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前塵

陸離咳了聲:“老侯爺如何打算的?”

盛雲沂沉思片刻,隻道:“沒什麽打算。”

陸離知曉今上言及舊事心緒不佳,便轉而躬身把小公主偷懶的請求陳於禦前。

盛雲沂以手抵額道:“都知以後無需再向朕提。”

陸離即垂了眼,應諾退下,使了個眼色召來付豫。他前腳方出門,卻聽盛雲沂在後頭不高不低地追了一句:

“都知身體不適,且先歇上幾天。”

付豫補了缺,待到孱弱的老人踏出明水苑,小心翼翼地續上茶,道:“陛下,衛婕妤傳話來,說好些日子未見聖麵,在銀燭齋備了小宴,不知陛下晚上可忙於國事。”

盛雲沂啜茶道:“你們這些司禮秉筆,應向她好好學些手段,消息靈通才是正緊。”

付豫隻得應是,今上又道:“朕一封批過的折子還未送出,婕妤倒比你們手腳還快。”

付豫撐起一副笑臉,溫言道:“陛下,今日仿佛是衛婕妤生辰,她思念陛下也是人之常情。”

盛雲沂將那杯茶水朝地毯翹起的邊上傾下去,看著卷起的細毛服帖在地,唇角微揚:“常情都常到國事上去了,朕有興致讓她紅.袖添香麽?”

付豫侍奉已久,揣度今上還真有可能有這個興致,果不其然地得了一句:“循時擺駕。”

當晚,西宮銀燭齋好風如水,煙波濛濛。臨水的樓閣中隻漏出幾星琉璃燈火,襯得夜景隔紗,月色撩人。

衛清妍薄薄的宮裙進了風,絲羅帶飄出了身旁打開的花窗,她輕輕抬手撚起,卻觸到了一另隻溫熱的手。她溫順地坐在小凳上,任自己玉雕似的柔荑被對麵傾身過來的男人握住。

她在這咫尺的距離裏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他的眼睛,柔和輕悄的目光又在他的臉上停留了片刻,終是斂了羽睫。紅暈一點點地漫了上來,隱在發間的晚山黛色淺淺,更襯得白玉般的麵頰染出珊瑚豔色。

小桌上幾樣清淡菜肴,一壺陳年桂花釀,均是民間飲食。

“臣妾替陛下斟酒。”

衛清妍執起壺,姿態嫻雅地往杯中倒入瓊漿玉液,猶如一幅舉世無雙的美人畫。

盛雲沂淡淡欣賞著這幅畫,手中的柔荑欲抽離,卻被他使了兩分力氣攥住。衛清妍側過宛若月下盛放杏花的麵容,低低喚了陛下,順勢將那酒壺“啪嗒”一鬆,身子一軟便滑到了他懷裏。

女子愈發羞赧,蔥管似的指頭壓在男人的袖口,涼涼地沁在肌膚上。她顫顫抬眼,秋水盈盈的波光好似要將人溺在那一泓泉澗裏。

盛雲沂略略低頭,目色也如夜色籠著煙氣,在她垂下的發上仿佛微醺地“嗯”了一聲。

衛清妍注視著他風華粲然的容貌,眸中閃過一絲俏皮,纖手點了點他的喉結,沿著脖子平滑的線條一路向下,掠過了領子下形狀優美的鎖骨。

盛雲沂握著她的左手,慢慢地劃到腰間的絲帶上,衛清妍埋在他的胸前不敢再動,隻是閉目咬唇,心跳得極快。

“婕妤這裏燃的是什麽香?”

衛清妍呼吸著他衣上清新的露水氣息,有些懶懶地道:“是陛下賜給臣妾的流珠香,臣妾今日第一次試著用……陛下喜歡麽?”

盛雲沂溫香軟玉在懷,笑道:“喜歡。”見她笑顏如花,端的是傾城難得,又壓低了嗓音道:“朕的東西自然是最好的。”

衛清妍貼著他蹭了蹭,半是推拒半是迫切地湊到他耳邊說了幾個字。

盛雲沂道:“你說去榻上?”

衛清妍愣了愣,隨即燒紅了整張臉,伏在他肩上佯作咬了一口。

他打橫抱起她,大步往裏間走去。

侍女早已備好熏香熱水,三支燭火在架子上跳動,清澈的月光驅散了房內的昏暗。

衛清妍雙腳落地,環抱住他的腰,開始解他的外袍。

盛雲沂轉了個身,將她一把推入帳中,自己站在榻邊三尺遠。

衛清妍立刻感到氣氛不對,慌忙探出帳跪在他腳邊,期期艾艾道:“陛下……”

盛雲沂柔聲道:“阿妍莫要怕。”手中已多了一枚銀剪,閑閑地在蠟燭的光暈裏剪了幾刀。

他剪燭的手在橘色的輝芒裏顯得膚質柔軟,正如他的聲音。剪刀在修長的指間靈巧地旋轉著,而後一拂廣袖,那僅有的三支燭火就倏地滅得一幹二淨。

月光冷冷地灑滿室內。

衛清妍自知瞞不過,伏首懇求道:“臣妾逾越,請陛下責罰!可陛下不能……”

盛雲沂的眼神如利刃,慢條斯理地在腳畔匍匐的人身上碾過去。他不緊不慢道:

“不能什麽?”

衛清妍下定決心,咬牙道:“陛下莫要忘了衛氏,清妍求陛下萬勿寬赦有罪之人。”

盛雲沂忽地一笑,俯下身用剪刀抬起衛清妍如雕如琢的下巴,徐徐道:

“婕妤識得大體。誰是有罪之人?”

衛清妍字字清晰:“端陽候。”

忽地隻見一縷血絲從美人的下頷緩緩滴落。衛清妍用盡全力堵住將脫出口的尖叫,抖著手摸到了一道狹長的傷口,頰上瞬間血色全無。

盛雲沂微歎道:“婕妤又何必如此。朕本以為你已經忘了,舊事重提,原是那些迂腐的老臣才不得已做的事。”

衛清妍雙目含淚:“陛下能忘記麽?”她哽咽了兩下,語聲錚然:“陛下能忘記衛氏一百七十三口是怎麽一夜之間全被滅殺的麽!當年端陽候作偽證保下宋家庶子、促成先帝錯斷的作為清妍絕不敢忘!”

盛雲沂隻剩冷笑,道:“消息來得倒快。不過朕無暇陪婕妤回憶往事,婕妤知道的不比朕少,但也絕不比朕多。至於衛氏當年如何,婕妤當朕也被外逐出京了麽!”

衛清妍不甘心道:“陛下……那是陛下的外祖家啊!陛下的母妃——”

剪刀已然抵入皮肉三分,衛清妍心中發怵,鋪天蓋地的疲憊和委屈使她委頓在地。她細細抽泣著,淚如泉湧,指縫裏流出了刺目的紅。

盛雲沂冷眼看著那灘血跡道:“你是衛家的庶女,朕保你一命又升你作個婕妤,已是做到極致。”

衛清妍拭了淚,搖首低笑道:“臣妾知道。”

盛雲沂的目光越過窗外平靜的湖水,道:“望你真的知道。”說罷,把銀剪一撤,鮮血頓時沾滿了刀柄和手指。

他繞過衛清妍走到榻前,掀開絲被,地上蜷縮的人眼睜睜看他在空中平舉著手,血液一滴一滴,落在榻中央潔白的棉布上。

盛雲沂的指骨格外勻稱,她的血在他光潔的指甲上紅得妖豔,像在這秋夜裏淩空綻開的一朵早梅。

衛清妍淒然合目,她知道他從今以後再不願碰她。今夜她丟失的不隻是少的可憐的情誼,還有在他眼中不值一提的自尊。

盛雲沂不知何時來到她耳邊,做全了耳鬢廝磨:

“婕妤要明白,朕從來就不是念舊的人。”

他揚手將散開的外袍丟在地上,徑直離去。

付豫等待多時,見今上神色冰冷,便知衛婕妤出了事。這衛婕妤原是尚書千金,小時候跟著女眷見過幾麵聖顏,今上納妃時又跟著寥寥幾位佳麗一同充了後宮,因端順太後的關係,聖眷一直昌隆,今日不知怎麽撥了逆鱗,竟惹得今上深夜回沉香殿安歇。

付豫拿來小黃門手上的披風要給他披著,今上卻不欲讓人碰到一片衣角,隻吩咐準備好熱水沐浴。好就好在付豫動作奇快,沉香殿裏引入溫泉,鑿地為池,本也十分方便。

盛雲沂留下付豫問道:“今日世子是否直接離宮?”

付豫想了想道:“世子是直接出景華門的。”

景華門在西,是距西宮最近的門。

又道:“陸提督看到小宮女跑前跑後失了禮數,還教訓了幾句,說宮女不便與外人搭話,趕去領罰了。”

盛雲沂示意他退下。

宮內盡知今上作息規律,晚不過二更睡,若過了就整夜不眠。盛雲沂坐在案前等著又一個長夜燃盡,陸離不放心,端著點心沉默地陪侍。

盛雲沂道:“阿公回去躺一躺,我無事。”

陸離搖了搖頭,白色的眉梢一挑:“陛下睡不著,也需眯一會兒。”

盛雲沂望著月亮道:“馬上就到中秋了。”

陸離見他語氣清惻,搜腸刮肚一陣,啞聲輕唱道:“嗯……月既沒,露欲晞,歲方晏,無與歸……佳期可以還,微霜沾人衣……”搖頭晃腦,正是在今上小時候過節逗他的場景。

案後傳來聲笑,盛雲沂撐著頭,和從前一樣邊打著拍子邊說:“我沒有玉璧,阿公。”

大概人年幼時總喜歡這些傷春悲秋的詩詞歌賦,以證明自己不是個小孩子。陸離腰背疼痛,又劇烈地咳起來,盛雲沂揉揉太陽穴,傳召禦醫送提督回去。

曉星已亮,盛雲沂滅了燈,借熹微的天光看著掌心的玉佩。玉佩不大,樣式簡單,晶瑩剔透得能濾出一汪碧水。這是晏氏做玉石生意時弄到手的最好的料子,老侯爺當做生辰禮物送了他。他記得很小的時候到侯府裏去,伯伯比父皇還要疼他,因為他喜歡看他們打算盤,不管多複雜的手法都能過目不忘,連宣澤都沒有他速度快。

但後來,鎮國將軍府和吏部尚書府因謀反被抄,牽連官員無數,他最敬重的先生也被一紙詔書放去南安,一去就是九年。他與端陽候的關係在諸事發生後,實則遠遠不如表麵上看起來融洽。

晏煕圭的意思他懂,用一個衛清妍反激他堅定決心,可是這麽多年,他未免也太不放心自己了。他最恨的就是食言,也從未不踐諾。

今日的最後一封折子上,言官上諫:商賈參政,絕非益事,外戚禍國,自古猶然。願陛下收販鹽權,以正綱紀,以防禍事。端陽侯府勢大根深,沒有默許,哪個出入官場十幾年的禦史敢遞上這種論調?晏氏終於忍不住了。

盛雲沂扣著玉佩,“咚”的一聲扔進了盒子裏。

中秋佳節既過,侯府盛情之邀,不可不去。

蘇回暖收到了端陽侯府的請帖。

小廝上門來的時候,她正在研究那坑人的南海奇毒。瑞香一字一句念給她聽,老侯爺五十五壽誕,廣迎親朋好友、知交貴客前來祝壽。蘇回暖立即認定是陳樺開後門給了她一份,晏府占地甚廣,她一個零頭也占不到,多一個不多。午飯時一問,陳樺道是公子請大使副使前去,亦讓老爺子看看成果。

蘇回暖心想看什麽成果,看帝京的惠民藥局之前死了個人,現在又牽涉到朝鬥了麽?要是解藥的話,還差得挺遠呢。

右院判司嚴穩穩地坐在他的位置上,裝了假藥的小黃瓶穩穩地放在煉藥房的桌上,稀奇古怪的南海藥方穩穩地貼在她臥室的牆壁上。

幾天鑽研,蘇回暖大致得出了幾味主要的藥引。她自認為天賦平平,是師父逼迫的緊,讓她口頭上能把藥理甚至每一本書的錯處倒背如流。她不擅長針灸和外傷,但遇見配藥就興致盎然,晏煕圭把司嚴之事托付給她也不算找錯了人。玉霄山一脈傳承數百年,所積累的經驗和當世失傳的古籍是一筆巨大的財富,蘇回暖未學到十分之一,修書給山上留守的仆人,托可靠的人運書來京。

原清河郡王府的家奴散落各地,時隔幾十年依舊忠心耿耿,蘇回暖用著她師父的人,略覺慚愧。總之她要加緊一些,看能不能在七天內完成任務。

蘇回暖在山上待久了,性子較為安分守己,最近繁多的事端叫她老是憂心壽宴會出點什麽意外,不過到時候和陳樺一起躲個清閑,吃吃不要錢的糕點,還是力所能及當仁不讓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