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五章 黎州衛

待晏煕圭離了州衙,盛雲沂命人將黃知州繼續關在房裏,至於花廳那兒皆是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女眷,軟禁著就行。

此時負責監察的通判戰戰兢兢應付著一幫內衛,提心吊膽地表示陛下說什麽就是什麽。班房裏空無一人,牢房裏人滿為患,兩名同知扯破了嗓子叫喊,被隔壁的囚犯嗤笑了一早上。

正五品的官員,招呼都不打就往獄裏扔,今上的作風越來越簡明直接了。

季維整頓好衙門外的府館回來,正碰見黎州衛的士兵揣著腰牌踩上石階。

“統領,你看他們的牌子做的比我們還精貴些呢。”一個年輕的內衛有些羨慕地在他耳朵旁碎碎念。

河鼓衛的腰牌用象牙,上直親軍和五城兵馬司可用金玉,次一等的衛所用酸枝等木材,南麵則流行用牛骨魚骨。這黎州衛身上帶著的魚形牌子雕花極其優美,中心有一塊瑩潤翠玉,也不知是怎麽鑲上去的。

季維低頭看看自己的牙牌,徑長兩寸的圓形,素淨得像個磨盤似的。

“是比我們的好看。”

內衛不住地點頭,他一巴掌拍過去:“那你小子留在祁寧給越藩當差好了!”

年輕的後生齜牙咧嘴地摸摸腦袋,老實道:“統領,他們這些個州府雖然富庶,兵也傲氣些,但這當口不也乖乖地給咱們陛下送上門來了?這會兒陛下要往營城裏去,剛才那人定是來請的。”

季維拊掌:“別廢話!都司連個正經的僉事也不派來,倒跑來個黎州衛!你別沒事找事,房頂上蹲著去。”

從知州房裏拿出的水晶棋子到底不如石子扁平,在池塘裏跳起數次,數到第七下就沉了下去。

盛雲沂在花園裏逛了一圈,打完了水漂,等的人也到了。

那穿著甲胄的黎州衛拱手兩揖,屈了半膝抱拳道:“陛……”

一個字尚未吐完,他膝蓋猛然一痛,摔倒在地。等回過神來,卻發現草叢裏躺著枚圓溜溜的棋子。

盛雲沂收回袖子,淡淡道:“既不會行禮,這雙腿廢了也罷。”

黎州衛急忙連滾帶爬跪正了,滿頭大汗:“小人死罪!先前——”

“先前臨暉三年惠帝南巡,都指揮使尚且兩揖一跪,如今到朕,就變了禮數?”

衛兵以額觸地,顫著嗓子道:“臣萬死,求陛下開恩!”

盛雲沂沉聲道:“此處乃知州府衙,雖服甲胄,卻非城外大營,朕見了你們指揮使,倒想看看他有沒有臨暉朝介者不拜的骨氣!”

衛兵隻在傳聞中識得今上,此時暗暗叫苦。半個多時辰前營裏不知怎的讓他一個六品百戶來般這尊佛,真是倒了大黴!

其實也不怪他輕慢,他來之前還特地得了叮囑——千戶讓他不要緊張,一切如常,別丟了黎州衛的臉麵。祁寧境內的軍營都是這般和上峰見禮的,他粗心大意,也就沒做多想。

“……請、請陛下移駕,某等州衛在城外恭候陛下簡閱!”他心一橫將話說了出來,汗流浹背。

盛雲沂冷冷地勾起唇角,“動作還真是快。”

“某等已在衙門外備車……”

“不必。”

衛兵緊張得結結巴巴:“小人、小人……”

“稟陛下,馬匹已備好,聽憑陛下吩咐!”

衛兵眼角餘光一瞟,一個玄衣身影突然出現在池塘邊,單膝跪得無比肅穆莊重。

季維雙目微低,渾身紋絲不動,稍稍前傾的脊背顯示出十二分的敬意。

他嚇了一跳,果真是自己闖了禍,原來今上那麽講究禮節,和千戶說的不一樣啊?

盛雲沂頷首,淡道:“統領跪安罷。”說罷便走上回廊,朝前院大步行去。

季維應諾,依舊筆直地跪在那兒,直到看不見今上的背影才緩緩起身。他背後的傷還沒好全,很久沒這麽跪過今上了,這會兒有點酸痛,也不好意思當著人家麵捶兩下。

衛兵鬆了口氣,頭皮卻又是一緊。季維俯身拎著他腰上係著的魚牌,似乎很有興趣地搭了句話:

“你們黎州衛的這玩意挺別致啊?”

不知哪裏又冒出個聲音:“就憑那些個繡花枕頭,還想給咱們下馬威!今日有你們衛所好看的。”

季維往近處屋頂上瞧了眼,那聲音便立刻訕訕地消失了。

綏陵城西北角的都司衙門整座院子都彌漫著焦躁不安的氣氛。

“這到底是什麽回事!”都指揮蕭仁使捏著那封看過三四遍的信,恨不得撕碎了燒成灰。

黎州衛的指揮使皺著眉頭,“黃大人怕是出不來了,陛下此番來的隱秘,誰也沒聽說。依下官看,最好順了聖意,別鬧大了讓越王殿下不豫。”

蕭仁前前後後地在屋子裏踱步,“謝大人,你派的人確定能將陛下請去大營?這可不是玩笑啊!”

謝指揮使應聲道:“如這信裏所說,便是請不來,陛下也是一定要去衛所的。若祁寧的形勢不太平了,三大營還能從繁京長出翅膀飛到這千裏之外?探子也未報有軍隊南下,一旦開戰,用的就是我們的人。”

蕭仁頭疼的正是這個,不禁第無數次拂袖長歎。

南海諸省遠離京師,四十年前皇帝才巡過一次,是個化外之地。且不說南安一個省,就連北部接壤的本省和原平都有相當一部分衛所效忠藩王,今上悄無聲息地趕過來,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打算。

蕭仁每年臘月寫給五軍都督府的公文都是流水賬,兵部也沒有找他的麻煩,好像朝廷默許了地方的二心。祁寧巡撫老邁多病快要入土,自然是不管事的,文官武將們一個個都往藩王臉上貼,長久累積下來盤根錯節的人脈和勢力不可估量。他掐指一算,要是真打起來……越王麾下竟然也有十五萬土生土長的士兵。

他們這些做了二十年的官最是識時務,這事上權衡利弊卻很困難。一來今上登基不過六年,沒有特別倚重的肱股之臣,也沒有立皇後拉攏世家大族,羽翼看似未豐;二來越王在這裏極有威信,雖然有趙王在前,於政事卻是天壤之別,他一聲令下,不知有多少人會唯他馬首是瞻。強龍不壓地頭蛇……都指揮使轉眼間想起這句話,開戰的話,他們必須有明確的立場。

黎州位置險要,要麽變成繁京對抗南安的最前線,要麽變成南安反擊繁京的利劍。

然而就在他們談話的同時,繁京那位年輕的陛下已搶先一步來到了綏陵,說要查閱衛所。

蕭仁不想接這個燙手的山芋,私心還是偏向給過他許多恩惠的越王,便甩手給謝指揮,走一步看一步。謝指揮得令查探今上的心性,愛惜自己的性命職位,又推托給手下一個千戶,叫名等級最低的武官去麵聖——反正是微服,有足夠的理由為招待不周辯解,再說他都叫了三個千戶在知州衙外候著聖駕,自己也準備馬上到營城去。

“謝大人,你可要仔細想明白,欲抽身現在就卸了官帽回家去,以後再後悔就來不及了。”

蕭仁想起自己在嘉應做知府的堂兄蕭佑,廣陵蕭氏大多和南安走得近,他得趁早和族裏商量。

謝指揮向來冷靜的麵上也經不住露出猶豫不決的神色,他知道都指揮使十有八.九要跟隨越藩,但既然今上指名要到他的營裏去,他就不能不慎重。現在的黃知州,可能就是他將來的下場。

“下官省得。時候不早,恐陛下起疑盤問,下官先告退了。”

他不再多言,裝著一腦袋紛亂的思緒退出了房。蕭仁坐立難安,不敢直接跟去見今上,叫了個正三品的僉事陪同謝指揮出城。

一隊駿馬飛奔出城,午後日光濯濯,人心惶惶。

兵戈屬金,校場在小西門外二三裏處,兩千五百黎州衛駐紮在外城,營房占了相當大的一片地。這裏有中、前兩個千戶的兵馬,但其餘三個千戶因為每年三月前要聽都司調遣,皆在綏陵。

謝指揮進了北轅門,同知立時迎了上來,麵色驚懼不定。

“陛下現在何處?”

“正、正從演武廳裏出來,往將台去了。”年過半百的同知又苦著臉補充道:“方才王僉事提議讓陛下親自考試要提拔的百戶人選,這回廳裏已倒了十幾個總旗哩!”

謝指揮暗罵一聲,“這群丟人現眼的東西!”

說著兩人便飛快地趕往將台。校場上所有在營的兵全都列陣排好,太陽底下數千人肅然靜立,風中帶著汗水的氣味,儼然是一副等待檢閱的模樣。

指揮使思及今上在此,不好令軍陣分開條道從中間直接走到台前,就默默繞過最後一排,不起眼地自校場邊緣接近高台。

行至一半,忽地聽見前方一陣驚呼,他不由加快了步子,等看到摔在台下不省人事的千戶,連呼吸都滯了一刻。

他抬眼,隻見將台上立著名未穿鎧甲的年輕人,一身黑衣勁裝,墨發簡單地豎起,雙眸湛亮如星。

同知用發抖的聲音低低道:“又……又是一個,非要把咱們這砸個遍嗎!我都告訴王僉事別拗著性子,吃虧的總是我們!”

謝指揮皮笑肉不笑地伸手阻止了他的抱怨,彈了彈衣擺上的塵土,突然高聲道:

“臣黎州衛指揮使謝昴參見陛下!”

他規規矩矩地帶著同知稽首,黎州衛們看見他跪,亦齊刷刷地屈單膝伏在地上,喊聲響徹雲霄:

“陛下!”

台上那人微微頷首,俯視著密密麻麻的士兵,運力朗聲道:“諸位免禮。朕數年前在西疆軍裏待過一段時日,今日來黎州衛,營中一如當年,令朕倍感親近。謝大人邀朕考選六品軍官,如此盛情,朕怎能卻之不恭?”

謝指揮頃刻間滲出冷汗,今上是要把營裏的怨氣都推到他頭上了。王僉事本是承奉朝的殿試武舉一甲,自打奉先帝之命進了黎州衛當差,那眼高於頂的性子和誰都不對盤。本想著今上入營他能收斂點,結果他竟敢越過同知私自挑釁今上!真當今上是那些嬌生慣養的繁京公子哥麽,有幾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他底氣不足,氣勢就弱了些:“臣惶恐!陛下不遠千裏駕臨黎州衛,臣非但沒有率衛所親迎,還勞動陛下屈尊與這些小子們過招演練,臣聽憑陛下責罰!”

今上的衣袂在風中獵獵飄揚,粲然絕倫的麵容映著雲端漏下的金色光束,令人不敢逼視。他抬起左手,底下一名腰間佩刀的內衛遞過一張長弓,今上接了後對眾人道:

“不知者不罪,指揮教練有方,這營中兩千四百八十六人,皆是我大齊保家衛國的福祉。方才負傷的總旗和衛兵自有太醫院禦醫診治,每人賞金五兩,若還有想升任百戶者,暮鼓之前盡可尋河鼓衛或朕一展身手。”

謝指揮抹了把額頭,順著今上的話喊道:“爾等都聽見了!有意者自去依言行之,陛下聖明,挑選出來的人就是我黎州衛的榮譽,本使另給白銀二十兩!”

底下人人心裏大震,二十兩,快遞上低等文官半年的收入了,五兩黃金……那可是五千兩銀子啊!先前還有顧慮,可這賞錢著實太誘人了。

軍士們麵上躍躍欲試的神情,卻絲毫沒有**私語,謝指揮滿意了幾分,揖手道:

“陛下,若這些人冒犯了聖顏,臣懇請獨自擔此後果!”

今上微笑道:“有指揮使如此,朕大可放心了。”

謝指揮把嗓子眼的心咽回肚子裏,剛自詡答話答得妙,卻驀然聽到一個粗獷洪亮的聲音:

“臣黎州衛僉事王遒,自願加入考試人選,求河鼓衛季統領不吝賜教,敢請陛下應允!”

謝指揮眼前一黑。

抱著一堆兵器給今上打下手的季維愣住了,轉頭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