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平莎風來

蘇回暖目力爾爾,卻也看到那麵旗子上寫著個隸體的容字。環顧了周圍,幾丈開外不少五顏六色的小旗子立在霜白的草上,顯示主人預先占了佳地。

“這些標記隻管一天,不然會引起公憤的。有時愛麵子也是個好事。”陳樺揚眉道。

蘇回暖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想讓我上去交涉一下,看看能不能蹭個地兒?”

陳樺立即道:“你以為人人都像你這麽狹隘?……快去快去。”

蘇回暖默默看她一眼:“大小姐,我知道你不狹隘的,不用強調了好吧。”

陳樺又補充道:“這是傳統。容府的人很好說話的,幾乎沒有架子,每年都有人蹭他們家的位置。那個時候人多的不得了,這兒一堆那兒一撮,跟個剝了皮的蒜瓣似的散在渡口。”

“你這個比喻真是擲地有聲啊。”她說道,“我們倆一道去。”

馬車停的不遠。沿著小溪從到潭邊時,車上的人正好輕盈地跳了下來,紫藤花色的小靴子踏在茸茸的草上,分外亮眼。

蘇回暖淡定地上前去打招呼。

山穀裏風大,肖菀在柳綠的褙子外麵加了件披風,迎麵從容地走過來,招呼家仆給奉上一個滿滿的精致花籃。

蘇回暖覺得這個表現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中的是容將軍確實對他的阿菀很上心,外的是……南齊的姑娘真的很奔放啊,據容將軍說他們還沒定親,就直接借對方的名義看月亮了。她忽然後悔答應陳樺蹭地了,人家說不定十五晚上有重要活動呢。

肖菀將花籃塞進她手裏,璀璨的大眼睛蘊著明亮的笑意,歡快道:“回暖你也來了!也是來找地方過中秋的麽?我們可以一起的。”

蘇回暖說是,簡單介紹了晏府兼藥局的陳醫師,顯然陳醫師也挺順眼這位吏部侍郎家的小姐。上次肖菀來藥局,隻說父親做過禦史,後來才打聽到肖謐大人遷任吏部已有近十年,蘇回暖等人對她的低調很有好感。

花籃裏裝著嬌豔的秋海棠和素雅的玉簪花,籃底鋪著一方大繡帕,上麵抹了一層細細碎碎的銀桂,拿手撥開壓在其上的葉子,陣陣甜香味就竄進了腦門。

“回暖,你要是喜歡我家還有許多曬幹的花,明天給你送過去?”肖菀拉著她的手指笑道。

“蘇醫師更喜歡花兒一樣的小妹妹。”陳樺不懷好意地道。

肖菀臉刷地紅了,辯解道:“我隻比回暖小一歲呀。”惹得陳樺和蘇回暖笑得不行。

“你是替容公子來占地方的,還是他派人來替你占?”

肖菀不好意思地捏著她的食指,道:“我今天原本約好和他一塊來的,今日旬休,可是我起遲啦。用完朝食後明洲已經被陛下叫去宮裏議事了,走之前叫了家裏的車子接我過來的。”

“你們如果是要中秋節晚上兩家單獨出來,我就不麻煩你們了。”

肖菀想了想,道:“我們往年都是在家裏吃過飯再出來的,長輩都在臥房裏歇著,不過我不介意。”

蘇回暖歎氣道:“這個我知道,就是容公子介不介意的問題。”容公子脾氣雖好,但是碰上難得的機會被人打擾,也會不怎麽愉快的。

水潭裏有金紅的小鯽魚,她蹲下身搓了點桂花灑在水裏,一群姿態靈動的魚苗爭先恐後地往水麵上浮,看起來就像是在白色的雲朵裏穿行。觀賞的魚類是有人養在這裏的,水潭沒有可見的雜亂水草,潭邊的卵石也很幹淨,說明這裏有專人看管。

“我在渡口等他,他說晚一些時候會來的,我可以問問他。”

蘇回暖忙道:“不用了,我們藥局也有飯局,不比你們兩個有閑情逸致,單著的醫師們中秋頭疼著呢,我得慰勞慰勞大家。”

肖菀聽她說,認為有理,便不再強求。

三人在附近的野地上轉了半周,河水汩汩流淌,可觀四圍青山鎏金插翠。渡口聚沙,已多年不能行船,淺寬的河道上伸出一方鑲藍琉璃的水榭,遙遙地對著層巒跌宕。

日光千絲萬縷地束在桂樹梢上,亭子的磚麵呈現搖晃的深色花葉。橫梁正中的牌額上書著“催漏”二字,並非什麽“風、露、花、水”之字眼。這隸書寫的極清俊峭拔,生生鎮住了琉璃相映的浮色。

蘇回暖在亭子裏嘖嘖讚歎這亭子做的精巧,應是私人規格,卻對一切外人開放。

“元宵節你們會上這裏來賞月麽?”她隨口問道。

肖菀聲音柔婉:“有時會,但也不多。”

陳樺跟她說話懶得迂回,仰頭看吸引她目光的那兩個草字,道:“古人有句子在先,這水榭當年很有幾分國內名勝的意味,單隻是因為建它的人和寫字的人是天下名勝。”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朝廷不宵禁有多少年了?”

她問的認真,肖菀算了算道:“在流民之禁解除之前……大概有四十年吧。”

“那建的時間也那麽久?”

陳樺搶道:“人家就想取古之聖賢的意境,突出一下不願打道回府的心理,很難理解麽?”

蘇回暖蠅頭小利也不放過,自信地道:“這詩又不是聖賢作的。……寶石藍琉璃嵌頂啊,想必建亭子的也不是個聖賢,做生意的吧。我記得現在市麵上這種琉璃隻能從海外番邦拿船運過來。”

陳樺見不得她這種小人之心,好像處處藏著針時不時刺一下她的東家,無奈道:

“你這就是有陰影了,張開嘴是非要把人撂倒麽。不過確實是商人建的——當然不是我爹吃飯的地方。京城富人何其多也,幡花宋家算得上一個出類拔萃的,可惜一場大火毀了個幹淨,執筆留墨寶的人也……不對,他官做的好好的,最近再次平步青雲了。”

蘇回暖眉眼一跳,“我明白你說的肯定不是右副都禦使大人。”

最近平步青雲的就隻這一位,沒想到她素來不關心這些,卻對巡撫大人敏感的很。這麽多京官,她倒張口就來,應是在他那裏吃了好些虧。陳樺記得她跟自己形容的案發現場,偏頭努力地壓住嘴角,肩頭微微地抖。

肖菀悅然道:“正是九年前東朝少師令大人在京留下的最後墨寶。”當真是一點麵子也不給她。

有錢人永遠是轉移話題的好目標,她不緊不慢道:“啊,那宋家師做寺廟道觀生意的麽?七月半時排儀仗迎迎路什麽的。”

肖菀道:“不是的,幡花隻是個諢名。宋家專做牡丹生意,幾十年來皇城裏的牡丹花一直都是從他們家購進的,如供奉佛前一般,因此叫做‘幡花’。九年前令少師方離繁京,占了大半個鑄玉坊的宋府便走了水,燒的幹幹淨淨。少師一字千金難求,當年的大商鋪以爭得一筆一句為榮,結果最後連筆墨金都沒能拿到,匆匆去了南安。這催漏亭那時剛建,準備供家中玩賞,後來出了事,也沒有人管了。”

蘇回暖道:“大人真是實惠,先交貨再收錢,應該手頭不緊。”

陳樺感慨道:“被清出帝都的官員,手頭的錢都用來打點地方了……哦,少師耿潔,當是例外,不過越是被孤立越是需要銀子立足吧。”

肖菀不慣議論他人舊事,但三個女孩子湊在一起就另當別論了。她轉轉黑溜溜的眼珠道:“也許少師他已知自己不能置身事外,沒心情收銀子了,替別人寫個牌匾是舉手之勞,積積德。聽爹爹說少師的脾氣是不容易相處的,丁是丁卯是卯,一分錢一分貨。”

蘇回暖再看那字跡,寫的確實很好,而所謂千金難求似乎過了,她自己就看了十多年和這“催漏”筆力功夫差不多的字,也沒人因為字好看多給她師父交診金。令大人當年混的風生水起,少年得意,世人不免誇大;依肖菀所說,心情影響字跡,沒有發揮到最好,也不是沒可能。

她發現她們在一個匾額上糾結了半天,不由冷汗涔涔地感到太幼稚了,果然聚眾探討事情是不能太認真的。

“令大人恩師是犯了什麽事?”

肖菀不自覺壓低嗓子道:“不清楚,當年我才不到七歲,後來聽爹爹隱約提起過,似乎是有人意圖謀逆。少師……巡撫的老師是原來的吏部尚書衛喻,並非主要涉案人等,但他在獄中自盡了,連帶侍郎也左遷南海……我爹爹就是那時調進吏部的。”

她說罷,忽地醒悟過來,尷尬道:“我不應該說這些的!回暖姐姐,你不要說出去啊……”

“怎麽會,這種事情我們了解一下就可以了,其實不少人都記得,你看也沒人提起。”心中默默道,估計記得的人都在喝酒時蹦個一兩句出來,滿足對世事滄桑世態炎涼的抨擊。

陳樺道:“亭子東家的事我也曉得一些。宋家燒掉的時候我正跟家父從鑄玉坊抄近道回府,一抬頭就看見滾滾濃煙把天熏得漆黑一片,救火的官兵把巷子圍得水泄不通,也似乎有人盤查路人。我們因為是侯府的醫師,他們自然放我們過去了,之後聽說是有人蓄意放火……放的倒也有水平,宋府半個值錢的東西都沒剩下,更別說人了。如今這一塊地方是七寶柳派人打理。”

談及的總歸是個晦氣事,大家一來二去,又另起了話頭,一邊看景一邊聊開京中的新鮮事。蘇回暖愜意地聽著,又思及肖菀那位將要過來的容公子,等太陽落山她和陳樺就可以回去了。

她以往在山上沒有同齡的朋友,幹什麽都是一個人,也沒覺得那樣不好。可是自從有了幾個伴後,她認為現在這樣更好,至少她們說話有人仔細聽,她胡謅幾句她們也能接茬。

不知過了多久,山光水色裏兩匹黑色駿馬從北麵駢馳而來,直直掠過草地上零落的車駕,奔向水榭。為首的一人緋衣玉冠,朝服竟還沒來得及換,他在岸上嫻熟地執轡下馬,動作行雲流水。

肖菀倚著欄杆眼睛一亮,揚唇道:“明洲終於來了,我以為他又要在宮裏待到申正呢!”

蘇回暖攜著陳樺說:“人來了,我們就該回城了。”

陳樺見她如此直白,補道:“肖姑娘,天色不早,我們得趕在閉城門之前到藥局,明日還要繼續上工。”

肖菀道:“那你們趕緊回去吧,我拉著你們說話沒顧上時間,真對不住。本來想請你們在城郊好好待一晚的,附近有條件極好的客棧,專給遊人住,我春天踏青就經常去。中秋的晚上我在這裏,你們一定要過來找我呀!”

二人連連點頭應是,蘇回暖眼光一轉,就見容戩池站在亭外,耐心地等她們說完話。

岸上還有一匹高頭大馬正靜靜駐立在垂柳下。

她望過去時,馬背上那人朝這邊稍稍點頭,鬆了韁繩讓馬低頭埋到茂密的草叢裏。

容戩池側身讓開路,微笑道:“蘇姑娘,中浣時城門關的比往常晚一刻鍾,應該不會耽誤你們的安排。”

蘇回暖發自內心地道:“公子言重,我和陳醫師都很喜歡阿菀,不過今天遺憾是偶遇,不能陪她玩的盡興,下次我一定隨叫隨到。”

容戩池心如明鏡,帶了分感謝道:“蘇醫師需要幫忙,知會舍下一句。”當即攜著肖菀走到臨水的一麵,避開了人。

她挎著花籃慢慢地走,走到一半就硬是走不了了。

陳樺裝作不察,徑自走了十幾步遠,一回頭道:“還不跟上來?它能把你怎麽樣?你又不是能吃的草。”

蘇回暖艱難地擠出一絲樂觀的表情,“其實……”

話音剛落,那匹馬像是不聽主人使喚一般,更往前進了一步,又抬起一張沾了草屑的馬嘴,倏地從鼻子裏噴了股氣。那活脫脫就是個輕蔑的動作,就差翻個白眼了。

蘇回暖天生有些怕體型比圓凳大的動物,隻能接受沒長牙但長了軟毛的小東西。這匹馬長得雖極其漂亮,大眼睛長睫毛,額附菱花白章,但從她經過樹下的時候,它就阻在了陳樺和她之間,姿態悠閑地橫了身子圍著她轉悠。本想從後邊繞過去,可那長尾巴甩來甩去的,她又不願意碰到。

馬的主人早已下地,帶著個小影子遠遠地立在潭邊喂魚,絲毫不理會自己沒有把馬拴在樹上。

陳樺早想治治她這毛病,幸災樂禍道:“哎,話說回來,這匹似乎也是西極馬,跟你那匹小白馬同祖同宗,人家突厥大叔送你匹天馬容易嗎,你看都不去看一眼,扔在容府任它自生自滅,真是好狠的心哪。”

蘇回暖鎮定道:“不比陳醫師見死不救。”

陳樺摸摸下巴,“放心,每年春天踏青都會來看你的,你是喜歡花果還是錢?哦,肯定是後一個。”

蘇回暖恨恨道:“你不心虛的話回去等著我夜裏敲門。”

西極馬即烏孫馬,有天馬之稱,四肢修長體態強健,是那種馬堆裏一下能挑出來的美人。這一匹通體全黑,在她見過的馬裏算非常大的,血統應很高貴,但這個舉動就實在與它的外貌不符了,蘇回暖有種被不會說人話的動物逼到絕境的感受。草原上她全靠著巴圖爾趕牛羊,這會兒自力更生十分困難,喜歡其長相是一回事,寒毛直豎又是一回事了。

她猶豫著要不要喊一嗓子讓亭子裏的容戩池聽到,他聽到了定會出來幫她解圍,這時黑馬驀地一甩頭,咬住了她臂彎裏的花籃。

蘇回暖嚇得立刻要丟掉籃子,不料籃子卡在胳膊肘,上麵的草製編織物掛住了綢子,用勁捋下來必然得一手把那張馬臉推到一邊,這個高難度動作讓她倍感挫敗。

陳樺歎了口氣,道:“把籃子取下來,它不會怎麽你的,這馬經過訓練,對生人很謹慎,也許是籃子裏的東西讓它忘乎所以了。”

蘇回暖勉強道:“我剛才就這般想的,你過來幫幫我。”

陳樺沒辦法,走到馬跟前,視若無睹地替她取花籃。她拍拍蘇回暖的手臂,“放鬆,放鬆。這是軍馬,不會隨便傷人。”

蘇回暖眼睜睜看著黑馬叼著籃子,顛顛地跑回樹下翻拱。

“真丟人,你以後不要說認識我。”

蘇回暖一路疾走,迎麵卻突然跑來一個不到半人高的小孩子,穿過羅網似的木樨花枝和柳樹的絲絛,差點一頭撞在她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