技可稱一句巧奪天工。製作精巧的鎖搭是用整塊鴿血寶石打磨而成,觸手圓潤溫涼。

丹楓在一邊輕輕發出驚歎,碧荷則沉靜地侍立在老者身後,眼睫低垂。

我心中暗讚卻並不驚奇,仿佛從前見過不少這類玩意。這盒子像是西域出產,從花紋到樣式,無不充滿明麗跳躍的生機,帶著關外風情。

手指“啪”地將鎖扣拉開,我抬起頭,望著那青年道:

“公子貴姓?”

他沉默了一刻,複又笑起來,緩緩開口道:

“免貴姓容,容戩池。”

我“唔”了一聲,頭忽地有些疼。

揉著太陽穴,低頭細看盒內的物件,頭腦驀地空白了一瞬。

一串淡綠的水晶手鏈躺在雪白無暇的絲綢上,我一眼就認出是我戴了十多年的舊物。那明淨純粹的顏色如同明前茶葉的嫩芽在水中暈染開,十分秀雅,像吸納了整個春天的碧色。

腦海裏飛快的閃過一連串畫麵,隻是太快太多,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我拿出手鏈,對著光檢查了一番,至少一年時間沒有戴,晶石仍舊光潤,泛著暖暖的色澤。

將它戴上左腕,把絲綢取出,下麵果然還有夾層。我徑直取出那張疊得整齊的紙,隻薄薄一張,材質優越。展開信紙,一片緋紅飄落,撿起一看,卻是一瓣桃花。

紙上隻有短短幾行字,連稱呼也無,隻是寫道:“物歸原主,另奉關外之禮,以慶今日生辰。”

後麵是一行極漂亮的落款:郢子灝。

半晌,我打破寂靜:

“多謝二位送來玉霄山。容公子,你家主上為何要我下山?想必不是身體抱恙吧。”

“主上想請蘇醫師參加一場家宴,順道解決之前一些瑣事。徐先生與主上說,不出一個月蘇醫師的記憶就會複原,想必那時蘇醫師也不會怪罪,不如再等一個月的時間,剛好能到府上,屆時有何問題盡管拋給他。我等絕無他意,請蘇醫師應允。”

……時間算的這麽好,敢情是有小人將我賣了,怪不得信寫的那麽含糊。我果然從未看錯過人。

另一人則一直坐於座上不語,及時地衝我微微一笑,

“請蘇醫師署名。”

丹楓端來筆硯,我看那張紙與送禮人所用相同,稍稍偏小潔白如雪,在光下看又隱隱有浮光閃動,一派清貴之氣。我還是第一次聽聞這種規矩,不過看著那張熟悉的臉,也無法拒絕。

我提筆寫完吹了吹,交給容戩池。

“何時動身?”

“聽徐先生說,夜晚山上濕氣甚重,蘇醫師的腿不方便,若是下午出發,可會麻煩?”

我思索片刻,道:“無妨。你這麽說,自是一切都已打點好。”

容戩池一笑:“蘇醫師還是沒怎麽變。”

我聽著這熟稔的語氣不置可否,待吩咐侍女先到飯廳準備,碧荷領著老人下去後,才長長吐了口氣。從一開始,那老人雖然沒說幾個字,但總給人無形的壓迫感,打量人打量的理所當然。

“郢子灝是誰?”我問他。

容戩池挑了挑眉,“在下不知。”

竹舍中的空氣帶著露水的濕潤氣息,漸漸地勾起幾絲墨香,聞之淡雅清潔,非世俗賣品。紙上的字異常灑脫,筆鋒轉折之間幹淨利落,幾行楷書體態秀雅而沉澱著筆力,是那種一見就忘不掉的、既瀟灑又穩重的奇妙筆法。

我將紙折好準備放入盒子,不料一行背麵的墨跡映入眼簾,這才意識到先前寫字的人是將正麵疊在外麵的,看完信習慣性地折疊,於是就能發現背麵的字。我覺得這個人是不是有點做作。

我定睛看去,卻是換了支筆作行書,寫道:

“雲舟萬裏送海客,沂水千帆寄清秋。”

心中下意識默念幾遍,覺得這人寫行書才是最好看的,意態不拘,行雲流水一般有著林下風氣和一股萬物莫能束縛的飄逸,每個字立在紙上,分明用的是細毫,寫出來卻十分大氣。

郢子灝,似乎是個非常驕傲的人。

“郢子灝是誰,你說你不知道?”

容戩池輕歎著搖頭,說:“主上隻送了一方西域妝盒,那手鏈可能是他還來的吧。在下隻負責將賀禮送到,並請蘇醫師去帝京。”

我定定望著他,憑感覺對此人生不出什麽不好的評價,又轉念一想,既然覺得對方沒有惡意,不妨安下心,下月這時已見分曉。

“何況,”他笑道,“蘇醫師不是很喜歡這禮物麽——連同信上的字。”

我訝然。

他站在桌旁的盆景邊,修長有力的手指摩娑著一片葉子,嗓音明快不少:“蘇醫師,你以前看到什麽喜歡的東西,看著看著就笑了,旁人很容易就察覺,虧你還自顧自地樂,並且非要將嘴角壓一壓,很是……”

“很是矯情。”我撫了撫額角的發,他忍俊不禁。

“沒有,蘇醫師和別人處的是極好的。”

“這兩者有關係麽?”

容戩池語塞,開口道:“蘇醫師有什麽疑問,在下沿路慢慢說來便是。”

這人大概最擅長的就是轉移話題和答非所問了。

這時,丹楓從門外進來,聲音清脆如風鈴:

“公子,午膳已備好,請前去東廳用飯吧。”

她走到我身邊,我將盒子扣上,把那張紙放入懷中。

容戩池始終跟在我身後,舉止沉穩有禮。跨出門檻,仰頭看看清碧的天空,院子裏的迎春花與山茶點綴綠雲,十分嬌豔。竹子搖曳,一切都顯得靜謐窅然。

丹楓與碧荷不時與我說說時間高門貴胄,容姓顯赫,是京師大族,可能我曾聽過容戩池這個名字,所以才會覺得如此熟悉。但是似乎並無郢姓世家,或許是在關外?

郢子灝是誰,卻從未聽說過。

但那一行行楷,實在是太眼熟了,以至於看到它,就覺得親切。

雲舟萬裏送海客,沂水千帆寄清秋。

我想起紙上的日期,正是寫於半月前。

此時正是大齊開基二年三月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