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四章 袒懷

黎州治綏陵。

往日的城中車水馬龍,商旅絡繹不絕,可最近大街上跑的牛車少了好些,連標著大商行徽號的貨箱也不怎麽常見了。

“啊呀,有富戶進城了!”

橋洞底下買菜的小販吆喝了一嗓子,引得路人紛紛東張西望。隻見不遠的城門口,一輛極氣派的牛車緩緩地駛了進來,車壁漆彩,窗嵌琉璃,冬青木的紋案在陽光下發出灼目的銀色。

“是晏氏的商隊!”

有見多識廣的人認出了族徽,人群竊竊私語起來,一個正和菜販子討價還價的老頭兒咕噥道:

“去年天子賜了晏氏咱們這的販鹽權,還不知鹽價怎麽個變動法……”

眾人眼看打頭的黃牛慢悠悠地經過大街中央,後麵還跟著二十餘輛滿載箱子的大車,心中不禁騰起擔憂。官賣的東西交給私人,一般會壓價來吸引更多的顧客,但也出現過為獲取利潤肆意抬價的局麵。這晏家貴為國朝第一大皇商,如今離了紮根四十多年的帝京南下,會善待他們這些氓隸之人麽?

車隊朝北行去,在城中一處風景甚佳的園子外停下。園子的主人一早就等在大門外迎接,四間院落打掃得纖塵不染,山珍海味已擺在飯廳的圓桌上。

車簾一掀,出來的卻並不是傳聞中風度翩翩、年輕有為的公子。

長隨引江下了地,領著車夫和小廝們抱拳道:“有勞王員外,公子下午回來,吩咐某等先安置東西。”

年過五旬的員外呆了呆,隨即陪笑道:“您請隨意!寒舍已安排了人手幫忙整頓,先招呼大夥兒用飯吧!”

引江連聲道謝,卻暗自想著知州衙門可不是好相與的,公子到底能不能在申時前回來?

此刻一匹烏孫馬停在了衙門的石獅子旁,晏煕圭翻身下馬,儀容尚還整潔,不作打理便徑自踩上台階。

已過巳時,州衙裏的鍾樓卻並未敲鍾報時。麵闊七間、進深八椽的正堂空闊冷清,三班六房寂寂無聲,他一路暢通無阻地由儀門穿過重重院子,意料中在花廳院前看到了幾個麵熟的侍衛。

花廳院是眷屬宅院,眼下被京城來的人圍了一圈,那麽知州的家屬就都在裏麵了?

後花園草木繁盛,蛺蝶飛舞,薔薇架子邊背對池子站著個人,玄衣廣袖,玉冠犀帶。

他頓住步伐,片刻後又繞過回廊,從側門進了臨水而建的知州寢居。

屋子正門從外麵鎖上,窗戶密不透風,光線極暗。昏昏沉沉的背景裏,知州被五花大綁地扔在官帽椅上,雙目無神,麵色慘淡。

晏煕圭掃了他一眼,走到透雕的束腰紫檀桌前,撿起張壓在白玉鎮下的紙——

“茲肅示州民,本州販鹽權自今日起七成歸晏氏所有,越王千歲殿下暨本官核查無誤,父老從之,不得有疑。”

知州仿佛大夢初醒,費力地抬起頭,啞聲道:“你……”

“有勞黃大人了。”他放下親筆寫成的告示,拈起硯台旁棕紅的琥珀印章輕輕一蓋,“大人怎麽忘了這個呢?”

知州忽然發出歇斯底裏的叫喊:“放我出去!我都按你們說的做了,快解開繩子!”

晏煕圭微笑道:“晏某這就出去和陛下說。對了,大人已經知道陛下的身份了罷?”

知州的臉色驟然發青,像是恐慌至極,一身皺巴巴的綠袍抖得像秋天的葉子。

衙門昨夜被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換了血,卯時睡醒後他被兩個人押著,草草換了常服軟禁在臥室裏。周圍不見一個熟悉的下人,陌生的侍衛告訴他家眷全都集中在花廳院,包括他新買的第五房姨娘和遠在鄉下的姑奶奶。知州一頭霧水,直到房裏來了個貴客,要求他寫封手劄給當城中的都指揮司。

他立刻就知道事態嚴重,祁寧的承宣布政使司在渝州,但都司卻在他的轄地內。曆來黎州的知州和都指揮使走的很近,對方十有□□是想動衛所。

可他足不出戶,真的不曉得站在自己麵前的就是當今國主啊!他被侍衛們的手段嚇破了膽,戰戰兢兢寫完書信,又被要挾弄出個告示昭告全城,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如今曾經的晏小侯爺捏著他的字,他猛地察覺蹊蹺——黎州雖然毗鄰南安,但明裏哪由得越藩來管?不過越王的勢力幾十年來一直盤踞在南三省倒是真的。

畢竟是做到這個地位的官,死到臨頭抓了根救命稻草:“公子!公子救我!小官對陛下絕無二心啊!”

晏煕圭滿意地拿了告示,不理睬他將椅子晃得咚咚響,施施然出了房門,不曾回頭。

知州又被獨自留下,幾欲發狂。

水潭裏映出蔥蘢的佳木,墨色的衣褶在蒼翠間層層展開,洇入流麗波光。盛雲沂聽到腳步聲,揚唇轉過身去:

“拿到了?”

晏煕圭此前住在渝州的趙王府,又及時趕往這處,卻是自繁京別後頭一次和他當麵說話。蘇回暖那檔子事,他清楚是自己的失誤,不管怎麽彌補都不能讓對方稱心如意。

他點了點頭,“城中似乎缺了一大批商行的人,趙王當時邀請的十一位富戶中,有幾個是黎州本地的?”

盛雲沂讚許地看著他,“三四個罷。黎州有鹽井,這些販私鹽的人不清理掉,以後於你於我都是個麻煩。宣澤,兩月之後能給我結果麽?”

晏煕圭無奈歎道:“太快了。我已經盡力讓族中滲入原平和祁寧的地方商行,但是這不是一夕之間就能保證成效的。”

永州,黎州,櫟州,每個省都有一個可供晏氏經營生意的直隸州,表麵上是因革除爵位給予的補償恩惠,實際上則是削藩必不可少的助力。鹽鐵是國家的命脈,齊國少鐵,南部的重心就落在了鹽井上。晏氏得到繁京默許的權力,遠超出了這三州的範圍,與軍隊相輔相成,填補兵力的弱勢。

盛雲沂道:“我隻要你們做到在開戰時能夠輕易調動鹽價,這法子損害民生,不可長用。父親若還在,怕是會將我關到太廟跪牌位。”

晏煕圭聽著這熟稔的語氣,心中的沉重稍稍放下些,“我都快忘了。”

說完兩人竟都無話可說。

半晌,盛雲沂按著太陽穴,低低道:“五年前我曾在父親麵前發誓,此生不會像他那樣,可現在方知力不從心。人確實會變,我那時想的太簡單了。”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晏煕圭,“宣澤,如果回暖和徐步陽製不出解藥,你打算怎樣做?”

晏煕圭不假思索地說道:“陣前倒戈,傾家**產幫越藩一路打上繁京,邀功做回端陽候,再娶了諸邑郡。”

他頓了下,“你想聽的是這些?”

盛雲沂鄭重道:“侯爺在幫王叔清君側後,記得幫人幫到底,把安陽給娶來做夫人,至於醫師,就行個方便留給在下吧。”

兩人對視一眼,不由自主地輕笑出聲。

長久以來的石頭終於落了地,晏煕圭舒了口氣,“也不全是信口胡言。你知道的比我遲,查這件事卻查得飛快。”

他也是兩年前才知曉祖父去世的真相,心如亂麻之下竟同意了侯爺的提議,去草原看一眼那牽扯到事情中的北朝小郡主,並執意將她帶回了繁京。他自小不喜他人逼迫,於婚姻一事更是挑剔無比,所以這個家中的計劃並沒有實行。

他對蘇回暖提起的那一丁點興趣,還及不上兩個首飾鋪的利潤。世間萬物萬相,人各有誌,那樣子的木頭美人,怕隻有盛雲沂才肯花心思逗一逗。

可惜了容老尚書一腔熱情。

他的家事,盛雲沂是在蘇回暖入宮當差之後才開始逐漸弄明白的,先帝和侯爺不僅瞞著他,連東朝也一起瞞了,用心良苦。當年太皇太後晏睢從商賈之家嫁入宮中,一人獨寵,惠帝好歹也是個手腕狠辣的皇帝,若是讓一個商人隻手遮天,那得叫做名副其實的敗壞家風。

晏道初防的很緊,惠帝就以給他賜婚為名,借定國公之妹常氏的手在酒盞裏下了藥。不管他娶沒娶常夫人,總之藥灌了下去,金鑾殿上就此安心。

兩年前的那一日,晏煕圭為生意奔波在外,晚上回到自己租住的小屋,發現屋裏來了侯府的不速之客。老侯爺毫無征兆地發了病,疼得在地上打滾,神誌不清六親不認。他趕到房中時,黑紅的血液已流了滿地,老人眼睛渾濁,神誌不清六親不認。

他等了三個晚上,侯爺轉醒後什麽也沒說,隻是歉然地看著他。

彼時晏煕圭並不懂他為什麽會抱有歉意。

“你什麽時候查清所有事的?”

盛雲沂道:“定國公府那次,我讓季維搜了藥庫。之前得到消息隻是猜測,直到我看到那株樊桃芝,就下了定論。十幾年前侯爺將它給了常玄義,應當是被盛伏羽擺了一道,拿到了對他沒有任何用處的東西,索性做了個人情丟在國公府,算是還上一輩的債。回暖說在常夫人住處看到了你,當時你應該也在。”

潭水幽幽的,鳥鳴清越宜人。他從心底生出一點悲哀,自己的聲音聽在耳中,仍是平靜無波的:

“我其實有很多話沒來得及和伯伯說,可是後來又想,他臨終前能像幼時那樣叫我一聲,已是最大的寬恕。祖父為防謀逆,用南海奇毒控製晏氏,以至於每一代家主會在四十歲之後早早顯露衰老之相,就是拿藥材吊著性命,也很難活過五十歲。這是我們欠晏氏的。”

淡淡的倦意蔓延開,他雙目微闔,“所以侯爺選擇替越王辦事,想讓自己恢複健康,讓族中不再有後顧之憂,我能理解。但宣澤,你看看,承奉三十二年,陸將軍被逼死,衛尚書自盡,侯爺隻是幫宋庭芝說了一句話,我就失去了那麽多。我們這就扯平了罷?”

他的嗓音刹那間變得低不可聞:“畢竟不是一家人。”

晏煕圭扯出一個苦澀的笑,“與其焦頭爛額地追查一株可能不存在的尋木華,不如投入力氣重製解藥,你能公開下令這樣做,已然超出了我們的期望。先帝沒有告訴你這件事,我想他是熟知你的脾性,不願讓你尷尬愧疚。若不是這藥的藥性能傳到我身上,侯爺肯定也是要將這個秘密帶進棺材的。”

侯爺亦不願看到他與知交好友恩斷義絕,然而他卻不得不為整個氏族犧牲掉近二十年的情誼,所以才會歉然。

不能一直沉默下去,晏煕圭試圖轉了個話題:“關於蘇醫師在羅山受傷的事,我承認下意識把她當成了不重要的人,以後你還是把她帶在身邊,以防別人疏忽了。趙王府裏見她,送上門給她訓了幾句,眼見她很是樂意。”

盛雲沂從頭至尾都沒有為蘇回暖苛責過他,其一是暗示他自己善後,其二是以德報怨,讓他僅剩的良心更不安。說白了還是不放心他,這是對待初入朝堂又觸了逆鱗的那些年輕官員們的手段。

“我也是和她這麽說的。”盛雲沂道,“那姑娘難伺候,交給別人還真不放心,實則她弄斷了腿,我的緣故不比你少。”

兩人想起蘇回暖炸了毛的狀態,莫名地都輕鬆了不少,壓在肩上的擔子瞬間消匿無蹤。

……遠在渝州的蘇醫師連打兩個噴嚏,加了件衣服,繼續在烏煙瘴氣的藥房裏給坑人的晏公子煉藥,順帶著把盛雲沂也給問候了。

下午王員外園子裏負責采買的小廝罵罵咧咧地回來,差點被管事給踢出去。

“一個月就二兩銀子,你是吃了豹子膽啊,眼睛不長也敢罵貴客!”

小廝一把拉過管事,愁眉苦臉道:“哎喲您不曉得,剛剛路上回來看見官府的人在發告示,牆上貼了一張又一張,說什麽咱這的鹽七成要靠晏家供。我就趕緊去問了鹽價,誰知漲得那叫一個嚇人啊,原來的兩倍也不止呢!夭壽哦!”

管事狐疑道:“真有此事?”

小廝委委屈屈地點頭,告退去廚房了。

不僅王員外家,綏陵城到了晚上,家家戶戶差不多都聽說了這京城的晏家剛來,就欲抬高價錢收利,目光短淺心腸頂黑,不是好人。第二天卻又有傳言,說出現在告示上的越王殿下和晏氏是一夥的,今上給了他們販鹽的權力,越王千歲就搶著要將利潤收進囊中。

誰不知道南方這片都是越藩的地盤,這樣解釋,好像也無不可啊?仔細端詳第一張貼在衙門外的告示,白紙黑字,又印著黃知州的官印,官官相護、官商勾結,真是太無恥了。

到了第三天,從茶樓裏出來的百姓們口中傳的,就是:“有越王撐腰的知州和晏公子達成約定,不抬價就阻攔晏氏在黎州的生意,晏氏迫不得已才答應。”

據說又有人在州衙前看見了晏公子徘徊的馬車,當時公子從車上下來,眉頭都是蹙著的。

長得那麽漂亮的人,再加上為難的神情,明擺著就是受脅迫嘛。

所以無恥的就是父母官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