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白水繞東城

元德四年的秋,梁國的天氣依舊不好。

夏末的餘熱漸漸退去,繁桂坊的一草一木被淅淅瀝瀝的秋雨打的蔫頭蔫腦,簷角的雨水滴落在泥土裏,使馬車的轍跡越發不可辨。梁律規定,封王的皇子都要成年之後赴封地王府,但顯然有例外。蘇謹封王很遲,一直留居帝京,連這官溝之外的屋子都是自己從商人手中買下的。

坊內本就僻靜,一旦多出一點響動,都十分引人注意——就像這已經是這日的第三輛馬車了。

綿綿秋雨下,真雅令人關了門,院子寂靜的仿若從未有人在這裏居住。

回暖聽到疏雨打在芭蕉上的聲音,一下下像是要嵌進人心底。她看著母親撐著額頭雙眼通紅,不知道手上的杯子要不要遞過去。管家拿了她攥著的小茶杯,放在了桌上:“夫人多少喝點水。”

真雅咬著嘴唇,顫抖著擠出一句話:“我要入宮見太後。”她溢滿淚水的眸子注視著孩子,“暖暖跟我一起去。”

“媽媽……”回暖從來沒見過她這樣,嚇得說不出話來,“爹爹怎麽了?”

真雅再也忍不住,抱著小女兒大哭起來。

巳時剛過,又一輛馬車停在了巷口。

黑衣皂靴的武士和管家交談了幾句,點頭道:“請夫人和郡主隨小人來。太後已等候多時了。”

回暖第二次進宮,是由母親抱著的。她想起兩個月前她和父親說媽媽總是讓她自己走,當時他還說是她長胖了。她覺得還是爹爹抱著舒服一些,可是現在她什麽也不能說,什麽也不能多想,好像媽媽覺得她還是太小了。

宮城內也像尋常人家一樣飄著雨絲。明心宮的黛瓦掩在疏黃的桐葉間,似乎籠著一層淡淡的霧氣。

侍女將他們引進宮內,真雅的裙擺被雨沾濕,在光滑的大理石和地毯上劃出一道長長的水印,浸透毯麵上的優曇花。

沈太後坐在上次回暖看到的位置,隻不過麵前跪的人從她父親換成了母親。

回暖近距離地看,她真是長得很美,尤其一雙眼,看到了就讓人移不開。隻是這美麗,好像總是浸在微雨裏。回暖一直喜歡美麗的東西和人,不由自主就生出親近之情。

真雅哭道:“太後一定要救救回暖,王爺已經回不來了,我雖是外族,也知道是怎麽回事……我可以去陪他,可是我們的女兒要好好的,她不能收到任何傷害。”

沈太後滿目痛色,她慢慢從榻上下來,雙手攬過真雅消瘦的肩,困難地開口道:“暖暖留在我這兒,以後就由我來保護這孩子……我們隻能暫且頂過這一陣子,那幫亂臣賊子連一個親王都敢算計,還有什麽顧忌的?你和孩子必須留在明心宮,王府絕不能回了。”她深深吐出一口氣,勉力道:“突厥在緊要關口轉向梁軍,你叔叔已乘機回國繼位,你知道了麽?你是不是想過帶孩子回國?可是我隻能告訴你,你現在的選擇沒有錯,你放心……我已對不起他,對不起他父親,不會再……”她捂住胸口,劇烈地咳喘了幾聲。

真雅握著項下的銀墜子,眼眸低垂,“我明白。就算我回去了,西夜也是一團亂,我們沒有能力反擊突厥人。可我要先去看看王爺,我一定得在王爺回京前去看他……他會想家的。”她摟緊了孩子,整個人都蜷縮了起來。

沈太後的袖子已經全濕了,侍女端來麵巾蹲下身想替她擦拭,被一把打翻,慌得立馬跪在一旁。

沈太後沙啞道:“你去吧。我讓玄英帶人與你一同去,可是你要想好,他們不會管你是誰,我無法保證你的安全。”

真雅說道:“我想了很久了,我太想他了。我不願意和孩子分開,可是現在我無法拒絕這個機會……”她俯首凝視著回暖,“暖暖聽話,記住不要和不認識的人說話。媽媽會快一點回來的。”

回暖抱著她的腰,終於也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八月中旬,真雅一襲黑衣日夜趕往邊境襄東城,迎回靖北王靈柩。

回暖看著窗外枯黃的樹葉,碎金一樣鋪滿了小路。小廝們很是勤快,不一會兒就打掃完畢離去。

窗邊還站著一個人。

賀蘭津從袖子裏掏出一個小小的袋子,裏麵有兩塊做工精致的桃紅色糕點。他將手往前伸了伸,嘴角揚起一個新月似的弧度,漆黑的眼盯在回暖的小臉上。

這個小丫頭不怎麽討人喜歡,住進家裏的時候他怎麽逗都不說話,可是他沒有妹妹,連表妹堂妹都很少,少不得一一容忍過來。

“妹妹?”

回暖看了一眼,很敷衍地道:“謝謝哥哥。”並不去拿。

賀蘭津不知道沒到三歲的孩子有這麽難帶,雖說小姑娘說話懂事早,也不該這麽難對付吧!他記得自己小時候都是二哥帶著跑,也沒什麽抵觸啊。

他很有耐心地把點心掰碎了放在她手裏,回暖這才慢悠悠地塞到嘴裏,看得賀蘭津想哭。賀蘭津蹲下來捏她的臉,“小郡主怎麽這麽沉得住氣啊,不擔心嬸嬸麽……”

回暖大聲道:“媽媽說她會快點回來的!”一雙褐色的大眼睛裏忽然間水汽滿滿,眨了一眨,淚珠撲簌簌掉了下來。

賀蘭家的小少爺當場慌了,下意識就學著母親那樣把她抱在身前,輕輕拍著她後背:“妹妹別哭啊……是哥哥不好,夫人很快就會回來的!”

沒想到回暖一發不可收拾,越哭越大,扒在他衣服上還嗆了兩下,賀蘭津隻覺頭痛欲裂,招呼門外侍女把他母親叫來。

一盞茶功夫之後,他頭上就多了個包。

賀蘭夫人抱一個拉一個,走到飯廳去,吩咐做些孩子愛吃的菜。其實她也不知道這個小丫頭喜歡吃什麽,一到府上,從不說半個不字,也不大哭,好像她母親出門買東西了一樣。

蘇回暖就是這樣有點遲鈍的孩子。她印象裏父母跟她說什麽事,她做就是,從來不問。可是這次的時間太長了,她已經在賀蘭府待了四天,她怕媽媽不來接她了。

她和夫人說,夫人一勺勺喂她吃著桂花粥,對她笑道:“怎麽可能。”回暖就說有可能的,可能她爹爹也不能來接她了。

賀蘭夫人一時間說不出話,撫著她柔軟的發絲,沉默了很久。

“小郡主以後要和婆婆住在一起,婆婆的事情馬上就可以辦好,接暖暖進宮了。”

回暖問道:“媽媽到底做什麽去了,伯母知道麽?她說爹爹回不來了?”

賀蘭津驚覺這孩子一主動說話,必然是問他母親關於她父母的事。表麵上看起來穩得很,實際上還是正常的。

他就放下勺子拉著她左手:“妹妹不要怕,還有三個哥哥罩著你呢……唔,娘你別敲我。”

回暖低頭瞥了眼自己的手,賀蘭津就放開了。她似乎天生有一種隱蔽的不安全感。

賀蘭夫人接到小兒子有些茫然的目光,心中歎了一歎。

賀蘭省申時末回了家門。雨後初霽,明媚的陽光在天上停留的不會很久,清藍的蒼穹從雲間稍稍露了一點,宛如上好的瓷器剛燒成。可賀蘭省的心情再也輕鬆不起來。

“我揣測太後之意,怕是要親自去一趟定啟了。”賀蘭省處理完公務就趕回家門,和夫人商量。

“沈家不管了?”賀蘭夫人大吃一驚,隨即露出憤憤不平的表情,冷笑道:“怪不得當年清河郡硬是看不上那一群人,隻是可惜了。”

賀蘭省深吸一口氣:“你兒子生得多,話也多了。誰不知太後那繼兄是個賭鬼,偏偏承了爵,也是氣數該盡。”說完,便自知失言,與妻子大眼瞪小眼。

賀蘭夫人啜了口茶道:“你官當得大,膽子也大了。”

這話戳到了賀蘭省心坎上,他重重哼了一聲:“官大能有相爺大?膽大能有坤極大?”

賀蘭夫人語塞。良久,賀蘭省將瓷杯在桌沿上一磕,沉聲道:“太後懿旨,郡主明日入宮,不得有任何閃失。”

“那孩子還那麽小……我想著多陪她一段時日。她母親已經到定啟了麽?”

“快到了,約莫初六七的樣子。”朔北九月已經飄了第一場雪,天氣再冷,人都走了半個月,後一行人再去時,定然已非昨日模樣。賀蘭省憶起昔日同袍,那時還是十五六的少年,跟在他身後不言不語,卻在京城郊外的桃花雨裏沾染了暮春無限風流。

他閉上眼,心道兄長隻能為你做這些了。

第二天一大早,賀蘭夫人和賀蘭津送回暖入宮。賀蘭津的兩個哥哥常年住在國子監裏,他年紀小又生的漂亮伶俐,常被帶在長輩身邊,和他母親一唱一和,倒免了不少尷尬。

車程並不遠,顛簸一會兒就到了宮城。

三人下了車,知道回暖習慣自己走,賀蘭津就在前麵牽著她走了一段。

回暖的話說的很好,她仰起臉問道:“哥哥,你那天在車裏麵看什麽呀?”

賀蘭津停下來,七歲的男孩子已經有了若幹年後的風神,常青的柳樹在他的頰邊擦過去,仿佛要開上一朵盛夏的花。

“看看是誰家孩子這麽呆的,向哥哥問好都不會麽。”

回暖道:“我會問好的,可是你在車上。”

賀蘭津嗯了一聲,“下來之後也沒見得多有禮貌。”

“可是你被伯母敲了一下……”

賀蘭津瞪住她,忽然覺得怎麽回答都幼稚,於是甩甩衣袖繼續帶她走了。他藍色的背影在黯淡的城牆和建築間徐徐行去,宛如詩篇中一個淺淺的意象。

這個秋天回暖並沒有在宮中住很久。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沈太後命人移走了西邊暖閣裏成帝的牌位。梁都知本想阻止,但看太後心意甚決,也不好多嘴,隻道:“殿下莫要太傷心,陛下若是知道,定是不願意的。”梁都知是成帝跟前近侍,從小一起長大,連稱呼都一直沒改。

沈太後一滴眼淚墜在檀木牌前,她道:“都知,這話你在二十四年前就已經說過了。”

月光如練,灑在明心宮側麵的台階上,像是積年的塵埃。塵埃裏有多年以前的腳印和記憶,它們隻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如同浮木,一點一點在冰冷的水麵**漾開漣漪。

沈太後一晃就看了這許多年。

她低聲道:“若不是有牽掛,我早跟著他去了。他肯定是不會等我的,一年,兩年,也許會等,可是這麽多年,他連回頭看看都不一定了。太久了。他若見了阿謹,隻怕會……我昨日夢見他了,望了一會兒才認出來,他怎麽變成那樣了?”

梁都知眼角的皺紋抖動了一下,嗓音低啞:“太後是一定要去定啟麽?老奴會打理好,殿下放心。”

沈太後站在簾子後,梁都知看到她依稀如昨的影子,聽她說:“我已無顏再去見他。”

蘇回暖走在由南至北的驛道上。

時值季秋,官道旁的楊樹巴掌大小的葉子已經完全凋落,隻留光禿禿的樹幹矗立在原野上,擋不住呼嘯而過的風。

她不知道這趟路走的有多艱難。沈太後幾乎跪在了蘇濬麵前,蘇濬張皇之下急忙應允她微服出行,難得的沒有聽從皇後的諫議。平日陪她吃飯休息的梁都知沒有跟來,而是換了個宋都知。

今日要連夜進城。婆婆告訴她媽媽沒有時間回來接她了,自己住了兩個月的家也不能去了,他們要帶她來見媽媽和爹爹。

定啟高高的城門在黃昏裏顯得格外高大,微紅的天也就低了,城門上掛著白色的什麽東西,城頭的一排旗子在朔風裏翻卷又伸直。

回暖忽然在沈太後懷裏掙紮起來,沈太後隻聽她大哭道:“我不要來找媽媽,我要媽媽和爹爹來接我……要回去……”

沈太後有些僵硬地按住她,喉嚨發緊,平日裏乖得讓人心疼的孩子一反常態,又踢又蹬,哭得聲嘶力竭,宋都知趕緊將她抱離太後,使出全身解數輕聲哄著。

沈太後按住眼睛,從袖子底下拚盡全力道:“快走。”

真雅已經到了城門口,她穿著白袍,帶著帽子,令人看不清她的麵容。

回暖的眼淚一滴滴地掉,朦朧中看到母親從馬上下來摘掉帽子,簡直哭得傾盆大雨一般。真雅接過孩子,把憔悴的臉貼在女兒的肩上。

之後的記憶非常淩亂,回暖眼前閃過一個個白色的影子,似乎穿過了長長一條走廊,她父親就在盡頭。濃鬱的熏香幾乎讓人睜不開眼,冰塊的寒氣絲絲縷縷沁入每一個角落。

一襲素衣的沈太後哭倒在靈前,供桌上的長明燈幽幽地亮著,燈盞泛著冷冷的金屬光澤。兩旁的高燭燭火跳躍,冷風從屋子的縫隙灌進來,白色的絲綢與麻布都懸浮在空氣裏。

回暖愣愣地倚在母親手臂上,屋子中央的那個大箱子和滿室抽泣顯然都讓她害怕,但她忽然跑了過去。

眾人都以為這孩子從進屋後一直不吭聲是被嚇壞了,白茫茫一片等她跑上去才反應過來,林函第一個上前要拉開她。但他剛剛站起來,動作就頓住了。

他看見那孩子像敲門一樣敲了幾下黑沉沉的楠木棺,安靜地等在邊上,就像在等她父親從裏麵出來。

林函走到中央蹲下來跟她說:“小郡主,王爺沒有和你開玩笑,他醒不過來了。”年輕的副將臉上滿是愧疚,說出每個字都很艱難。

回暖拉著他問道:“林叔叔,他們都沒告訴我,你說爹爹怎麽了?”

林函把她送回真雅身邊,抿了唇角,跪在太後麵前道:“卑職——”

真雅突然暈了過去。

回暖的手依舊在母親冰涼的手裏,她呆住了,隻是片刻便喊起來:“婆婆!婆婆!”

沈太後臉色慘白,侍女眼疾手快地奔過去查看。

回暖驚惶地撲在真雅身上,豆大的淚珠從睫毛上滑下,“媽媽!媽媽!婆婆!媽媽是不是不要暖暖了?”

靈堂裏的光線暗了暗,外麵開始落下細雪,雪粒撲在窗紙上沙沙作響,襯得屋裏更是一團混亂。沈太後厲聲斥責了侍衛們,黑衣人打開了門,風雪交雜中一行人魚貫而出。

真雅醒的時候並沒有睜眼。她不知道如何麵對女兒,她還不到三歲,什麽都不懂,至少不懂什麽叫生離死別,什麽叫禍不單行。其實她自己也是一直到現在才漸漸明白這些的。

她在黑暗中聽到沈太後的低沉聲音,於是撐著手從**坐起來,看到一張平靜的臉。

“你準備怎麽辦?”沈太後輕輕地問她。

真雅忽然發現蘇謹生的太像她了,尤其一雙眼,以前總是掩蓋在宮燈的光影裏,但現在在這一段很近的距離裏,那瞳色是純正的黑,如同沒有星子的夜。

她淡淡地笑道:“暖暖今後就拜托您了。我還想與她待上一段時日,不知是多久,可是我注定等不到她長大成人的那一天了。”她盯著那熟悉的眼睛,像是回到了當年襄東城外的帳中,也是這樣如玉石般的光潤,漆黑到微涼。

“我隻道是常哭惹得身體不好,卻太大意了。現在想來,那香氣熟悉得很,我們西夜用它來熏藥,放在燈油裏,一點,藥效就發作的很快。當初在突厥服了毒總是提心吊膽,後來遇到王爺,也就慢慢淡下來了,可是該遇到的還是會遇到。我可以去陪他了,可是暖暖,我會很想她的,很想她。”真雅說到最後,捂住鼻口痛哭起來,黑色的發絲散在肩頭不住顫動,滑下來掩住了沒有血色的麵頰。

沈太後道:“天無絕人之路,回去之後你也住進我這裏,孩子總是要母親的,但王府決不能回了。”

真雅細瘦的手指攥住被子,點了點頭。

太後又道:“你且安心養著,我想法子讓玉霄山那邊過來一趟。”

雪又開始下,在無邊的夜色裏閃著微光,圍牆外的雪已積了半寸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