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介節溫如玉

蘇回暖往外走,沿著小路走到了後院。

前門她是不敢出的,但可以考察考察府館的布局。偌大的一張地皮,居然沒幾個仆從,守衛也稀稀拉拉,後院更是沒個影子。她連茅廁都考察過了,出來時還是滿腹疑惑,對著滿院青青野草發怔。

院子像是這幾天沒有打理過,也可能是梅雨季節的天氣催的草見水就長,池塘邊的垂柳掛著三千煩惱絲,在水麵上點開圈圈漣漪。

她走近池塘,塘內鮮綠的浮萍靜悄悄浮在水上,一雙燕子低低掠過,烏黑的尾羽沾了初歇的細雨,停在石徑旁的灌木裏。

蘇回暖跟著燕子踱到小路的盡頭,下方就是一塘碧水。她將藏起的紙張籠在袖間展開來,小幅度地把幾個藥名撕成了碎片,團成球貼著身子往下扔,落到腳上再輕輕一踢,小球就砸到了池塘邊緣沉了下去,隱約可見數張紙片在水裏散開。

她方才舒了一口氣,就聽得身後腳步響起,隨即一聲大喝:

“讓開!”

她一驚,下意識一讓,這一讓腳卻是朝著右前方,等她看到石頭上的一大片青苔,心叫不好的同時就驀地滑掉了下去。

“噗通”一下,池水飛濺,蘇回暖在水麵努力撲騰著不讓自己沉下去,但她實在不會水,隻聽說盡量要浮在水麵上,這水塘不大卻深,她腳挨不到底,手碰不到邊,內心深處的恐慌瞬時占據了四肢。

她拚盡全力不閉上眼,衝著塘邊浸到水裏的柳枝劃去,放在地上短短的幾步距離如同有萬裏之遙,她怎麽掙紮都是在原地。水花濺了滿頭滿臉,動作間她感到水從脖子漲到了下巴,更加驚惶了。

岸上陳樺大喊:“我找人來救你!”轉身朝正房飛奔而去。

蘇回暖在水裏欲哭無淚,她原本見到陳樺跑到池塘邊大喜過望,以為她要跳下來救她,結果她等了半天才知道這也是個不會水的!

她咬牙往塘邊刨,兩腿蹬的快要抽筋,終於混亂間給她抓住了幾根柳條,她兩手狠狠一拉,身子浮上來一截,剛要再用力,那幾根柳條“啪”地一下在她燃起希望的眼神裏不合時宜地斷了。

蘇回暖為了保持體力一直沒有喊人,這時尖著嗓子叫了好幾聲,就在她眼看不行的時候,岸上忽地現出一個人影來。

她已經叫不出聲,嘴裏灌了水,竟還沒整個下去,隻能使最後一絲力朝他揮揮手。

岸上那人靜靜看了片刻,清清淡淡道:

“姑娘命中缺水。”

蘇回暖舉起的手臂一下子僵住了。她在最後一刹那仰起頭吐出一口水,憤然罵了一句,而後鐵槌似的直直往下沉。

她渾身已無一點勁,軟綿綿泡在冰冷的水中,嗆了好幾口,心道陳樺再不帶人來,她真要去給知州大人開路了。

漫長的等待過後,一隻手扶上她的腰,等到雙腳觸到堅實的地麵,她才癱坐在草叢裏靠著救她的侍女不停大咳,眼淚都咳出來了,陳樺拍著她的背,讓她深呼吸。

蘇回暖喝的水不算多,肺部重量逐漸減輕,麻掉的腳開始針刺般的疼。眼前模糊的景物變回原樣,她抖著手指著那四五人中央穿緋袍的人道:

“……”

陳樺捂住她的嘴,焦急地望向巡撫,巡撫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會兒,眼睫微微一動,道:

“勞姑娘費心,本官闔家都不缺水。”

蘇回暖在陳樺堅決的手掌下安分不少,一路被搬回所住民房。

木桶裏的水正熱,蘇回暖脫力地倚在桶壁上,聽陳樺說了來龍去脈。

陳樺把她的藥箱托侍衛送過來之後就被人軟禁在屋子裏,好容易和他們說自己是端陽侯府的醫官,又要事請見巡撫大人,侍衛也知曉這民房是按身份分的,給了個麵子派人通報,之後果真得了傳喚。

蘇回暖沒有問人根底的習慣,決心以後定要改過來。她這麽多天早出晚歸,和同住的醫師在一起的時辰屈指可數,隻清楚陳樺是個老練的見多世麵的醫師,真沒想到是晏家的醫官。又轉念心道正常,他們要打惠民藥局的主意,自然要命人打探打探最大的藥局內部情況。

陳樺見嫋嫋蒸汽中她臉色蒼白,忙道:“對不住,我沒告訴你,怕你多心,回去之後對我們成見更深。”

蘇回暖煩躁道:“你們怎麽一個個都認為我成天想多?”她捏著胰子,一手慢慢理著長發,熱水侵入皮膚令她好受一些,“雖然……我的確經常東想西想,但是你們說出來我又不會把你們怎麽樣。”

陳樺笑起來,清秀的麵龐多了抹神采,很是動人:“那我以後有什麽事再不瞞著你了,和你直說。其實我並非侯府裏的醫官,家父才是,我還早得很呢。”

她幫著蘇回暖擦洗,又燒了一桶水,加了半海碗桂枝和蘇葉、白芷等藥材驅寒祛濕。陳樺摸準了她的性子,蘇回暖被伺候得分外舒心,從桶中帶著藥香出來的時候不滿便煙消雲散,

待躺到**,陳樺才說:“我來後院找你,正看到一個飛鏢一樣的東西朝你的方向射過去,金屬材質反光,我就提醒了你一句,沒想到你往前倒。”

蘇回暖裹在暖和的被子裏,露出尖了不少的下巴,眼睛緩慢地眨著,隱約“嗯”了一聲。

陳樺看她困倦的不行,輕翹的睫毛覆壓在白瓷一般的皮膚上,被子不知不覺拉到了鼻子底下,越發顯得臉小。她想起這隻是一個很年輕的女孩子,心裏委屈又說不出來,就輕手輕腳替她拉下床簾擋住難得探頭出來的太陽光,讓她睡個好覺。

陳樺也打了個哈欠,馬不停蹄趕往都察院。

令介玉正在院中溫盞,雪青寬袍下露出石凳素淨的灰,明雅如畫。

陳樺方欲下拜,令介玉就抬手免禮。她垂手侍立,耐心待到淡紫芽葉懸浮於澄澈湯麵,好似鵲鳥集於枝上,說:

“晏公子命民女看顧蘇醫師,民女若擾了大人清靜,還請大人不吝責罰。”

令介玉三指端起瓷杯,昨夜被疏雨打鬆的梧葉落在石桌上,也落到他生出折枝白牡丹的袍角。茶葉仍然垂直懸停在水中,湛湛的水光倒映出他漆黑的瞳仁,仿佛是井底浸泡著的曜石。

他抬眼道:“令嚴還在侯府?”

陳樺驚詫道:“大人好記性。家父開春以來腿腳不便,蒙侯爺錯愛,就留在府中了。”

當日這位大人來花園涼亭中與世子交涉事宜,端陽候亦在場。她父親本要辭行回鄉,順便給侯爺號完脈,自己腿疾卻犯了,她隻好和兩個人一起將父親抬回去。就是那時她匆忙仰了下臉行禮,不過短短一彈指工夫,事隔一季,他竟然還記得,當真是記性好的嚇人。此後她遠遠見過他幾次,卻都是在側後角落裏,他風采又與旁人不同,這才能在棚屋裏認出來,從而勉強托個關係脫身。

令介玉笑道:“他就這般不喜歡讓人叫他世子麽?你替我帶個話給他,晏氏在撫州開的茶行著實欺客,一兩浮紫六兩銀,難為知縣大人了。往後我也不好空手來買,給個收茶價錢就行。”

陳樺聽他語氣熟稔,顯然是和公子私下交好,便也笑著說:“民女會如實稟告公子的。”

說罷她轉念一想,若是他未能認出她來,她也未能及時帶人趕去,是不是就會放任蘇回暖溺在池塘裏?她思及其彼時言語,不禁心中一沉,也不管他嗓音多悅耳,距離先無形拉開了兩三分。

令介玉低首品著茶,隨意問道:“那醫師是世子準備投財力之人?”

陳樺謹慎道:“世子放出整頓惠民藥局的消息是真,民女不敢揣測。”

令介玉放下玉白瓷杯,嘴角挑了絲笑意,一雙眼似明似暗地瞧著她。

陳樺感到他犀銳如鋒鏑的目光,頓時明白心思被看穿,索性杵在那兒不動。

令介玉並未刁難於她,舉袖示意她可退下。

陳樺得了準信,忙不迭行禮離去。她離開時忽然想到一個關鍵問題,巡撫是這個月剛入天金府的,據說此前一直居南安省,但如何在四個月之前出現在端陽侯府的花園中?

她邊走邊想,等棚屋裏的人聲漸漸漫上來,她不得不把這事拋在腦後了。

蘇回暖一覺睡到了晚上。

這些天太累,抓住了機會就睡死過去,從沒想過自己睡眠質量會這麽好,醒了都不願意睜眼。陳樺禦寒措施做的及時,沒有著涼的跡象,她恨不得當時學知州暈倒偷個兩天閑。

更衣後她發現家裏的水喝完了,就出去打了桶井水放灶台上燒,火燃起來,蘇回暖拿著剩餘的水潑到外麵澆花,順便洗個手。

夜空的顏色不深,薄薄的一剪月影羽毛似的飄在天幕上,幾縷雲絲如煙霧,繚繞著幾顆星。

她早上確實是膽子太大了,那兩個侍衛敢放她走,就一定有把握她跨不出府館的門檻。她打算轉一轉拖延時間,不料暗處的人先一步動手,差點要了她的命。她沒親眼看見所謂的暗器,既然反光,那就是堂而皇之的明器,給她陪葬用的,那一群人有足夠多的辦法騙過她的眼睛。

蘇回暖權衡一下,決定先填飽肚子。棚子對麵的民房分了一個作廚房,她在養病坊看診時若過了中飯時辰,會有值班的醫師送來白粥素麵,早晚飯幾乎都是在那邊解決的,理論上回住處也行,可實際上沒人操這個心。

另三個人不在,飯點已過,蘇回暖懶得自己做飯,更不想到那裏去蹭,在**灌下一壺廉價茶水後晃到廚房開工。麵條在柴鍋裏黏在了一起,她懷念起山上開飯的光景,隻管看著書等,菜上桌了張嘴就行。總是被挑剔端碗夾菜的姿勢,蘇回暖滿腹不平,有本事他自己做一次,說出來頭頭是道的。

盛到碗裏才發覺忘了放鹽,蘇回暖把麵疙瘩撈出來,就著炙甘草煮出的水囫圇塞進胃裏。

門簾一動,兩個青衣姑娘說說笑笑地走了進來,一看這舉世難遇的用餐場麵,愣了半晌,其中一個道:“蘇醫師怎麽這麽早回來了?沒有去飯廳領粥麽?”

蘇回暖坐的筆直,道:“頭暈,上午就先回來了。辛苦你們忙到現在。”

醫女們形式上問了幾句,洗漱完畢,早早和衣而眠。

陳樺是四更回來的,蘇回暖知她累極,催她趕緊歇息。陳樺脫下外衣對她道:

“人數還在增加,不過病情已有所好轉,我想離平息下來也不遠了。你這幾日多多躺著,缺你一個不缺,醫師們能應付過來,不必擔心。”

蘇回暖一宿未睡,坐在藤椅裏發呆直到東方既白。

霪雨最終散去,棚屋裏的病氣被宛如火爐的日光一曬,好的差不多的病人中了暑,醫師們也跟著頭昏腦漲起來。

蘇回暖休了三天,接到汪槐染病去世的消息。她照常點卯,別的醫師除了感慨知州大人以身殉國,絲毫未發現有什麽異狀。齊國的疫情得到控製,萬來人埋入地底後,第一批醫師開始撤離疫區。

同住的兩個醫女興高采烈整理行裝,蘇回暖陷在椅子裏兀自思考,回京之後是否可能出去遊玩。夏至已過,中秋隻有一天空閑,若是藥局無事,她一定要延長假期去玄英山。

現實總是不盡如人意的,蘇回暖和陳樺被分配到第二批回繁京的隊伍中。誰知道第二批是什麽時候,醫師們懶得去送先走的,看著一同被抓丁人家卻先回家,心裏膈應的很。

蘇回暖自是在棚屋裏照顧病人,病愈者回到家中給醫師們送來謝禮,她得以回房子裏自己鑽研下廚,陳樺不得不看著她,以免出事端。

兩人在鄒遠的頭幾天話很少,熟起來一刻不停地絮絮叨叨,陳樺和她說了不少與端陽候相關的事跡和國情,又問她家裏如何。蘇回暖從小背的熟了,張口就道是覃煜母族的遠房表親之孫女,也不管她信不信。

這一問卻讓蘇回暖上了心,她覺得不妨試著尋一尋外祖母本家,還想去西域,再去一次定啟,祭拜祭拜父母。

她記不清父母的模樣,可每當她讀著媽媽留下的文字,就會感覺他們其實從未離開。隻是無論做什麽,都不會有人明確告訴她對錯與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