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西風起

元德二年是個多事之秋。

北梁的人民們熬過了滴水不降的春、千裏飛蝗的夏和陰雨連綿的秋,終於陷入了深深的絕望之中。漠北的鐵騎眼看冬日將近,白晝漸短,自然而然地南下搜刮梁國城池中僅剩的為數不多的餘糧,不多日便叩開了邊境第一道防線白水關。

北梁人口眾多,成隊的百姓舉家內逃,長龍般蜿蜒至白藏江中遊的襄東城。這些衣衫襤褸的氓隸之人卻被阻在城外,一時間北風呼嘯,郊野盡荒,尖銳的叫喊哀求之聲夾在簌簌寒風中飄到城內,那些在家中準備貓冬的百姓也不由生出懼怕之情來,琢磨著是否要捱完這個難過的冬天再南遷。這境況一直到朝廷終於決定派人北上禦敵挽回一點麵子才好轉。

遷移的百姓們就暫留在沿路城村,目送靖北王率領著甲胄上結著濃霜的兵士北上,盼望給予他們容身之地的皇親國戚凱旋。

元德四年的春天,當百姓們陸續回到自己的家鄉踏進破敗的家門時,靖北王抵京,幾乎是同時,太上皇晏駕。

蘇回暖在半夢半醒間聽到了鈴鐺聲。一雙手將她抱起來放在懷裏,又騰出一隻手遮在她眼睛上。日光有一瞬間漏進來,鬆鬆閉著的眼前一亮,她立刻清醒了。她搖開那隻柔軟的手,對上一雙清湛的淺褐眼眸。

女子抱著孩子輕緩地上了馬車,指了指車簷下懸掛的銅鈴,立刻有身材魁梧的衛兵走上來解下收起。

車簾放下,車輪轆轆的聲音響起,回暖在寬敞的座位上打了個滾,翻到媽媽腿上,爬到她耳朵旁邊小聲問道:“要走多久呀?”

她母親隨即用另一種語言回答道:“大概月底就到了,要走快一些才行的,不會很久。”撫了撫女兒頭頂輕軟的胎毛,“幸好暖暖平時不怎麽喜歡說話,否則我也不知道在車上有什麽有趣的事能跟你說的,都講完了。”

回暖立刻用母親的語言道:“那是爹爹的事。媽媽用自己的話說一遍爹爹講的故事就行了。”女子聞言就笑了起來,不似中原人的麵容上**漾開溫柔之色,一張臉如同浸了桃花的清泉一般悅目。

四月末,馬車終於到達了明都。

京城裏柳色濃翠,花事正盛,高大的玉蘭樹上擎著雪白的燈盞,街頭巷口的石榴花像是打散的火苗,梔子花清甜的香氣彌漫了滿城。行人如織,熙熙攘攘穿梭於大道小徑,市民商賈都是一派和樂安康。

回暖從車裏下來,差點在青石板上滑了一跤。站直了身子,麵前卻是又一隊人馬。為首的車窗裏探出一個小男孩兒的腦袋,約莫七八歲,正好奇地打量著他們。車裏的人走下來,竟是個麵貌溫和端莊的貴婦人,對著她和母親行了個禮。

蘇回暖一邊聽著那位夫人寒暄,一邊盯著剛才打量她的男孩,此時他已從車上下來,漆黑如曜石的眼睛藏了一絲笑意,扯了扯他母親的衣角。那夫人溫溫柔柔地笑著,忽然轉身一巴掌打掉了他的手,“見禮了麽?”又笑道:“妾身的幺兒阿津,最是淘氣,隻有帶在身邊才放心。他兩個哥哥都已今早入宮,那邊正等著我們呢。”

之後的言談已經模糊,回暖又想睡了,迷迷糊糊就被帶上另一輛車,往宮城行去。

她醒來的時候,卻是在一處陌生的床榻上,穿著裏衣,蓋著光滑柔軟的被子,還用銀線暗暗繡了幾朵梅花。回暖知道了自己為什麽醒,她聽到了一陣極低的抽泣。她在發著微光的琉璃燈旁邊睜眼躺了很長時間,才敢拉開帷幔,悄悄下地去看個究竟。

這是一處很大的屋子,她所在的是暖閣,有晶瑩剔透的珠簾隔開了堂屋。幸虧珠串不長,她彎著腰從底下穿過,眼睛望到一處架子後麵,正是藏人的好地方。哭泣聲就在不遠處。架子中間鏤空,回暖從這個角度看過去,能看到一個人坐在堂上,還有一個人跪在跟前,正是她父親。

燈光暗了暗,窗戶完全閉合,殿內的空氣似乎十分凝重。回暖從未看過父親這樣,他的臉上應該是從容溫和的微笑,那樣的笑意看一眼就讓她覺得安然。但現在好像有什麽嚴重的事情發生,她不知道是什麽事,會讓父親的麵上滿是一種無法解脫的凝重和疲倦。

幾乎是下一瞬,蘇謹就皺眉把頭轉向一邊:“回暖。”

哭聲一停,坐在榻上的婦人趕緊用衣袖遮住了麵容,過了一會兒才緩緩放下。

回暖有一種做壞事被發現的感覺,隻好慢吞吞走上前去,學著蘇謹跪下,躲在父親手臂後麵。她看到這個婦人的臉,很難猜到她的年齡,看上去好像已經不年輕了,但是非常美,又很和藹,穿著一身秋香色的宮衣。她默默地看著,一言不發。

蘇謹咳了一聲,說道:“這是祖母,行個禮。”

回暖就磕了三個頭,又直起身子繼續望。

蘇謹歎了口氣,“叫祖母。”

回暖才小小地“哦”了一聲,按父親說的做。

婦人卻笑出聲來,從榻上俯下身,白皙溫涼的右手拈起她耳後短短的發絲搓了搓,輕聲道:“暖暖,我是婆婆,你睡醒了?”

回暖離她的臉非常近,能清楚地看見她形狀優美的眼睛,眼角帶著水澤,沾濕了細細的紋路。

她不說話,隻是往父親身上湊。蘇謹明白女兒不喜歡這裏的氛圍,眼下確實是很尷尬的場景。於是他抬頭道:“母親,我先帶她回去了,她娘一個人可能應付不來。”低低叫女兒去披上外衣。回暖一溜煙地跑進暖閣裏穿好了衣服又衝出來,弄得簾子叮叮當當地響。

蘇謹實在沒有辦法,隻得向太後告辭。沈太後最後對兒子說道:“那個姑娘是叫阿雅吧,以後多帶她來看看我。”又對回暖笑了一笑,回暖偏過頭,臉有些紅。

出了明心宮,蘇謹抱著小姑娘向宮門走去,一路上侍衛宮女們都適時地低著頭,仿佛沒有看見他們。走在後麵的裨將林函恨恨道:“王爺,他們是想要……”忽地發現兩三歲的孩子正好奇地聽他說下去,驀地打了個冷戰,將將把話吞了下去。

承平殿裏的燈火已經零零星星褪去。

戌時過半,如鉤的冷月掛在碧瓦飛甍之上,映的浩浩天際如深藍的沙漠一般森涼。鐵馬相擊的響動在宮燈漸暗的光輝裏此起彼伏,是有春末的風穿行在幽長的走廊裏,偶爾在呼吸中摻了凋零的素白花瓣,讓它們跌碎在漆紅的闌幹上。

回暖閉上了眼,父親的雙手很有力,她小聲抱怨道:“媽媽不經常抱我。”林函聽到了,馬上笑道:“小郡主莫要覺得委屈,西夜的孩子們養的不似大梁這麽精細,小子們三四歲就上馬了,丫頭們自然也不遜色。眼下我朝的孩子都太過嬌慣,可見殿下用心良苦。”

蘇謹瞥了他一眼,林函訕訕。“事實上,是你最近吃的有點多,長胖了不少。”回暖立刻睜開眼睛目光灼灼地看著他,“我長的是個子,你弄錯了。”蘇謹和林函大笑起來。

“小郡主平日不怎麽說話,可是也不見得是好欺負的,是不是呀?”年輕的裨將逗她,回暖又不說話了。就這樣,三個人沉默著回到了靖北王府,蘇謹囑咐了林函幾句,就把馬車給他,自己進了門。

真雅正在臥房等兩人回來,回暖一下地就跑到媽媽跟前咬耳朵。蘇謹沐浴更衣過後喚人來把小姑娘打理幹淨,雖說進宮前整理過,他還是決定把人再洗一洗。回暖依依不舍地出去,喊了句“一定要和媽媽睡”才轉頭。

真雅剪了剪蠟燭,光線亮了一些,她看到蘇謹早已換上一副疲憊歉疚的神情。她用並不非常標準的官話說道:“他們又讓你不開心了。”隨即被蘇謹攬到了懷裏。她的耳朵還是會泛紅,蘇謹看著,忽地冒出一句:“暖暖像你可不好,太容易欺負了。她剛才是不是跟你說我覺得她胖了?”真雅笑起來有兩個梨渦,點點頭。忽又道:“宴上許多夫人和徐國夫人走得很近,幸好賀蘭夫人與我擋了好幾杯酒。”蘇謹頷首。

燭火跳動一下,半晌,蘇謹道:“阿雅,我不久可能還要出征。梁國用得上的武將太少了,陛下也希望我不在明都。”真雅不知道說什麽好,終於她想起來:“我父王和王叔很要好,可能大國家的傳統並不是這樣。你不要太傷心了,至少我和暖暖會一直陪你。今天和太後說什麽了?她肯定很想你。”

“你也知道,自從先帝病逝後,她身子也不好了,又有那麽多虎視眈眈的大臣和宗室。他們希望我永遠離開京城,沒有料到我能平安回來,這個時候自然是和宇文家走得比往常更近。陛下剛剛禦極,還是偏向宇文一派。但是他也是母後的親生兒子。”

真雅拍了拍他的肩,“太後很不容易。”

蘇謹皺眉道:“她也是你母後。”真雅歎了口氣,並未開口。

六月中便是宮中的澤芝宴。無非是藕花盛放,天家人卻總喜歡附庸風雅,取訪高名於澤芝之意。自三朝來皇室凋零,越是人丁單薄就越要盡力熱鬧一場,於是京城從上到下、從裏到外就如鮮花著錦一般。

但此時真雅毫無半點心思打理府中事務,虧得有得力的管家左右整頓收送禮物采買必需,才擠出了一點時間讓她私下裏擔憂。恐怕明都乃至半個北梁,無人不知僅僅回京兩月,靖北王便急急領君命防駐西北,以威勢震懾狄戎。真雅來不及準備好衣物,聖旨就下到了巷子裏。

回暖看著天上的月亮,任由母親牽著她向席上走。幾番歌舞惹得樹影飄搖、月華斑駁,從未時開始的吟詩作對、談天侃地到戌時過半才漸漸停止,如今夜荷賞罷,便換上滿席珍饈。

真雅今日穿了一件海棠紋穿花的檀色長裙,在一眾色彩鮮豔的夫人裏很不起眼,然而她的外族血統卻是格外引人注目。她緩步走上台階參拜了常服的皇後,回暖隻聽得下麵席上一片竊竊私語之聲,煩不勝煩,不由稍稍偏過頭看了一眼。

宇文皇後有些不勝乏力地靠在軟椅上,繡著纏枝蓮的袖口輕輕揮了揮,笑道:“王爺好福氣,竟得了這麽一位美人兒作夫人。可惜夫人身體不適來的遲,本宮現在才得以見上一麵。小侄女兒也著實可愛,便讓安陽好好待這位妹妹吧。”

真雅自是反著誇了東道主幾句,皇後倒有些驚訝她的官話說的不錯。

席上有位年事已高的命婦趁機道:“娘娘不知,夫人的母妃乃是那南齊的宗室,嫁去了西域,南齊本就是我大梁屬地,一百多年前煕德朝官話一統,直到現在齊地會說我朝官話的人也不少呢。”

皇後麵上似是了然,斜睨了發話的老婦人一眼:“還是本宮孤陋寡聞了。”

底下自然連聲說不敢。回暖蹙起了眉,那些交頭接耳的談話聲更大了。

真雅並未冊封王妃,蘇謹領從一品官位,以將軍身份出征,她的身份就隻等同於從一品的授柱國夫人,顯然朝中和宮闈都覺得這個品級有些高了。真雅並不太計較這些事,安心地帶著女兒用膳。

同席的賀蘭夫人敬了身邊一個臉上脂米分足有二兩的中年夫人一杯,就變戲法似的與她換了位置湊到了回暖身邊。

賀蘭夫人嫁的是本朝金吾將軍賀蘭省,娘家是東海李氏,夫家又明明白白不是個柱國一類的勳官,是以隻有得罪別人的份。眼下她彎下腰逗了逗孩子,見回暖隻是問了聲好並不言語,隻得和真雅笑道:“倒是有她父親的影子,聽子悟說王爺小時候也不大愛說話的。”

真雅不禁有些悵然,這倒應了太後給他取的名字。她剛認識他的時候總是很悶,回暖是個小姑娘,可不要像他才好。她和賀蘭夫人說了,對方抿著酒笑得直不起腰:“就要像王爺,以後桃花運才旺!”左右幾位夫人聽了都覺得她言辭不妥,又收不住想起靖北王未成家時的風度……現在名義上也還未成家嘛,自己的侄女們有希望,有希望……一轉眼看到皇後淺笑盈盈,又立刻打消了念頭,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談起最新流行的曲兒來。

真雅終於笑了起來,她笑起來著實是好看的,讓賀蘭夫人望了半晌,反倒一歎。“丫頭啊,也不能太像了,吃虧的。”回暖又開始吃東西,含糊地“唔”了一聲。

忽然,一個渾身花團錦簇的垂髫小姑娘風一般從一群舞姬之間直直跑到了高位上,驚得舞姬亂了陣型。她伸手就要去拉皇後的袖子,還沒等夠到,侍女就立刻將她扶到一邊站好。回暖坐的和主位不遠,看見那年紀相仿的小姑娘生的很是精致漂亮,一雙丹鳳眼蓄著三分威儀,侍女和她說了什麽,她好奇地挑眉朝這裏看過來。回暖待看清楚,就移回了目光。

宇文明瑞淡淡看了一眼女兒,坐直身子舉了舉酒杯:“安陽太不懂事,向諸位賠禮了。”諸位夫人都站起身飲酒。

安陽公主比回暖大一歲,不顧母親警告的眼神甩開了侍女的手,繞過幾人大聲叫道:“妹妹……”看到真雅褐色的眸子望過來,頓了頓又繼續,聲音小了些:“聽說西域來的人都很會跳舞,伯母能不能跳給我看呀?”

皇後喝道:“回去!”

安陽扁了扁嘴,“我就是想……”後麵的話被侍女那雙有力的手給捂住了。

皇後扶住額角,“本宮管教不嚴之過,嫂嫂莫要上心。”

真雅站起來表示沒事。

皇後的視線又落在回暖的臉上,“這孩子有兩歲半了吧……生的真像。”她語氣突然變得很輕。

眾人都靜默,該用膳的用膳,該敬酒的敬酒。

驀地有人一聲輕笑。

宇文明瑞立馬站起身,姿態嚴整地下跪行禮。

晚風從湖上吹來,帶著濕潤水汽的風絲劃過她鴉羽一般的鬢發,攢花點翠的金步搖在燈火下閃了一閃,映著雪白的麵頰,無端清冷。

踏上玉階的沈太後也不看她,梁都知和氣地笑道:“娘娘快些起來。太後一時興起想來看看今年有什麽新花樣,又下令不準擾了各位夫人們的興致,就這麽走過來了。”

宇文皇後請太後上座,自己命人抬了把新涼椅坐在左首。安陽脆生生喚了祖母,沈太後朝她點了點頭。

方才引得眾人拍手叫好的樂師正準備退場,不料又被推了出來,忍住了倦意吹起圓笙。

沈太後聽了一會兒,道:“這是清江引吧,吹得不錯。著人賞些物什。”

皇後恭敬地領命差人拿了東西,樂師喜出望外地退了下去。

沈太後看了皇後一眼:“本就是一時興致上來,我坐在這裏,你們都不得盡興。我看眾位夫人也有些乏了,用完膳就散了吧。我點最後一支曲兒,倒也省得各位夫人們覺得不好。”

她說完竟就這麽走了,梁都知也無話可說,緊緊跟上。

澤芝宴自然不久就散了。

厚厚的雲層如同海浪,翻滾間將圓月擋住,宮燈迤邐,從清晏宮一直蜿蜒至宮門。從高樓上看,正似昏暗的大地上隆起一條炙熱的劃痕。

安陽靜靜地跟在母親後麵,她不知道母親這麽晚上宮裏最高的落星樓幹什麽。宇文明瑞屏退近侍,倚在碧綠的柱子上,凝視著宮城。

等了很久,她終於開口:“錦嵐,以後這樣的事還會有很多。母親不能有一個皇子了,所以你不能讓我抬不起頭來。”

安陽懵懵懂懂的,隻是點頭。

“你伯伯正在邊疆,這次怕是回不來了。”

安陽驚叫了一聲,“父皇知道麽?”

宇文明瑞壓下心頭煩躁,緊緊握著細長的手指,“錦嵐,以後你隻需好好念書,母親會安排你和表哥表妹們多見麵的。其餘的事不要問,不要管。”

安陽又連連點頭,忍不住打了個哈欠,皇後叫人來把她先送回宮去。

宇文明瑞是長女,受過最嚴苛的教育,然後入宮,發現無論再怎麽嚴苛,費了多大的努力,都是要推倒重來的。她用力想了想,終是想不起當年京城的郊野,那未封王的清冷少年遞過來的是什麽花了。

夜風漸起,她獨自在樓上站了一會兒,把手覆在臉上,長長的金鑲石珠護甲下滲出一點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