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將軍容氏

梁鳳翔元年春,神木高原。

蘇回暖坐在小丘上望著焦黑的天際。草原上的天特別低,每逢夕陽西下,雲朵裏燃起的火苗就在最遠的草尖上跳起舞,一卷一舒,霎時整個西邊都被染成了豔麗的金紅。

太陽隻剩一半的時候,蒼穹變成了黧黑的一片灰燼,隻有暗金的光線遙遙照射到窪地的水麵上,白亮的光才刺破昏暗,直直的到了眼前。一頂頂氈房裏亮起了燈,悠揚的歌聲從裏麵飄散開來。

蘇回暖仍然坐在那兒,看著土堆底下三四隻胡子長長的山羊圍著她轉悠,決定等人來叫她吃飯。

奶茶的氣味彌漫在空中,她更加頭暈眼花了。

“阿孜古麗,阿娜叫你吃飯去呢!”一個皮膚被曬成棕色的□□歲男孩子突然從她腳底下冒出來。山羊一看到他就乖乖讓到兩側,蘇回暖連忙跳下來走到他前麵,咳了一聲道:“你阿娜好些了吧?”

巴圖爾用力點了點頭,露出一口白牙,“阿孜古麗,阿伊慕說她等你吃完飯要來找你,她早吃過了。”阿孜古麗的意思是希望之花,巴圖爾從一開始就這麽叫她,蘇回暖有點抗拒,後來她發現草原上有無數朵希望之花,也就心安理得了。

“阿孜古麗,你是不是怕這些羊和牛啊?它們很溫順,不會咬人的。”巴圖爾笑道。

蘇回暖道:“你怎麽老是叫阿伊慕啊,她是你姐姐。”

“叫慣了唄。你肯定是怕它們,”巴圖爾忽地往旁邊讓了讓,一隻山羊“咩”地抖著嗓子叫了一聲湊到了她右手邊,蘇回暖刷地一下跳了三步遠,聽到巴圖爾放聲大笑,頭也不回地走進寬敞的氈房裏了。

大鍋裏的奶茶咕嘟嘟煮的正沸,三十出頭的古麗紮爾正坐在毯子上盛食物,看到她來,熱情地招呼她坐下。

蘇回暖頓了一下,笑道:“古麗阿恰,我到後麵去一下馬上回來。”沒有水洗手,她真的是受不了。有些草原部落已經有了飯前倒水洗手的習慣,但這裏是高原,一時水多到底改不了傳統。

古麗紮爾揮揮手,“快點呀。”她的漢話很不標準,但是基本能聽懂。

氈房後麵不遠處是一泓清澈的湖,今年的雨水來的很早,雖然讓很多牲畜生了病,溪流和水潭也多了不少,有點家底的牧民都暫住在有水的地方。

湖已經算大的了,裏麵沒有魚,隻有高高的青草籠成一個狹長的圈,一條窄窄的溪水從圈內流到遠方。太陽已經完全落下去,西邊的月亮開始柔柔地在湖麵鋪下一層銀色的霜。

湖邊站著一個戴著繡花帽的窈窕少女,長長的辮子垂到腰下,穿著紅色的連衣裙,合領長外衣上繡著繁複的花草,綴著亮晶晶的小銀片,在月光下一閃一閃的。她的臉轉了過來,一雙棕色的眼睛極為明亮,是個非常俏麗的十五歲姑娘。

蘇回暖朝她點點頭,蹲下身在水裏反複洗了洗手,站起來道:“阿伊慕,你有事需要我幫忙麽?”

阿伊慕奔上來拉著她的手道:“回暖,你看——”她把臉向兩邊側了側,一雙金燦燦的玫瑰耳環映的膚色更加白皙,“是阿娜的,我偷偷拿出來戴上了!好看麽?”

蘇回暖和她邊往回走邊說道:“要去見哪位巴朗?”

阿伊慕不好意思的笑了,並不回答,蘇回暖也不問,隻陪著她笑。“回暖,你吃完飯到山穀那邊去找我啊,我在河邊上等你!”說完就騎上一匹棗紅小馬飛奔而去。

蘇回暖在羊腸燈明亮的燈光下勉為其難用完了盤子裏的食物,對亞力昆大叔說道:“阿塔,阿伊慕要我去山穀那裏,不知道做什麽?”

亞力昆湛藍的眼睛流露出一絲無奈,聳聳肩道:“丫頭大了,能有什麽事。”說完便給她翻出一個小燈籠,“早些回來啊……替阿塔看著阿伊慕,別讓她又惹麻煩。這個是我前些年販東西時在大梁買的,正好過節,城裏熱鬧得很,什麽燈都有。阿孜古麗,你得趁早學會騎馬呀!”

蘇回暖謝過他,提著燈籠走出了氈房。外麵已經全黑了,一輪明月煞是亮堂,她手中的燈籠可有可無,但大叔一片熱心讓她覺得很舒服。

還真是什麽燈都有。這看起來是傘燈,一般都被人端端正正掛在家裏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一麵是姓一麵是官職,而她手裏的這盞卻是普普通通一個小燈籠,被人拎來拎去很是可憐。現在的小販們越來越花樣百出了。

蘇回暖一路吹著風過去,春季的風很大,在風中能聽見冰雪漸漸融化成溪水汩汩流過大地的聲音。

前方的山巒像是一把鐮刀橫在草原上,山體岩石裸.露,在星月光輝下顯出墨藍色。山下有燈火閃閃爍爍,人語隱隱約約。

她打著燈籠慢慢走到溪邊,隻見前方一排穿鎧甲帶兵器的士兵,不由生出驚訝來,停在幾丈開外。

士兵見有人來,一人轉到樹後片刻,又出來走到她麵前道:“這位姑娘,將軍請你過去。”

蘇回暖聽完,額上冷汗就下來了,她之前一點也沒聽到風聲。躊躇了半天,才對那士兵點點頭,一步步挪了過去。

樹後麵也有一方水塘,隻是比較小,在火把與月光的照耀下映出麵對麵兩個人影。

天空中星子紛紜,背對著她的那人也穿著甲胄,身姿挺拔高大,未帶頭盔,簡單束起的黑發在夜風中悠悠****,染了一縷剔透的月色。

阿伊慕得了救星似的跑過來,紅著眼圈拽著她低低叫了一聲“回暖”,那人就轉過身,她的頭就更疼了。她為他治傷的時候還真沒好好看看他長得什麽樣,畢竟人是趴著的。

容姓的爺爺叔叔們來玉霄山做客,大抵五官格外端正,可將軍能長成這樣,也不怪阿伊慕騎著馬一溜煙就沒影兒了。但是她怎麽一副吃了黃連的表情?而且……這個將軍看起來也不像是願意出賣皮相的。

蘇回暖首先行了個禮,開口就道:“民女見過將軍。將軍別來無恙?將軍貴姓?將軍不是來找阿伊慕的?將軍有什麽要緊事麽?”

好看的將軍微微笑了笑,掃了一眼她燈籠上的字,嗓音清朗:“托吳醫師的福已無大礙,免貴姓容,在京城已經定親了,事情也不太緊。”他果真是傳說中平日裏出名的好脾氣。她自然知道他姓甚名誰,這麽一問,他居然也奉陪。

蘇回暖將手裏的燈籠往背後一送,正想著怎麽讓他再繼續把這麽好的脾氣延續下去,又聽他道:“原來少師大人家風不僅嚴正,還慈悲為懷。”

蘇回暖咳了一下又待開口,容將軍皺著眉似是在冥思苦想:“恕容某見識淺陋,但我國有過姓吳的少師大人麽?蘇醫師是梁人?”

蘇回暖徹底無言。

阿伊慕瞅瞅兩人,“我在外麵等你啊。”說完人一閃就不見了。

“蘇醫師,容某還未謝過你救命之恩。”他長長一揖,蘇回暖差點往後跳。

“將軍不必如此,民女是路過而已。”

容將軍道:“請蘇醫師隨容某回京,我國今年雨水太多,江河泛濫,京畿周邊隱隱有霍亂之勢。”

蘇回暖道:“民女有孝在身。聽聞京畿醫師甚多。”

容將軍道:“覃先生在天之靈定然欣慰。且京畿醫師拔尖的少,嗜利的多,霍亂之時無甚助力,正需蘇醫師這類精擅藥理之人。”

他見她沉默良久,輕聲道:“覃先生從前來容府時說,大夫就該像他那樣。我也記不清覃先生什麽樣了,大抵不外是救死扶傷,不讓他眼裏有看不舒服的地方罷了。”

蘇回暖用食指抵了抵額頭,聽不出什麽情緒地道:“他老人家若聽到你這些話,定然比我跟你去貴國還欣慰。”

將軍依然微微地笑。“蘇醫師若是有意,明日這時辰還到這裏來吧,”他指了指剛剛跳出山頂的月亮,“容某會讓人在你們氈房後的湖邊等著。其實容某的軍帳就在這附近,隻是行軍中人言談舉止無狀,怕驚了蘇醫師。”

他語氣極為客氣溫和,蘇回暖一向不怎麽會說話,也無處反駁。

“蘇醫師還有什麽需要容某效力的?”

蘇回暖暗暗磨了磨牙,輕輕道:“貴國此番大勝,晏氏可是派人來了?”她覺得要不是救了這位一條命,他現在真的要拂袖走人,商人自古輕賤,她卻把大份軍功算在商人頭上。

容將軍並未猶豫地頷首。

蘇回暖感到他確實十分真誠,思索片刻說:“那也行。但是……”

容將軍突然笑出了聲:“宣澤果然說的沒錯。蘇醫師可放心,晏氏正想重整京城的惠民藥局,若是蘇醫師有意,盡管去。”

蘇回暖道:“將軍再讓我想一想。”

容將軍態度很好地表示讓她早些回去休息。

沒了小花帽的阿伊慕拿著姓吳的燈籠,滿臉不高興,小嘴都可以掛油瓶了。她恨恨地把金玫瑰形的耳環摘下來,咬著嘴唇道:“他說他會來找我……他是個……”

蘇回暖接道:“……騙子。”又補了一句,“混賬。”前腳賺著小姑娘的手藝錢,後腳就讓她跟著去南齊賣命。

上個月齊國援軍大勝□□厥,回軍神木高原,西突厥的子民們紛紛熱烈慶賀,在山下載歌載舞,辦了個集市,亞力昆和阿伊慕去最近的縣城采買了物品,阿伊慕就在縣裏最好的酒樓裏遇到了一位姓晏的年輕公子,交談了幾句,小姑娘就把家底和盤托出,幸虧亞力昆來得早,不然能把自己給賣了。

想來這也是天意,二月份蘇回暖奉師命進入草原救人,剛準備從齊營裏和一眾醫師打道回城,就聽到夥頭兵私語將軍欲厚待恩人,晏公子建議那個大夫留下來隨軍一起回齊國,幫自己國家盡盡心力。先前晏氏運了幾車南疆草藥入境,突厥的巫醫沒人敢用,蘇回暖斟酌著用了一丁點兒,一出帳篷整個草原的天都變了,源源不斷的草藥送入高原,看得她眼睛發綠。她記著她師父說不能收費用,也不覺得讓人這麽玩兒挺舒暢的。沒有人跟她說一個字,她這人心眼本就不太大,當發現為避逮人的士兵隻能住在牧民家喝奶茶、打地鋪、不能回城、不能天天洗刷幹淨的時候,心眼就更小了。

晏公子和阿伊慕約好在山穀碰麵,屆時阿伊慕要把自己繡的最好的一頂帽子交給他,那是祖上傳下來的繡法,帽子也是十幾年前從西邊引進來的,中原人沒有。她在酒樓裏說的時候語氣又自豪又失落,因為她是方圓幾百裏繡工最好的姑娘,但是姑娘的帽子都要自己繡,沒人來找她。

好心的漢人公子出了點錢,於是阿伊慕騎著漂亮的棗紅馬,穿著漂亮的裙子,把自己漂亮的帽子交給了陌生人。她心中不太情願,可是一看周圍兩排上過戰場的兵爺,一步三歎,帽子就很快被人送走了。

之後將軍問她話,她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見蘇回暖來了,一顆心才落下。

蘇回暖想著事情聽她說,最後她都已經嗚咽了,才接過燈籠安慰她。古麗紮爾和亞力昆正坐在氈帳門口等她們,月亮已至中天。

當晚蘇回暖沒有睡著。她輕手輕腳走出來,看著天上的銀河。雖說她師父每每告誡她想幹什麽就去幹,不傷天害理就行了,他年輕時做些傷天害理的事心裏不也沒多少坎兒。但她早知道這一刻做的事就算緊緊盯著,卻從無可能完全揣測到下一刻,自己將會如何評價它。

星子越來越淡,蘇回暖記起在疊雲峰上,晚風裏的辛夷花香讓她從樹下探出頭,一抬眼,就看到了清且淺的河漢懸在明淨的天幕上,彼時幾乎是瞬間,她心境開闊,三千世界如同白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