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魚麗

醜時二刻,開陽大街。

經過嚴苛訓練的西極馬腳力甚好,馬蹄又十分輕,在黑夜裏並不那麽容易被發現。街上空曠,城北的商鋪剛剛關門,熟睡的鼾聲從住坊裏飄出來,在簌簌風聲裏隱約可辨。

盛雲沂在半路駐了馬,待上片刻繼而緩轡向前。懷裏的初靄睡得迷迷糊糊,察覺到速度的變化,閉著眼嘟囔了一句:

“到家了麽……”

盛雲沂“嗯”了聲,左手放開韁繩在她身上有節奏地輕拍了幾下,孩子又睡過去了。

他朝右方一條小道行去,路徑彎折幾下,盡頭便能看見皇城的西側門。

側門處守著頭發花白的陸都知,揣著蜜水掛著串風鈴,佝僂著腰恭恭敬敬地接過小公主。他動作熟練輕柔,所帶物品齊全,仿佛做過好幾次守門接孩子的差事。

盛雲沂道:“阿公將她帶到沉香殿裏去,她半途醒了也不要緊,拿手一蒙眼就行了。”說罷調轉馬頭,不顧陸離焦急的目光消失在了濃稠的黑暗裏。

陸離喃喃道:“陛下一定要在寅正前趕回來啊……”手上拉出係在腰上的風鈴一搖,正欲睜眼的小公主就留在了夢鄉裏。

馬打了個響鼻,街坊屋中寥寥的幾點燈火,越發顯得夜色沉暗。

平地風來,蠶食桑葉似的動靜在他身後如冰雪般慢慢化開,可想象兩路人馬從左右翼抄過來的情境。

盛雲沂拂袖,袖中鳴鏑呼嘯著朝前射出去,箭頭爆出一朵刺眼的白花。

而後他回身,明晃晃的劍光刹那間就到了眉心。這一劍極快,劍光後的蒙麵刺客氣勢洶洶地要置麵前的人於死地,然而他的手就停在了半空中。

一根銀絲繞過了那柄窄劍的刃,神不知鬼不覺地被勁風推到了他喉結下方,對方隻要一用力,他的腦袋頃刻間就會飛出幾尺遠。

刺客存了死誌,手臂驟然發力,背後的同伴一齊撲了上來,其中一人看到那根銀絲,手上不由頓了一霎。盛雲沂足下一躍,銀絲如蜻蜓點水觸到先一人的脖頸,又流暢自然地甩了幾個弧度,彈指間解決了關鍵時刻猶豫的生手。

黑道上的兵器竟是出乎意料地好用,那要和他同歸於盡的刺客捂著脖子癱倒,指縫裏噴出大量的鮮血,哼也沒哼一聲地不動了。傷口極小,但動脈找的精準,毫不費力地就讓人上了西天。

一大片火光驀然亮了起來,手持火把的五城兵馬司將坊子圍了個水泄不通,河鼓衛也押著幾人浩浩****地從人群中現身,緇衣上濺了些許血漬。

盛雲沂朝指揮使點點頭,暫存的四名刺客一時互望幾下放棄了目標,鷂子似的翻上了牆頭,飛速地消失在綿綿屋宇上。

指揮使跪稟道:“陛下無恙?臣等來遲死罪!都尉府已在城南布好陣勢。”

盛雲沂一手安撫著受驚的馬,冷冷道:“不必了。怎麽審雨堂忽然招了這許多新人,盯梢都不會,非要朕再回來給他們一次機會。做個樣子給他們瞧瞧如何盯人。”

指揮使愣了愣,自己下午得陛下默許命人設了追捕網,按陛下平日的性子必定不會放過一人,難道今日另有緣故?

他試探著上前輕聲問道:“陛下……這六名刺客是第二批從南麵入京的?”

盛雲沂掐著時間回宮,跨上馬揚長而去。

沒有得到隻言片語暗示的指揮使一頭霧水,悶悶地傳令讓人跟蹤逃走的刺客。

馬蹄重了不少,他摘下麵具,一路奔回沉香殿。守宮門的認熟了這張臉,急忙問安放行。

盛雲沂一字不發地進殿,親自洗漱後換了朝服,所用不過二刻鍾。暖閣裏孩子咳嗽了幾聲,他湊到榻邊看了看,掖好被角便出門候著卯鍾敲響。

司禮監官付豫隨侍一旁,壓低了嗓子道:“世子方才進宮了,說等陛下下朝。”

盛雲沂邊走邊道:“讓宣澤留字罷,今日事多,至早到巳時。”

付豫應是,後頭小黃門正是殷勤的時候,一溜煙跑去了。

他的預測有如神助,果真等到巳時一刻才散。他在朝上向來少言寡語,到最後大致得了個剛愎自用的名聲。末了那些滔滔不絕的臣工們好容易覺得渴,嘴皮子講不利索了,他則特意把存了兩時辰的話全都倒出來,看兩三個老臣對著柱子要撞不撞,覺得很快意。

京官們大都話多,也不是什麽壞事,他能忍則忍,反正能說的人約莫都不能做實事,能做事的人都不會擾了他的清靜。

盛雲沂回到沉香殿,將睡眼惺忪的小公主扔到自己宮裏的書房。流玉宮的宮人見了他,一股腦地跪下請罰。

掌事宮女希音自責道:“是奴婢督促不周,以後一定讓公主按時起床做功課。這陣子公主嗜睡,有時會睡到巳時,奴婢們看著就鬆懈了,也不敢叫醒公主。”

他說道:“讓她今天開始抄楞嚴經。”

希音一怔,隨即明白過來,今上是要小公主磨練磨練心性,專門撿著冗長又無法弄懂的東西讓她抄寫。

盛雲沂又道:“中飯……”

初靄一下子清醒了,抱著他的腿嗷嗷叫喚:“爹爹不要!”

希音和一眾人等嚇得慌神,隻聽今上接道:

“還有晚膳,都用點清淡的。”

初靄嗚嗚咽咽地哭回書桌去,搬了小凳子,一麵擺紙筆一麵說:“嬤嬤端水替我洗臉……皇兄要我馬上抄呢!”

盛雲沂道:“那便開始。”後腳已出了流玉宮。

希音歎了聲,拿了棉布巾沾了水給她先抹了抹小臉。孩子的睫毛又細又軟,擦在掌心裏,她不由就柔聲道:

“小公主,爹爹不可以隨便叫的,殿下幼時分不清爹爹和哥哥,可是現在殿下長大了呀。”

五年前先帝去世,公主在那之後兩個月才出生,一直是今上在養著,是以她學了爹爹這個詞就不停地對著今上用。開始今上還不怎麽管,直到禁中漏了些風言風語,他才明令公主改稱。

“可是昨天晚上皇兄還說我沒長大呢。”

希音握著她白嫩的手指頭無言以對。

晏煕圭至書房明水苑已兩個時辰半,等的不耐煩,翻出賬本一頁頁地審。

盛雲沂屏退侍從,坐到書案後倒了白水,閉目養神了一會兒,道:

“你今日不回府?”

晏煕圭放下賬目,臉色有些不好看:“你上朝前,放走了幾個審雨堂的刺客?”

盛雲沂道:“殺了兩個。”

晏煕圭撐住額角:“重華,你這也太明顯了。”

盛雲沂道:“什麽明顯?”

晏煕圭最看不慣他懶得說話的陋習,諷刺道:“你恩師蒙你這麽做,可是又危險了一層。”

他當街在這麽多人的圍堵下放走了刺探的人,隻派了河鼓衛追去監視,就是告訴雇主他顧忌著人質。指揮使旁敲側擊地問是不是南麵來的刺客,連下屬都直覺不對,他倒好,避重就輕,嘴硬的不行。

盛雲沂道:“原來你清楚是南安那邊的雇主。”

晏煕圭倒抽一口涼氣,他不過年初離京兩月,這人臉皮著實又長進了。

盛雲沂一雙眼生的青出於藍,當年惠妃便是憑它專寵於禦前,看人的時候會讓人覺得心一抖,猛然掉進了深淵裏,卻萬分不願脫身。然此時他拿著這雙眼送出絲毫不匹配的驚訝目光,晏煕圭恨不得自己瞎了。

他隻好敗下陣來,道:“你把那玻璃蠶絲拿出來給我看眼。”

他曉得盛雲沂不能忍受寢宮裏任何除了他妹妹弄出來的汙跡,這廂又是沾血的不詳利器,不便見光,交給別人不放心,他很有可能就帶在身上,換朝服的時候沒有取下來。

果然,盛雲沂起身到屏風後換了常服,出來時理著領口,右手多了個用特製綢緞包著的東西。

晏煕圭接過打開,對著光細細凝視了一番,心裏頗有定數。

“上麵淬了毒。”

盛雲沂悠悠然喝水,“沒淬毒我拿來做甚麽?”

晏煕圭道:“我去察了那兩個刺客的死狀,你若是見了肯定睡不好覺,均是四肢歪斜,麵容扭曲,極其的不對稱。”

“辛苦宣澤了。”

晏煕圭往常話不多,但到了表兄麵前走投無路,硬生生被逼得反其道而行之。

盛雲沂道:“這種兵器並不多見,然而在審雨堂這種一流殺手組織內非常通行,用過才知確實有通行的道理,既省力又做的幹淨。”

晏煕圭心道他定是隻關注幹淨二字了。

“按常理,從前頸割人頭需要掌握好力道和速度,太深了阻礙就大,不方便及時撤回來,太淺了不能破開喉管,全取決於手上。我拋出銀絲的時候,卻感到它接觸到人的皮膚就往裏嵌,如同磁石一般。今早是我第二次試這玻璃蠶絲,前一次倒沒有察覺,王敬的屍體亦僅僅缺了腦袋,其他如常。”

晏煕圭想起了他第一次碰是在何時。當時年輕十歲的令大人提著麵攤裏發的籃子,帶著兩碗素麵去尋他在城南的別苑,順路欲查查隱藏在惠民藥局裏的暗線。

巡撫抄小道經過曲折的巷子,丟了一雙筷子一囊水。筷子被他當做凶器殺人了,水被他當做禮物送人了,當然,他還有違聖人之德地向被救的人索要了水囊的錢。錢袋在那天交給晏公子,作為出售莫辭居花罩的低價報酬。

“說來,你那張麵具做的還挺像,我記得先生離京時的樣貌……跟你做的差不多。怎麽,你和明洲說你記不清了?要不管先生了?”

盛雲沂的眉眼倏地冷了下來。

晏煕圭唇角一挑,道:“明洲想到你可能是以自己作靶子引一幫刺客上鉤,在你回宮之後就趕到現場了,正好遇上我。容將軍把未婚妻一個人丟在城郊,隻留了封短信……說你什麽好呢。對了,你晚上拉著他談到亥時多?”

“你消息甚靈通。”

晏煕圭眼看要冷場,收起玩笑之心,道:“和我從頭說說這事罷。我消息靈通,畢竟隻是商道上的靈通,比不得你們官場上人心浮沉瞬息萬變。”

盛雲沂眼眸澹靜,鴉羽般的眉蹙了蹙,淡淡道:

“人心怎麽會瞬息萬變?所有念想不都是當初就萌生了,單是有些話藏著沒機會說出來而已。靡不有初,鮮克有終,說的像是本心之變,我隻認作本心之現。”

作者有話要說:話說男主兩個馬甲一個一直在用,一個是臨時啟用的。在巷子裏令大人要了人家一整個錢袋,所以上一章假假的說不用付錢,好虛偽o(︶︿︶)o

好不容易剝掉兩層馬甲,希望親們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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