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黃雀

盛雲沂望著他道:“你知道霍亂過後挖出來的官員有多少?三百一十二個,我讓季維去逐個處理。太.祖父、祖父、父親三朝都太過仁慈,可我不是他們。這其中涉貪官員大都做的不明顯,但如果不是盡早查出來,勢力就無法遏製,到時候不是砍幾個腦袋就能結束的。”

晏煕圭不假思索道:“所以你現在就要開始和盛伏羽明麵對抗了。”

盛雲沂道:“不知道先帝是怎麽想的,我做東朝時看不慣他,現在還是看不慣,先帝竟容了他二十多年,當真好雅量。”

晏煕圭道:“你是在說他命硬,一大把年紀了還耗著不安分麽?”

盛雲沂搖頭道:“我們家個個身體康健,隻有被自己克死的份。”

“這話你也能說得出來……”

晏煕圭深吸一口氣,道:“好罷,你清高,看不慣的人多;他命硬,得罪的人也多。”

“事情還是從巡撫考滿回京開始。”盛雲沂轉著瓷杯,“巡撫在其地九年,從南安帶出了一遝名冊,上麵有越藩拉攏的黨羽,卻缺失季陽府一幹人等。”

“你得知此事,便令河鼓衛秘密潛入南安,護先生周全。”

盛雲沂沉默半晌,方道:“我早知曉先生不願離開,諭令出去,隻是讓自己不那麽慚愧。先生顧念太夫人,是個孝子,除此之外,他不想再見我了。”

晏煕圭知道這話也隻能對他說了,就寬慰他道:“你想多了,你那時才多大,表叔禦極三十二年,深知其中利害,不得已而為之的事。”

心中卻想,從七歲到元服,那五年之內,令少師對東朝影響有多大,隻怕盛雲沂自身才明白。先帝為東朝請了一位好老師,可惜沒堅持到最後,鎮國大將軍謀反一案對他打擊太大了,衛喻做了那麽多年吏部尚書,還不是說伏罪就伏罪。

“河鼓衛遲了一步,巡撫想辦法把東西送到了季維手上,掉頭回程;而同時盛伏羽高估了那冊子,以為名單是全的,派人加急請回了巡撫,將他軟禁在越王府中,此事做的極為隱秘。”

“缺失了季陽府一幹人等,你就想出個偷梁換柱的計策?”

盛雲沂肯首道:“那冊子上原本記了汪槐,我臨時臨摹了一份,用墨濃淡都是一致的,隻是特意把汪知州漏過去。”

晏煕圭心思疾轉,立時撫掌笑道:“然後你扮成令大人下到鄒遠,騙了縣令葉恭執。”

“汪槐是越藩在京周圍較大勢力,暗衛上報,那名冊他居然也有一份,還是親自著筆。”

“越藩這是糊塗了麽,雖然遠隔千裏需要掌控大局,可把這東西給別人,虧他想得出來。真真是太阿倒持。”晏煕圭歎道。

盛雲沂道:“有他的道理。汪槐品級不高,但知州的實權很大,他又在撫州多年,人脈很廣。據我所知,汪槐十二年前結識的越藩,也算是個推心置腹的下屬。”

“因為推心置腹,因此汪槐知道了名冊半路被截。此時令介玉不去都察院交接,卻去了他的轄地撫州,他會覺得僅僅是為了探查時疫民生?”

晏煕圭輕叩桌麵道:“當然不會。汪槐此人膽小怕事,十有八.九是認為名冊是被越王截的,他的老上峰不敢動三品大員,隻敢打冊子的主意。右副都禦使大人來此,是要拿他這個線頭開刀,興師問罪來了。”

“還有一點,他想和我商量商量,陣前倒戈,如此才並未在我來之前徹底毀掉證據。”

“聽說汪知州給你擺了一桌子佳肴,還請了幾個如花似玉的姑娘?”

盛雲沂道:“菜是挺好的,人就不說了。”

晏煕圭無語,道:“行,是相貌平平的姑娘,弄得你沒興致。”

對方慢條斯理地頷首:“嗯,沒興致。所以讓他一個人罰了兩斤醉中仙,之後讓金吾衛把他在門外晾幹,丟到養病坊了。”

晏煕圭一時間感慨萬千。

醉中仙不是什麽好酒,售價便宜,卻最易喝醉。酒後吹風,再去病氣雜蕪之地,明擺著要他染上霍亂,眼睜睜看著身體陷入疫病。

“他既準備了好菜,酒倒吝嗇。”

盛雲沂好心地替知州辯解:“你誤會了,酒是我自帶的,你們商鋪裏有折扣,那掌櫃後來還送了我一罐子浮紫,這個你曉得。”

晏煕圭扶額道:“你下次至少給個收茶價錢,我們要虧本的。”

“我和你府中陳醫師原話說過了,她沒轉達?”

“算了,你繼續說。”

“汪槐沒有見過真正的令介玉,所以他白請了一頓飯。”

晏煕圭插道:“你那麵具真的挺像的。”

盛雲沂刺了他一眼,道:“汪槐事先察覺不好,把冊子慌忙交給了鄒遠葉縣令。汪槐對葉恭執有知遇之恩,但平日交往也不密切,汪槐知道令介玉不是越藩的人,他卻完全顛倒。”

“葉恭執認為令介玉在南安九年,早被越王收買了,因而巡撫送他價值極高的見麵禮。”

盛雲沂點頭,“我給葉恭執的冊子上沒有寫汪槐,然而他清楚汪槐的大名應在其上。”

晏煕圭接道:“那時汪槐已經快不行了。”

“不錯。巡撫順著知州追查到縣令,葉恭執見到了沒有汪槐名字的假冊子,聯係知州眼下半死不活的情況,自然想是汪槐自己把名字私自劃掉了,被巡撫發現。巡撫需要交差,此次必定拿汪槐上去頂,謂之棄卒保車。”

“名冊在縣令那裏,縣令想必夜夜難以入眠。”

“葉恭執甚識時務。”

晏煕圭問道:“他怕禍事把冊子給你,你就不善後了?”

盛雲沂道:“我不是讓你路過潁州?”

晏煕圭隔著薄薄的綢子摩挲著那根銀絲,白色的鋼線上隻殘留著幾小滴殷紅的血珠,可推知當時使用它的人手法輕快至極。而他把匕首插入縣令胸口的時候,手法比這亦慢不了多少。

兩人都未開口說話。接近正午的陽光灑滿了整個書房,牆上的字畫舒展著纖纖蘭草,一室君子風度裏,坐的卻是冷心冷肺的人。

良久,盛雲沂先道:“隔了三個時辰多,這血附著在銀絲上還未幹,顏色也未變深,加上按你說的刺客死狀會讓我睡不著,那便交與袁行去看。”

晏煕圭道:“河鼓衛與太醫院有聯係了?”

“人手不夠。該他們負責的,但總找不到合適的人輔助。”

“你覺得這兵器淬的是南海的毒?袁行身為左院判,處處針對司嚴,暗地裏應琢磨了許多南疆藥物。”

盛雲沂淡淡道:“人盡其用,用不了就換掉。”

太醫院水深,是為數不多的能接觸內外兩朝、禁中官邸的機構,他早想著清理一遍,尋個由頭將自作主張的袁行調走,恢複因司嚴犯事而破壞的平衡。

“我那王叔居心叵測,劫人動靜小,京城若爆出朝廷命官半途被迫返程的消息,他等不及各地響應,就要學張楚來拆我這阿房宮了!”

他冷笑一聲,“假巡撫平安抵京,王叔就與我心照不宣。他開始收在京城的網,雇了審雨堂的殺手自剪羽翼,目的是不讓接收到的消息傳到任何人耳中。看樣子他錢到用時方恨少,除去王敬,繁京所存一共二十九個內線,殺手解決了三分之一,河鼓衛又幫他清了相同數目,剩下能逃的都逃回去給他上香上供了,你算算他賺了多少。”

晏煕圭飲盡溫水,無奈道:“自是少花二十個人的銀子。在審雨堂光買一個中等殺手就價格不菲,我聽聞圍上你的那一群都是生手,看來你王叔積蓄見底了。你不必這般錙銖必較,自己不缺銀子,倒看不得別人缺銀子?”

“來的新進刺客沒經驗,這批人馬的領頭人目的十分簡單,看到我去而複返,才忍不住動了手。”

“他們抱著試試看的態度要六對一,拿著你的首級邀功晉升?真是美好的畫麵,請容我設想一下。”晏煕圭言出必果,闔眼微笑。

盛雲沂也笑得開懷:“你可以分開來算,例如每一個部分值多少兩黃金,最後加起來還須翻一倍,因為他們不是每個人捧著單個的眼睛鼻子去邀功的。”

“遺憾的是他們事先抹了藥,臉肯定不如生前好看了。”

說罷,二人皆覺有理。

盛雲沂想起一事,隨口道:“讓蘇副使盡快把司嚴口中的解藥弄出來。”

晏煕圭摸摸下巴,道:“蘇姑娘最近事多,可別忘了這茬。”

“她眼神不大好,針灸不行,諸事不熟,之外就尚可。”

晏煕圭忍他很久了:“好歹她有個好師門。”

“如果不論親戚的話。”

“……說來,你見過她三次了,莫辭居、鄒遠、巷子裏,她都沒能記住你一張臉?”

盛雲沂道:“印象是有的,不過我也不苛求她立刻認出來。我不喜歡強人所難。”

這就是一針見血的評價了,晏煕圭想副使記性差到這個程度,真少有啊。

“你等我下朝就是說這些?”

晏煕圭道:“中秋後正好旬休,旬休過後又逢老侯爺壽辰,他想讓你過去湊個熱鬧,說好些時日沒有瞻仰聖容了。”

盛雲沂嗤笑了聲,指風拂響案上銀鈴,命隔得遠遠的左右把折子搬過來。

“莫說是你,我也是不信的,老爺子要瞻仰我都替他瞻的眼花。”

盛雲沂回憶了片刻:“伯伯身體好些了?我過去就是。”

晏煕圭歎道:“好什麽,人老了,總歸是那樣。”

盛雲沂笑道:“宣澤,他又催你了?”

“不急,你還沒被底下那幫大臣催呢,老爺子自是要先為你鞠躬盡瘁的。”

他眼睫一動,抬眸道:“叫他們催罷,反正與我聽不聽無關。倒是你得上心了,侯爺要我過去,無非就是那幾樣事,你想好了盡早和我通氣,免得對質時出錯。”

晏煕圭的語氣忽地鄭重起來,斟酌道:“我怕你不肯去,才待到現在。然你願來,對我們來說便再好不過。”

他心裏終於落下一塊大石,站起身極快地不辭而去。

陸離受了小公主懇求,早早來到明水苑大門外,宮女黃門紛紛讓道,他遂一路無阻地至外殿待入。

晏公子與他擦身而過,他彎腰行禮,公子卻行色匆匆地走下台階,喚了長隨乘車離宮。司禮提督年近古稀,眼光卻老而彌辣,一瞟輒知他心事如潮。

陸離進暖閣裏時,座上人已丟了一疊奏章在地上,都是得了聖眷的。奏折一本本往上摞,塔似的磊得整整齊齊,筆直地佇在案旁。這是今上做東朝時留下的習慣,言官諫了多次,總成微風刮過。

“阿公何事需稟?”

盛雲沂一目十行地掃文書,揚手間地上轉眼就又多了一堆白色。他動作迅速,那麽短的時間內根本就像是每一本隻看幾個字而已,然而朱批也給足了上書臣工麵子。

他一麵批一麵問道:“宣澤回府了?”

陸離怕打擾他,勉力壓下咳嗽,緩了一會兒方道:“公子應是回府交差了,陛下答應他要去端陽侯府?”

盛雲沂麵容沉靜,停筆道:“上次去祝壽還是五年前,阿公記得罷。老侯爺身子是好不了了,我理應去探望探望。”

陸離垂首應是,慢慢道:“陛下想去就去吧,宮中無人會攔了。”

盛雲沂重重合上最後一本奏章,將它扔進框內留中。

“阿公可知這上麵寫了什麽?我倒後悔應這樁差事了。宣澤打的好算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