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郢子灝

蘇回暖當然知道他心情不錯。

那人在不近不遠的距離上望著她,像是做給她看似的,左手食指在杯沿上一扣,“叮——”的一聲悠悠揚揚回**在過道上。

那杯子不知是用什麽瓷做的,小的很,即使沒有憑空吊起來,餘音也不見縮短。蘇回暖知道當下市麵上有一種杯子,專門給附庸風雅之人敲來敲去當唱和用的工具,拔下簪子輕輕一碰,聲音就很大。她師父一直認為這是世風日下,在他年輕時隻有要飯的才會拿梆子之類的敲器皿。此刻蘇回暖就有這種感覺,當然,隻局限於前半句世風日下。

因為隻要看一眼,就能知道這是個什麽人。

他臉上隻戴了半張銀麵具,蘇回暖又看錯了,她以為是一張來著。

男人執杯的手勢非常漂亮,她不太清楚細微之處,隻能看見他修長的食指映著烏金的釉色,格外耀眼,就如同黛瓦上明亮的霜雪一般。

他穿著一身鴉青的寬襟大袖袍,上麵幹幹淨淨什麽花紋也沒有,頭上束發的冠亦是深色,本是難以辨認出的顏色,但蘇回暖愣是瞬間就認了出來。他的發色實在是太黑了,連那青褐色都明顯淺了不少。

男人麵具下露出的嘴唇色澤淡淡,唇角在她的注視下一點點挑上去,然後用他搭在杯口的潔白手指又扣了三下,那動作極慢。

蘇回暖一下子站了起來。

那人做了一個“抱歉”的手勢,麵具下的雙眼含著飽滿的笑意,朝她點了點頭,轉身走進了大門半開的雅間裏。門板隨即合上了,裏麵傳來歌伎若有若無的笑語聲。

他走進去的時候未發出一點聲音,而門板像是在地麵上滑行,滑到原處竟也沒有一點響動。坐在雅間邊上打瞌睡的小丫鬟始終閉著眼,不知今夕何夕。

蘇回暖深深吸了一口氣,開始坐下吃東西。

幾盤菜肴原本極對她胃口,現在吃起來真是味同嚼蠟。酒很快就上來了,蘇回暖飲了一大口,邊喝邊吃。畢竟餓了許久,三刻鍾後一桌菜所剩不多,她放下碗筷開始消滅杯中之物。酒水有些貴,她不能浪費了。

夥計推薦的蜜酒清甜宜人且實惠,兩杯是大杯,蘇回暖一開始隻覺得甜甜的味道挺好,酒味不濃,喝到後來就感覺有些上頭。她摩挲著左腕上瑩綠的珠子,忽然想起對麵並無一個人陪她說話。其實以前吃飯時她師父也不說話,可她從未感覺到孤單,現在他走了差不多三個月,她雖不那麽悲傷,卻時常感到寂寞的很。

窗外吹來了溫熱的風,蘇回暖皺著眉理了理頭發,把手按在額頭上,全身上下沒有一處舒服。

桌子旁邊有垂下地板的鈴鐺,她拉了拉,下麵傳來了鈴聲。等腳步聲到了耳旁,她摸出錢袋付了錢,問不知哪個夥計道:“那間有客人的雅間裏像是有樂師,不是入夜才有的麽?那戴麵具的客人是什麽人呀?”

夥計道:“姑娘不知,老客人在我們這裏是有例外的。今日那邊就來了一位青袍的熟客,還有一位沒見過的新客人,那位客人我剛剛向掌櫃的打聽,似乎是東家的親戚,東家派了人請他吃頓飯,名字嘛,好像是這個——”他用手指在桌上筆劃了三個字,撓了撓頭,道:“沒聽說過,許是個行內的人物吧。”

蘇回暖還有那麽一絲清醒,見他寫了“郢子灝”三字,又道:“你們掌櫃的允許你們打聽客人名諱?”

“姑娘又不知了,我們家和別處有些不同,凡是進過雅間的客人都要留名字或是官職,以便下次服侍周全。”

蘇回暖不置可否,“想是你們東家要打聽生意上的夥伴。”

夥計擺擺手說不知,卻道:“掌櫃的說要是不願意留名諱,隨便留個假名也行,這些都寫在樓下櫃台後麵呢。你隻要進了雅間,下次飯菜就可以打個折扣。”

蘇回暖點點頭,“我是聽說過這樣的規矩,今日還是第一次看到。”

夥計笑道:“咱們京城的規矩多著呢,姑娘看起來也是北邊人,莫要怕生,住久了就都摸清了。像這規矩就是老侯爺定下的,也沒人敢去拂他的麵子。”

她認出來這是第一個夥計,謝過他就起身下樓去,臨走時那夥計還跟她說了一句樓底下有拉車的,見姑娘乏了,建議坐車回去。

蘇回暖就在樓底下雇了輛馬車回客棧,一路無話。她記得仿佛明都是用牛車或者騾車,這裏人們匆忙更甚,齊國不產馬,馬的速度快,但成本更高,舒適度也跟不上。她在馬車裏不可抑製地想到了船上的慘痛經曆,隨之想到了今天的慘痛經曆,頭疼的要命,竟還能在腦子裏擠出一點地方去想那郢子灝肯定不是個真名,帶著半個麵具也隻能蒙蒙她這種眼神不好的,哪會把真名隨隨便便給人家。也許那個人的祖上是生活在郢水邊上,也許命裏缺水,就順手取了這麽個水多的名字。

到了房間之後,蘇回暖在**鋪了層薄薄的絲綢,淨過雙手和臉就往上麵倒去。沉入睡眠的那一刻,她覺得自己這個挑剔幹淨的習慣太麻煩,但可能一輩子都改不掉了。

上頭動作很快,蘇回暖隻在客棧住了四個晚上,容府就一大早派人送來了吏部文選清吏司的入職文書和條記,帶她去看了一看藥局。藥局在城南,坐落於大片中低等民居之中,蘇回暖看了半天才從寫著幾個大字的匾額上反應過來。這一條街喚作白龍廟街,再往南走與米市相接的地方原有座龍王廟,現在已經廢棄了,被流浪漢當做棲身的風水寶地。這一片是南城的中心,鋪麵眾多,賣的都是日常用品瓜果菜蔬,也有賣魚幹、肉脯的,走在路上的都是名副其實的布衣百姓,要不就是在北城謀生但無錢在那裏租屋居住的低級匠人、優伶。

城南和城北差別很大,尤其蘇回暖住的是地段繁華的客棧,一出門各地的產品都有,商鋪裏的東西動輒幾兩銀子。而這裏的東西實在是很便宜,蘇回暖逛了一圈,空手進了藥局的三進院子。

作為帝京的惠民藥局來說,地方夠寬敞,但似乎所有的屋子都用了好幾十年沒修補過,她清楚地看到有些瓦已經鬆動,露出撲扇的麻雀翅膀。最前方的倒座房除了住著三四個傭人,還用來給病人等待問診;東西廂房是藥局裏醫師的住處;正房是診療處,裏麵供著三皇香火。正方兩側有四個耳房,一間擺著書架和筆墨紙硯,兩間存放藥材,還有一間是茅房。蘇回暖進藥庫去掃了眼,翻了好幾個藥櫃才找到一些廉價的藥品。最後麵是後罩房,除了有她的屋子和小廚房,其餘幾間全部空著。她問了領她來的小廝,得知大使和副使都是太醫院的醫士兼職,平日裏不住在這兒,實在偶爾過來幾回,都住在藥局旁邊的租房裏。蘇回暖心知是這裏條件實在不好,對自己的房間也不抱什麽希望了。

她算了一下,從客棧到這裏乘馬車共用了一個時辰左右,每天早上點卯,要是在北城租房子也要起的很早才行。又聽說藥局實際上是由一位年長的大夫負責的,她走的是官員推薦這條路,遲一些別人應該不會怎麽為難她。轉念一想還是不行,既然都如此了,最好就住在這兒不要偷懶。

小廝道:“將軍讓小的告訴蘇醫師一聲,副使大人已告老還鄉,您先頂著這位子,有機會進太醫院的。五月份的月俸過幾日就雇車送到蘇醫師房裏,將軍說別的他幫不上什麽忙,理出個房間、領個俸祿還是頗有餘力的。蘇醫師有事兒,隻往府上告一聲去。”蘇回暖明白這就算是容家在京城給她點麵子。

詢問了些周邊情況,那小廝似是有其它事務在身,她隻好叫他先回去,小廝推辭一番,終是把馬車留在門口,自己先離開了。

蘇回暖站在那兒,今日藥局休假,一兩個值班的傭人待在門房裏,四周靜悄悄的,隻有風刮過樹梢的聲音。她推門,隻見房內窗明幾淨,山水屏風前一張高腳桌,旁邊兩把圈椅,桌上擺著一個天青色的小瓶子,裏麵插著枝鮮花,邊上放著嶄新的文房四寶。右側一方竹簾半卷,後麵是書案小凳和一方大架格。

再往左邊看時,她徹底驚住了。

臥室與正廳之間,赫然就是那架蓮花蛺蝶仙鶴的花罩。蘇回暖記人臉不行,但記住一件對眼的物品還是沒問題的,這樣矜貴的東西放在城南破舊的藥局裏,實在是格格不入。一般上好的家具都避免做出一樣的花紋,況且她從未看過其他花罩上有這樣的單翅蝴蝶,和那雕的栩栩如生立在蓮花瓣上的鶴鳥。

蘇回暖走進了細看,又摸了一摸,她記得木材的紋路十分奇特,很難找出兩件相同的來。右邊的仙鶴的眼睛是花梨木的鬼眼,稍稍往上凸起,隔了半寸又有一個黑點;她又蹲下身,花罩與牆壁的相接處不太平滑,輔助的膠跡很新,確實像是從哪個地方扒下來再裝到這裏的。

她在房間裏呆了半天,想起自己忘了問容戩池是請誰來給她打理屋子的。

當晚,蘇回暖就夢見了一個戴著半張麵具的人伸手向她要工錢。她給了他一個空空如也的錢袋,要放到到他手上時,忽然想起錢袋也值幾文錢,就撿塊石頭扔了過去。

第二天,蘇回暖住進了容府,容戩池的將軍府尚未建成,他隻能一直住在裝著一大家子的禮部尚書府裏。

容戩池讓她跟著去見在家含飴弄孫的老尚書,那胡子花白的老爺爺身子竟比以前還好些,見了她就開始笑。蘇回暖全身發毛,實在做不出一副長輩過世哀傷過度的樣子,隻好也陪著他笑。

容戩池及時道:“祖父,我讓母親安排兩個使女給蘇姑娘。”

老尚書品著茶道:“小池子,有沒有見到我那老友?”

容戩池答道:“並未見到,覃先生已過世一月,蘇姑娘才去草原的。”

“你是沒見到嘛,不過也沒關係,小丫頭長得越來越像他了。”

容戩池和蘇回暖一齊怔在原地。

老尚書笑眯眯地看了一眼,“我是說氣度,氣度,你們想到哪兒去了?現在的孩子們,一個個都不讓人省心……”

兩人對視一眼,蘇回暖道:“老爺子也過得越來越年輕了,我記得您以前挺嚴肅的,我還躲著您。”

老尚書咳了一聲,“瞎說,那是在那廝麵前才板著個臉,累得慌。你師父就喜歡那一套,別人跟他說話非要放低姿態他才轉頭瞥一眼。想當年清河郡……呃,扯遠了,小池子帶你恩人妹妹去東廳用飯,好好招待,不許再叫什麽蘇醫師了。”

蘇回暖被這個稱呼激的手一抖,顯然站在一旁的容將軍也快受不了了。

兩人拜別老人,沉默地向東廳去了。

走在花園裏,容戩池突然抱歉道:“蘇姑娘千萬別想多了。”

蘇回暖一邊走一邊道:“你認為我能多想什麽?”她覺得院子裏的端午葵開的不錯,粉紅的一大片,映著架子上垂下的紫藤花分外別致。

“容某之前和蘇姑娘說已經訂了親,隻是一時托詞,但確有中意之人,祖父那樣……”

他還沒說完,蘇回暖就擦了擦汗道:“敢情你還真認為我想多了。公子千萬不要和我一樣想多。”

容戩池自是說對不住。他嗓音天生溫和如水,說起道歉的話來也沒有一絲局促,蘇回暖對這樣的人沒有一點脾氣。

容夫人已經準備好了豐盛的晚餐,南齊人用餐的時間比起北梁要早不少,食物也很精致清淡,她在這裏吃的絕大多數頓飯都興致很好。

監察禦史的夫人對她娓娓道來,老尚書三個兒子都資質平平,唯有容戩池這個長孫得他青眼,故而對他一切事情都十分上心。蘇回暖看著她清秀和善的麵容想,容戩池樣貌是肖似禦史大人了,這倒少見。

容夫人道:“真是辛苦姑娘了,一路跟著軍隊過來。”轉頭對他說:“你也是的,當初要不是人家,你還能見到你娘?怎麽能讓蘇姑娘住在外麵,太不曉事了。”

蘇回暖替他答道:“夫人誤會了,我思量著住客棧方便些,不會叨擾將軍家人,而且出了門就可以在城中晃**一圈。我這人不勤快,也跟著師父獨居慣了,無法實領夫人好意,真是抱歉。將軍當時背上傷的實則不是特別嚴重,隻是缺點解毒的藥引而已,還是端陽候家送藥送的及時。”

一番話說完,她心中驀然一亮。有時候就是如此,不把事情從頭理一遍,就永遠不會知道它背後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