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晏者執圭

蘇回暖從來沒有給自己用紙筆定計劃的習慣,一旦某個念頭出現在腦海裏,思考一番過後,她就會努力去做,而那些過濾掉的想法也就拋之腦後。這樣的性格是很難預計到將來如何的,歸根結底也就是發自內心的懶罷了。

她想到未曾謀麵的親戚,有種難以形容的特殊感受,哪怕隻是知道一個名字,心裏也會舒服一大截。她不想讓自己過得那麽孤單。

撫州知州汪槐殉公一事在京畿傳開,好似霍亂一般迅疾,隻不過調了個方向,一路向南直至南安省。

好歹也是個從五品的官,本以為葬禮會風風光光,結果南安巡撫回京途中臨時察探撫州轄縣,得知汪知州貪墨甚巨,朝廷派發的物資銀錢被層層盤剝,從而牽拉出一條縱貫南齊的貪腐長線。汪槐的楠木棺還沒出撫州,就換了口未漆桐油的薄皮匣子重歸京城,推到了午門前禦道東側廷杖,之後又被拉到西市一刀兩斷,其家人流放西疆。

這一切發生在短短四天內。

葉恭執得了消息,滿心歡喜化作滿頭大汗,一日之間換乘四匹馬直追令介玉剛至潁州的隊伍。

月黑風高之夜,林間隻停了一輛無人看守的轎子,駐著一匹馬。

跪在車前的身形被風吹的顫了顫,重複了一遍:

“請大人放過下官,下官、我……”

最終還是沒能說下去。望著林中陰森森的枝幹,他眼裏的神情由懼怕轉變成了茫然,兩撇胡子耷拉下來垂在發白的嘴唇上,亦是輕微抖動著的。

車裏死一樣的寂靜持續了幾刻鍾,終於,轎簾一翻,伸出一隻手來。

雲層散開,月光照進林子深處,騰起淡淡煙氣,光影蒙昧。靛藍的轎簾此時呈出月白,連同那隻手,也白的沒有人色。

葉恭執呆呆地抬頭看著,見那隻手從如琢指尖到精致的腕骨一寸一寸暴露在空氣中,而後是一片茶色衣袖,再是印著流雲紋的襟口,再是弧度恰好的下巴,最後是一張……陌生的臉。

葉恭執打了個哆嗦,下意識起身。

葉恭執不認識他,這人竟也像是不認識葉恭執,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遍,仿佛麵前的是一件死物。

葉恭執囁嚅問道:“您……您是?”

那人在月下皓皓如雪的手指彎起,輕輕抵在下巴上,複又放下,這個動作看得他一凜,踉蹌往後退了一步。

“縣令可還好?”那人溫和笑道,“縣令不好?”

葉恭執張了張口,一句話卡在嗓子眼。

他又是一歎:“在下亦是不好,臨時頂了個差事混進來,心中著實有怨。縣令也如此吧?”

葉恭執的背貼到了冷硬的樹皮,兩眼防備地緊緊盯著幾尺開外的人。他站在暗霧彌散的楊樹林裏,頭頂一片枯黃的葉片映著流水般的月影,如同一片半透明的刀鋒,倏地悠悠飄落到他的眉間、身前、腳下。

“縣令莫要緊張,可否容在下和縣令道明白?”

葉恭執哪裏敢說半個不字,嘶嘶吸著涼氣,汗流浹背。

那人清遠的眉微微挑起,與唇角綻開的一點笑相襯,柔和的仿若龕中淺淺拂開的檀香。

“在下不是什麽彀中之人,故而了解不多,隻知替人代一代值。今日方入潁州境內,舟車勞頓,不料月色林景甚好,真是令人心曠神怡。縣令買的茶確然貴了些,在下過意不去,不如就再送縣令一盒,讓縣令慢慢品著,不用著急。”

葉恭執悔不該一時腦熱將那證據交給了上京巡撫,令介玉從頭到尾沒幾句話,卻叫他輕易就信了他是南邊一派,就算是已做了過河卒的汪槐,恐怕也和他一樣栽在那摸不清道不明的笑意裏。牽一發動全身,他突然意識到不論自己怎麽做,結果都不會好轉了。

眼前的笑意和彼時如出一轍,葉恭執膽子小,然而觀察細致,把兩人分辨得很清楚。做官的閱人多,如這人說的那樣,葉恭執覺得他的確不像個官場中人。

他沒有時間多想,麵前長衣劃過了風,寬袖飄飄然地揚了揚,那似五月熏風的嗓音徐徐道:

“縣令放心,服紫隻在眼下,替我等向汪大人道個謝便可。”

葉恭執來不及做出反應,隨即感到心口一涼。

他低頭,看到自己胸口忽然多出一截烏黑的匕首來。腳下不知何時穩穩置了個茶葉罐,青花白底,封蓋已無,裏麵的芽葉在那一刹明晃晃的刀光裏泛著清雅的淡紫色。

他的思維在最後一刻變得無比明晰,認出這就是他命人買到的、此時應該藏在百裏外知縣宅臥房裏的南安佳茗。

樹林卷過濤聲。

那人淡淡掃了眼屍體上汩汩流出的鮮血,靜立了一會兒,背過身注視天際西沉的月鉤。

他回身時,地上隻餘被壓折了的荒草,和草根間一縷暗褐色。

樹下站了名佩長刀的金吾衛,躬身惶恐道:

“小人萬死,公子本不必親自動手的。”

晏煕圭麵上依舊平靜如水,聲音帶了一絲不耐:

“你去告訴他,以後這種事情不要再來麻煩我。”

金吾衛喏喏,請公子回轎中。

晏煕圭向前走了一步,皺眉望了下侍衛,終是轉向那頂侍立了四人的暖轎。他背對著金吾衛抬抬手,飛出一個錢袋,金吾衛得了示意,吩咐安置好縣令一家老小。

鄒遠知縣葉恭執因渉貪腐一事畏罪自盡的消息傳到蘇回暖耳中,已是溽暑時節。

她與陳樺回到繁京,全國各地的霍亂有賴朝廷得力的防護措施平息下來,該燒的燒該埋的埋,盛夏的溫度把城市每個角落曬的褪色,眨眨眼都能感覺到眼皮的涼意。

蘇回暖原先受不了陰雨潮濕,現在對暑熱避之不及,天天待在藥局裏泡冷水澡。受了幾次涼後偷偷讓瑞香買了幾桶冰放在房間裏,農事繁忙,藥局裏的病人少了很多,她得了空就趴在竹席上看書,抱著個竹夫人剝荔枝,好不愜意。

陳樺等府中事務告一段落,就帶著她東跑西逛,把京城玩了個遍。蘇回暖不習慣記路,隻跟在她後麵,端陽侯府的側門口也去過幾次。陳樺說侯爺身體不大好,天天和她父親下下棋喝喝酒,精神倒不錯。她父親是侯爺同鄉,以前在刺殺中曾救過他一命,侯爺就待他與旁人不同。

她說起端陽侯府,蘇回暖屏氣凝神地聽,生怕漏上一分。離孝惠太皇太後賓天過去了五年,今上踐祚不過一旬,她就離世了。端陽侯府建於臨暉三年,當時的皇後晏睢出身市賈,昭帝將她升為中宮,可朝中爭議紛紛,於是下旨擢封國舅為端陽候。晏氏原先的生意做得並不很大,自從家中出了個皇後,可謂財源滾滾,至今到世子一共三代,除開酒樓茶館、銀莊布坊之外,還掌著一部分販鹽權。蘇回暖知道前幾朝包括梁國,鹽鐵牢牢握在官府手裏,榷者即禁他家,獨天家得為之,如今一個外戚能從市井平步青雲觸及命脈,三代國主功不可沒。

想必齊國的朝官和百姓內心都很強大。

大約皇室與晏家關係實在很好。

看來齊明和她說今上連白綾□□都從侯府低價買進也不是沒可能的。

蘇回暖不可抑製地想來想去,認為還是守著藥局過她的小日子好了。

這日旬休,陳樺早早來到城南,告知她晏公子抽空想要見見新上任的藥局副使,連帶經驗豐富的方老醫師。

蘇回暖一聽,磨蹭半天拉著陳樺讓她全程陪同,三人乘了約莫一個時辰的馬車,進北城後路上堵了幾次,午時到達了目的地。

蘇回暖下車一看,卻是莫辭居的幌子高高飄揚,賣首飾糖人的攤子一字排開。她對陳樺道:

“聽聞商人見客都是在酒肆,原以為他既是個世子,就該按當官的規矩來……”

陳樺忍無可忍:“你是想說你不認路又不想承認吧,走了這麽久,我看你也掀了好幾次簾子了,原來是在往天上看。”

蘇回暖又拖著她進門。

早有夥計迎上來道:“等候貴客多時了,請隨小的上二樓雅間。”

蘇回暖讓老人走在前麵,陳樺殿後,營造出安全氛圍。路過她上回吃飯所坐的靠窗位置,蘇回暖有種吃不好飯的不詳預感。

方益走了半天,喘口氣回頭道:“蘇醫師快些吧!”

蘇回暖的手從嶄新的梅花修竹花罩上移開,小小地“哦”了聲。

陳樺看出些端倪,拍手笑問道:“好看麽?我讓公子搬來給你作定金?”

蘇回暖沒說話,那扇開合無聲的門板緩緩拉開,素色的屏風後剪出個遙遙端坐的影子。

她走進雅間內,房裏采光很好,使桌椅的木色越發亮堂,窗邊一叢茉莉花開的熱鬧,像是夏日從冰山上攢來的新雪。

她跟著方益和陳樺見了禮。陌生的寒暄滑過耳畔,宛如鬆針凝結的露水滴落石澗,分外清越宜人,聽得她立刻舒服了。但當察覺到桌子那頭掠過的目光,剛生出的一點好感立刻無影無蹤。

蘇回暖把神情放到最自然,坐下的同時抬眼直視那個從一開始就拿她大賺一筆的晏公子。她看了一眼,便垂眸抿了一小口茶湯。

蘇回暖史無前例地肯定了自己的辨別能力,這個人她下次一定能認得出來。

晏煕圭請方醫師上座,執足了晚輩禮節。蘇回暖不認為他是個謙和的人,因為從進門後他就沒正眼看過兩個小輩。

他側著臉,唇邊的笑容正映襯著潔白的小朵茉莉,濃墨微勾的眼睫似飛鳥斂羽,靜謐地停在那裏。

幽秩芬芳將一絲潔雅送入青瓷盞中,**漾開粼粼波光,他的目光就歇憩在這一方小小的池塘裏,被琥珀色的**濾得清而又清。

蘇回暖百無聊賴地轉茶杯,轉了半圈就趕忙止住。

方益語聲一頓,道:“公子這樣是否不妥,太過折煞老朽一眾了……”

晏煕圭屈指彈去袖上半朵晶瑩的花,一手隨意用小巧的花盆換下了圓桌中央的細口長頸瓶,方才望過來,悠悠然道:

“想來副使愛花草。”

蘇回暖一瞬無言。她方才盯著那盆花太專注了。

他的周身籠著一層雲華之色,雪色的深衣在陽光底下隱約浮動一線流金,是極其低調的尊貴。半掩在衣下的勻稱指節夾著碧綠瓷器,更顯出十二分的精致來,而眸中的暈彩洇染出浩淼絳河,不經意間捎了麗月晴霽,光轉綠萍。

那張臉浸在篩過窗格的涓潔輝芒裏,輪廓如刻,麵容越發清雋無儔。

晏煕圭道:“副使既喜愛靜山錦花,那麽也樂見蓮府棲鶴了?”

蓮與鶴,蘇回暖立刻證實了自己房中的花罩是誰給的,但她並不能確定他是否就是那個讓她吃不下飯的人,雖是驚鴻一瞥,那人露在麵具外的具體模樣她實是不太記得了。

她忽然埋怨起自己剛剛誇獎過的辨別力,她怎麽就不能多注意幾次呢?

晏煕圭道:“老先生在藥局裏把持多年,晏某怎能不成全先生昭然苦心?”

方益還是思索半晌,多年以來他早過慣了清苦的生活,到頭來也不認為過得不好,隻是藥局裏還有其他年輕人,他們的路還很長。

“副使覺得如何?”

蘇回暖剛才根本沒在聽,哪裏曉得他說的什麽,開口就扯:

“公子是內行人,自然有道理。”

晏煕圭低頭晃晃盞內茶水,嘴角彎了彎,說道:

“蘇醫師聽的仔細,晏某也就不多說了。醫師怎麽看?”

蘇回暖直直盯著他,幹巴巴道:“隻要方先生同意,隨公子的便。”

“畢竟蘇醫師是藥局副使,即使不掌印,晏某也逼迫不得。”

蘇回暖磨牙:“這樣啊,大使那邊公子定然通了氣兒,我無其他意見,隻是初來時容將軍應該已和公子這邊說過我的條件。”

晏煕圭語氣不變,隨意道:“蘇醫師好大麵子。”

蘇回暖也是這麽想的,慚愧之處歸結於容戩池比較好說話。

他不再作弄她,輕叩桌麵道:“晏氏出資,藥局出人。三朝來太醫院和藥局聯係愈遠,藥材發不下來,藥局靠給布衣病患診治開藥收益,成藥大都便宜,估計營生困難。”他言語直白,說到這裏目光隻頓在老人飽經風霜的臉上,“晏氏願出五百兩本金購進藥材,隻要劑量精審,闔境賴惠,贏錢便可漸收,以補泛費。”

蘇回暖完全不懂做生意,幸好他說得簡單,就是幫他們進貨,他們負責把信譽和能力提上來,以廣泛的基礎累積財富。

“晏公子是否太高看我們了?闔境賴惠?”

晏煕圭笑道:“蘇醫師既有那麽大的麵子,還在乎晏某一介商人麽?”

蘇回暖道:“出個本金何必勞煩公子大駕?”

聽起來又簡單又可取,中間不知多出幾重波折,光是劑量精審她就需要格外斟酌,闔境這個範圍太大了,漸收也不知漸到幾時。本來是一個十分通俗易懂的扶持概念,不算天價的五百兩循環充本,被他一闡述,連蘇回暖這類極端外行都聽出不對。她心想這晏世子也不像是個沒做過生意的,怎麽一開口就讓人不舒服呢,又聯想到自古外戚多禍事,眼神就不自覺地多了份了然。

晏煕圭終於露出一點無奈之色:“晏某受人所托,剛才那番話也是原封不動地搬出來,蘇醫師要問個徹底,在下定當奉陪。”

於是蘇回暖在椅子上被奉陪了兩個時辰。

她出來時,日頭已經偏向西邊了。她原先就對晏氏沒好感,這下的感觸就複雜多了。

晏煕圭有本事把一件陌生的事說成你很樂意、自認為有能力做到的事,而他本質上對此負的責任恐怕不比一根稻草重。他說的話不多,但每一句都擲地有聲,蘇回暖一邊鄙視他虛偽,一邊聽得興致勃勃。

那個讓晏煕圭這麽跟他們談事情的人肯定更虛偽,如果真的有這個人的話。

陳樺和晏煕圭一同回的府,蘇回暖心虛地在方醫師前麵走進藥局新漆的大門,她一答應完就驚覺被人引入了對方想要的途徑。她壓根沒指望屬於晏府的陳醫師,方益年紀大了,多方考慮反而容易被忽悠,他那麽一愣神的功夫,蘇回暖也就順著他麵上意思應承了。其實她主要相信的是他的經驗,他總是為所有人打算的。

蘇回暖在供著香火的大堂裏忐忑轉身,方益捋著白胡須微微一笑:

“蘇醫師,你不必這般不安。我也知曉那晏公子並非什麽善茬,但總歸能幫到我們這些平民百姓,以後我們要仰仗副使的地方比他還多呢。”

她默然良久,輕輕嗯了聲,心頭漫過一片久違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