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繁京莫辭

事情已過去了十一年多,但蘇回暖至今還能回憶起覃煜牽著她的手一階一階走下去的情景。

白色的台階很長很長,她走累了,師父就和沒看到似的拖著她往前走,直到身後遠遠傳來的目光不再,高樓上的人影也淹沒在熏熏然的秋雨紗簾裏。

她長大就明白了一些,師父是不想再讓一直看著他背影的那個人傷心了。她師父無事的時候喜歡喝點酒,但她深以為酒後吐真言不具有普世性,他根本一個字都不提,然後就開始說她這個不對那個不好,她簡直不能想象一個平時清高淡漠的醫生,本質上這麽挑剔。

她考慮過祖母這一層的關係,如果她去了南齊,師父會不會反對?然而他曾經說過,有條件就別總是待在同一個地方,女孩子要見見世麵,否則將來會吃虧的。師父隻提點過她人和人之間怎麽相處,她自然就對國家地域看得淡,仿佛他們唯一的家鄉就是玉霄山。

蘇回暖對南齊沒有成見,她外祖母還是個南齊人。聽說齊國的山水是很美的,也是個富庶的國家,至少是個到處能找到水給她天天浪費的地方。她和容戩池提了挺苛刻的要求,要的假期多,薪酬不能少。容戩池還補了一條,她覺得不適應的話可以另薦一人自己辭掉,這就相當的自由了。

惠民藥局雖直屬太醫院,裏麵的醫官卻是未入流的官職,每年三十六石米也夠養活她一個人。再說她師父的田產和儲蓄加起來有不少,她在梁國也有大筆的錢。這麽一想,蘇回暖驚覺自己實在不缺錢,過上好日子綽綽有餘。

不知晏氏和宮中是什麽關係,惠民藥局的醫官都是由太醫院委派的,專給平民百姓看病,一個商家竟能左右官家事務。她對北梁的惠民藥局有所耳聞,機構看似完備,實則是個雞肋,隻有在天災的時候才運一批人去受災地救助,連明都的藥局也需要自籌經費,有時籌不到,為了養活一大家子人口,竟會私賣藥材。地方的就更困難了,各地的糧稅都收不上來,別說藥稅了,上層又克扣俸祿,發到九品外少的可憐。

容戩池說晏氏要扶持的惠民藥局,她也不知怎麽個扶持法,估計眼看南齊和北梁半斤八兩,朝廷放手不管,看上了各地藥局分布廣泛之利,算盤打得嘩嘩響。

不管怎樣,蘇回暖守著自己的三十六石祿米,出去遊山玩水還可以美其名曰收集藥材,聽上去很不錯。

亞力昆大叔的藍眼睛裏滿是不舍,阿伊慕幫著她收拾好幾大包東西,和家人們送她到了湖邊。古麗紮爾更是忍不住哭了,想把那對最喜歡的金玫瑰耳環當謝禮給她,看來她還不知道阿伊慕偷拿耳環的事。蘇回暖一看就連連推辭,巴圖爾忽然道:“阿孜古麗,你救了阿娜的命,我們一家都很感謝你,不知道你怕不怕小馬?我們可以送你一匹好馬。”

亞力昆是半個商販,家裏薄有資產,也就是有一大群牲畜。巴圖爾牽來一匹很小的白馬,四肢修長,全身上下一絲雜毛都沒有,大大的眼睛烏溜溜的,很溫順地站在湖邊上。

“它長大了會很漂亮的!我剛剛才把它刷了一遍,很幹淨!”

蘇回暖心裏確實喜歡它,隻是不知道軍隊裏能不能帶,她可不想把它放在晏氏的商隊裏。

容戩池派來的近衛笑道:“果真是草原上的好馬,是烏孫天馬麽?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白色的。這馬很能跑,路上也不急,可以帶著。”

亞力昆大叔自豪地說道:“我家裏有幾匹黑的,這匹白的是從別人家裏買過來的,以前烏孫馬確是稀少,但是現在也不難看到。”

蘇回暖謝過他們,就請近衛牽著小馬,跟著他向昨日的地方走了。

夜色沉沉,容戩池溫和說道:“蘇醫師可用過飯了?”

蘇回暖道用過。容戩池道:“不知此刻啟程蘇醫師可有不適?”

她立刻道:“將軍不是說不太緊麽?不過我並無異議。”

容戩池笑了,“蘇醫師不妨喚容某世兄,容某家中長輩和覃先生似乎很是交好。不知蘇醫師可否在路上與我說說覃先生早年的事?”

蘇回暖斟酌了一刻:“容公子,其實我也不大曉得師父年輕時都幹了哪些……傷天害理的事,他自己這麽覺得。”

樹後一角銀色一閃,她以為自己看花了,不動聲色地往右邊挪了挪。

容戩池道:“我與晏公子商量了一下,想盡早回京複命。陛下已等候多時了。”

看來這晏公子確有神通。

容戩池看似無意地微微側身,那樹後的銀色完全被擋住了。蘇回暖笑道:“容公子不要緊張,我不會亂看的。”

容戩池有點尷尬地清了清嗓子,什麽話也沒說。她跟著容戩池走,一輛馬車已經停在那裏,正要出發。

“軍隊半個時辰前已經先離開,蘇醫師單獨坐這輛車,有什麽要求就和趕車的士兵說。容某得先行一步。”

蘇回暖表示感謝,抓著幾個碩大的包袱爬上車,剛剛坐好,馬兒一聲嘶鳴,車輪就轆轆滾了起來。

她在包裏翻出了一串晶瑩淡綠的手鏈,這是用一種有彈性的絲線串起的,可以調節大小,十分方便,在草原上她怕弄髒就一直沒有戴。南齊富庶首飾眾多,她見這顏色漂亮戴上去,料想也不會有那等無聊的人刨根問底。這是她當年離開明都時婆婆給她的,說蘇家的孩子每人都有一串,作為成年禮物,隻因她此後不再屬於海陵蘇氏,就當個紀念提前保管下來。她依稀記得父親手上也有這麽個物件,仿佛是墨綠色,她常常拿過來玩兒。如今故人已故,她與祖上的聯係好像隻有它了。

四月的齊國花團錦簇,可半個月的陽光之後,連綿成災的雨水從越海沿岸一路向北襲來,勢不可擋。海邊的堤壩在洶湧的波濤中顯得孤零零的,郢水沿岸的一些城村更是用小舟代步了。

蘇回暖終於知道了什麽叫南方多雨,她不會遊水,見道路邊全是慘綠慘綠生滿水草的湖,想著要是掉下去是必需洗掉一層皮的。她懷念起疊雲峰下的小溫泉和山上清澈見底如水晶一般的潭子,深深地湧起一股鄉愁。

齊軍從國境西北進入,走了十幾日坐船渡過郢水,當時郢水剛進入汛期,勉強能行船,晏氏組織了船隊來接。蘇回暖抱著商船的桅杆生不如死,她不暈船,但極怕波浪一上一下地拋著船隻,到最後上了岸,她兩腿發軟差點跌了一跤,還是老軍醫扶了她一把。下船半個時辰內,蘇回暖腦子裏全是白浪擊石的轟鳴,她覺得晚上自己一定睡不著了。

容戩池心細,派了人來跟她說可以在寧泰歇上半天再走,蘇回暖一口回絕,她再也不想待在這個地方半刻鍾。

於是軍隊繼續走著,蘇回暖雖然想念玉霄山,但她知道短時間內肯定是回不去了,不如順其自然,等到了繁京拿銀票換了銀子好好享受一番。

四月廿二,繁京正門大開,迎接將士凱旋。

蘇回暖與容戩池好容易搭上話,容戩池原來想讓她住進自己府上,但她先一步尋了最幹淨最周到的客棧住下來,以便在上麵下命令之前熟悉熟悉整個南都。她的小白馬就放在容府,請家丁和其它的馬一起喂。

繁京太大,格局倒是和明都差不多,其實蘇回暖這麽多年隻去過明都兩次,已不太記得大致樣貌,但眼下的商鋪、酒樓、一坊一巷、烏帽紅裙,都能勾起她為數不多的回憶。大抵城市繁榮到一定程度,就都成了這副緊緊張張的模樣。住的客棧靠近城市中心,三層樓,底下有很多賣糕點小吃的鋪子。蘇回暖從來不吃零嘴,揣著錢袋目不斜視地走過,那些天天見的小販們更不待見她了。

日已過午,蘇回暖往頗有名氣的酒樓莫辭居去。她去的路上又碰了幾個釘子,初夏的太陽曬得她有些力不從心,到了之後已過了尋常用飯時間,她坐上二樓雅座,研究了一回菜牌,要了幾個招牌菜。酒樓的門聯上寫著“莫辭盞酒十分勸,隻恐風花一片飛”的前朝詩句,樓內外三層都裝飾的素雅大方,店家也不欺客,確是個填肚子的好去處。

蘇回暖看了菜價,都不甚貴,就問倒茶的夥計:“你們家店在京城,光是地租就比外地貴不少,東西怎麽和別的州府大概相當?雅間是否另要的銀子多?”

那夥計倒完茶,慢悠悠地道:“姑娘剛來繁京啊……二樓雅間起價最低六兩最高十兩,三樓有兩間是十八兩的,其餘十六兩。姑娘在窗邊,雅座隻加了一兩銀子,屏風後、靠近樂師的要二兩,您要是想聽聽曲兒,再按排場另收。”

蘇回暖粗粗一算,一石米半兩銀,十八兩是她一年十二個月的正規俸祿。都城最不缺有錢人,尤其不缺肯燒錢的有錢人,這酒樓當然能賺一筆。

她抿了一口茶水,“我看到一樓也是這種茶?你們東家著實大方。”

夥計笑道:“是啊。客人多,每一位咱們都不能虧待。您要是沒事兒我給您催去?”

蘇回暖點點頭:“你們東家肯花錢,定是腰纏萬貫的主兒。”又道:“小哥是北方人吧。”

樓底下響了一聲鈴,夥計忙道:“是啊是啊!……東家可不止萬貫哪,誰不知道晏氏是開酒樓起家的!我們莫辭居就是老端陽候爺早年辦的幾家酒樓之一。您稍等啊,小的這就下去催。”

蘇回暖望著夥計離開的忙碌身影,一時間隻想到“富溢貴寵,傾於朝廷”八個大字。真真是人往高處走,錢也往高處流,晏氏原也上得朝堂,不知國主作何感想。

二樓的花罩做的極為漂亮,她盯著上麵鏤空雕刻的纏枝蓮和蛺蝶仙鶴,眼睛幾乎要生出鉤子來。雅間的板壁也十分明雅,用色簡約,圖案隱隱地浮在上麵,怎麽看也不是暴發戶能用的來的。

她喜歡幾步開外的那個花罩。眼見離上菜還要一段時間,此時二樓幾乎沒什麽人,四處打量一番,視野內也隻有一間包廂外站了打著瞌睡的小丫頭,蘇回暖輕手輕腳走過去仔細看,還用手摸了一摸。

花罩上透出了致密的紋路,她湊上去彎著腰又瞧又嗅,是紅褐色的黃花梨芯材,料子極好。蘇回暖自小跟著覃煜學藥理,對於氣味很敏感,她偏愛聞一些木材自然的清香。藥廬雖小,但裏麵的陳設都無比考究,她一度認為她師父收不義之財,後來才知道那全是從他原來的住處搬到山上來的。

若是她師父在,是絕不許她做這樣丟臉的舉動的。蘇回暖一邊摸一邊想,耳畔聽著雅間裏傳來的絲竹笙簫,嘴上若有若無的露了一抹笑容出來。

摩挲著手指下光滑的木頭,蘇回暖更有胃口了。她要感謝中午和入夜的莫辭居天差地別,沒有那一大批吹拉彈唱的、溫酒的、賣香的、招客的,她這個時辰來真是太準確了,做什麽格調低的事都不會被發現……

不知流連了多久,前方突然傳來“叮——”的一聲,炸雷也似響在耳朵裏,無比清晰,一聽就知道是在房間外。

蘇回暖差點叫出來。

她手一抖,迅速回過身,裝模作樣地欣賞起花罩後麵的博古架來。

博古架上的玩意兒自是好看的,可也沒有那般花容月貌,蘇回暖默默看著,心中直催夥計快點來,要不那個站在門口的人快點進去或者出來也行!她站了半盞茶功夫,腿酸得很,肚子裏也唱了空城計,卻還沒聽見那人的腳步聲,也不知是還站在那兒還是進去了。反正絲竹聲什麽時候停的她不知道,門打開她也不知道,那人走出來她更不知道,一雙平日裏自認為靈得很的耳朵她恨不得不要了。

蘇回暖略思索了一下,與其跟自己的耳朵和肚子過不去,還不如把臉一次性丟個幹淨。她想起抬頭時飛快地掃過的那個影子,似乎……是帶了個麵具?還挺高的?

她記陌生人的水平離差強人意還有一截,比如說招待她的夥計,她就絲毫記不得長得什麽樣了。

蘇回暖從容地往窗邊的座位走。

她剛抬腳,又一聲清脆的“叮——”跟在了後頭。

她一邊走一邊識別,這好像是瓷器碰到了堅硬的東西發出的聲音。還挺好聽的,蘇回暖想,這絕對是故意的。

短短幾步路,她的腦海裏又浮出了那個身影。那間房在靠窗的東麵,可能並不是最貴的,但出得起包廂錢和樂師錢,絕對是個有錢人。但也說不定是有錢人請他吃飯,沒錢但有權讓人家走後門什麽的。

蘇回暖坐下時這麽想,覺得自己有點黑暗。

夥計及時的端了佳肴上樓來。蘇回暖望著一盤盤打扮精致的食物,心情好了一些,她側首對夥計道:“有招牌酒水麽?要不太上頭的。”

夥計摸了摸頭,開口道:“那我給姑娘把酒牌子呈上來?”

蘇回暖道不用,夥計口頭報了壺酒名,她說隻要兩杯的量,倒也可行。

又問道:“你開始和我說你們東家有錢,這我大概曉得一些,但究竟是怎麽個有錢法?比如說京城裏有多少店是你們東家的?”

那夥計正要下去,冷不防聽她這麽一說,疑惑道:“姑娘……莫不是弄錯了?小的一直在樓下招呼,虎子被廚房叫去了……您問的是他吧?”

蘇回暖揮揮手讓他趕緊下去了。

這店裏的迎客夥計都一個打扮,身量差不多,況先前的夥計臉上身上也沒長什麽標誌,後一個也是北方腔,她認錯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蘇回暖捂著額頭,感到自己點了酒壯膽十分明智。

絲竹聲又不知不覺飄了起來。

飯菜的香味躥到鼻尖,蘇回暖吸了一口氣,慢慢放下手,目光冷冷地望向雅間的門口,那倚著門板的人果然還在那裏,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全程圍觀她丟臉,當然心情不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