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惠民藥局

容家與玉霄山的牽扯是很久以前了。三四十年前的的事情蘇回暖略有耳聞。當然她師父不可能和她說這些,但民間最不缺的就是八卦。

覃煜原是清河郡王世子,封地在當時也算是個富足之地,那時候沈家剛剛發跡,沈桐起兵助武帝平叛有功,被封為武肅候。沈家有女名菁,是梁國出了名的美人,而覃煜出生即被送往玉霄山修習,弱冠左右下山,上得朝堂下得藥房,很是風流了一段時日。兩人幼時就相識,澤芝宴上一見,正如金風玉露一相逢。沈桐窮了一輩子,剛好當朝太子看上女兒想聘來作太子妃,喜出望外,當即定下來了。老清河郡王本來對沈家姑娘印象不錯,但一看她那個一朝發達抱皇家大腿的爹,什麽心思都沒了。於是沈菁入宮做了成帝的皇後,覃煜棄了王位回玉霄山,兩人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見過麵。

直到蘇鉞晏駕後的延煕元年,沈皇後又懷上了蘇濬,此時蘇謹已經出生,安帝成天防著她墮胎。沈菁試過一切辦法,最後弄得快要一屍兩命,武肅候已然入土,繼兄又被安帝蘇銘製得服服帖帖,她根本無力抗衡。清河郡已廢,覃煜當時正在南齊境內遊訪山川名勝,一聽皇後命在旦夕,立刻去容賀家裏要了點珍貴藥材。容氏京師大族,覃煜主要是趕著時間就近選材,恰好他剛剛認識也好交遊的容侍郎。

蘇回暖知道在她小時候師父去過幾次繁京,容賀與族中的人也來過兩三次玉霄山。後來她長大些,兩方的來往就幾乎斷絕。她師父是個獨來獨往的人,他心裏認為人情還清了,就不會再管齊國的事。今年她滿十七歲,一月底覃煜突然叫她去草原一趟,讓她救一救容氏子弟,隨後就在浣月泉邊的藤椅上長睡不醒。蘇回暖按師父的遺囑將他火化,把骨灰從疊雲峰的懸崖上灑了下去。

當時她覺得,除了山上兩個洗衣做飯的仆從,她再也沒有相熟的人了,她師父連多對她說一句話都覺得多餘。

蘇回暖彼時隻當師父臨終時良心發現還欠容氏,就讓她還回去。可今時今刻,她才發覺他一生最後做的隻是在為她打算,他了解容家的人,收集突厥和齊國的信息,甚至連晏氏的動向他都打聽到了。容戩池像她說的那樣被冷箭傷的並不很嚴重,但在普通人眼裏他差點活不了,非常有經驗的醫師雖然看得出端倪卻不敢亂用藥解毒。蘇回暖耳濡目染十多年,明白其中關鍵,晏氏的車馬一到,她便考慮配藥。突厥的醫師極力阻攔,她就當沒聽到,直接命人幾碗藥灌下去,容戩池轉醒,晏氏的錢袋也開始鼓了。

明明是那麽簡單的道理,她卻現在才懂得。不存在反對她在南齊營生的問題,隻因容戩池是老尚書的掌中寶,容家受了他特意給的好處,她要是在齊國立足,不至於過得艱難。至於晏氏,她師父是怎麽打算的,到底清不清楚他們要扶持南齊醫藥行業,蘇回暖覺得自己永遠不會知道。

山下的人總是把覃先生想成世外高人,可哪裏有什麽高人,可以置身世外的。

蘇回暖握著酒杯,眼眶漸漸地紅了。

容夫人的柔軟的手覆在她手上,問道:“蘇姑娘是不是想家了?我叫你回暖好麽?把這裏就當家裏一樣,千萬不要拘束。”又和兒子說:“明洲,你叫阿菀有空多來府裏,回暖一個人在這裏,得有人同她說說話。”

容戩池苦笑道:“母親,蘇姑娘是官身,要住在藥局的,而且阿菀不比蘇姑娘,心有些重。我可以問問阿菀她能不能多去一去城南,她家對麵住著位請辭的老太醫,當年頗有名氣,對太醫院事務很熟悉,蘇姑娘若是感興趣可去拜訪。”

蘇回暖心中暗想,那個阿菀真是上輩子積德,容將軍比她那不靠譜的師父靠譜得多。

容夫人忙點頭道:“倒是我一時糊塗了。回暖,我給你挑了兩個丫頭,你在城南多有不便,讓她們好好服侍。”

蘇回暖飯後見過了那兩個使女,一個是容夫人身邊的,一個是剛從牙婆手上花四兩銀子買來的。她隻留了那個買來的瑞香,約莫十三四歲大,樣貌文靜老實,且識得幾個字,她父親酗酒敗光了家財,拿她抵債的,之前也沒有服侍過人。

容夫人勸她把另一個也要了,蘇回暖婉言謝絕。她寧願選一個沒有經驗的,對於第一個主子,丫頭們總是比第二個第三個恭謹盡心,而且瑞香年紀小,可以學的東西還很多。她不需要兩個人,多一個人就多一點麻煩,而且藥局的後麵再住一個剛好,還有兩間她準備和主事商量辟成煉藥間和浴房。

蘇回暖這幾晚留宿容府花園邊上的近水軒,瑞香跟著她住進去,她向使女說了一些注意事項,小姑娘仔仔細細聽著,更順眼了幾分。

五月初一,蘇回暖一身繡練鵲的綠袍,係著烏角帶,拿著條記走馬上任。南邊比北邊開放許多,原本就有女子擔任醫官的先例,宮中尚食局也儲著一大批司藥處的女官,女史亦有品級,不同於其它司局,理論上個個比她一個未入流的官高,但京城惠民藥局副使已是半個太醫院的人,容戩池這後門給她開的著實低調。不過她應該不會正式進入齊宮,隻是在太醫院跑跑腿混個臉熟,他說晏氏要重整各地藥局,想必是看中她身上的可圖之利。

藥局裏有四位醫師,其中一個六十歲上下,姓方,臉長得方方正正,脾氣也帶棱帶角,正是這裏的主事,另有一個四十出頭的,還有兩個二十多歲的年輕醫師。

四人見過蘇回暖,蘇回暖溫和道:“各位在藥局裏出力多時,我今日剛來,還要請各位多關照一些。尤其是方老先生,我對於諸多雜事都不甚通,以後需繼續仰仗您主持事務。”

那方醫師略略看了一眼她,捋須道:“蘇大人言重,隻是老朽年老力衰,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大人年紀輕輕已坐到副使之位,十分難得,十分難得。”

蘇回暖一陣冷汗,她笑道:“我並非朝官,萬不敢稱大人。”

一個圓臉的年輕醫師立即道:“蘇大人有所不知,因前幾朝冗官,醫師大都喚作大夫郎中,近年天子百官戮力革新,這大夫郎中的我們民間也不怎麽叫了,在下多一句嘴……”

方醫師瞪了他一眼:“林全之,你的確是多嘴!”

這就屬於明顯的唱和了,她一個初來乍到的流外官,他們自然不需跟她客氣。蘇回暖依舊和氣地說道:“叫我蘇醫師即可。我之前確實沒有做過醫官,隻是跟著自家師父學習藥理,偶然治好了容將軍,將軍就薦了我當這個副使。大家心知肚明如今這藥局上頭也不管,大使亦是兼職,除了有印信,平日裏來的次數屈指可數,那麽藥局裏的事全部都由我們打理。我聽聞晏氏出高價支持繁京醫藥業,若果真有此事,我們正可借此時機整頓整頓藥局,至少在陳設方麵不能比州府差。”

老醫師點了點頭,蘇回暖也不知他聽進了沒,他打量著道:“敢問蘇醫師師從哪位高人?又是從何處聽來風聲?”

“家師姓覃,是研精覃思的那個字。至於風聲,是容將軍一開始告訴我的。”

老醫師一聽,態度立馬好了許多,“原是覃先生高徒,倒是老朽失敬了,在蘇醫師麵前不可妄稱先生。蘇醫師祖籍是北梁麽?老朽聽說覃先生並未在我大齊收弟子。”說罷,那三個醫師均露出感興趣的神色來。

蘇回暖道是,又趁機說:“請各位醫師就在原先基礎上抓緊點,咱們這一行雖然不能盼著人家不好,可人家不好了咱們也要盡力,人多了,信用上來,以後做什麽都方便。我沒什麽管事的天賦,平日裏和諸位一樣,看看診,煉煉藥,交流一下經驗,有時候需要出門……當然不會不務正業的。”

方醫師道:“已經有人對老朽說過了,蘇醫師無需解釋。”

她默默歎氣,這老爺子語氣剛剛好轉一點,又變回去了。

南齊的假期比起北梁來多了一半。除了旬休之外,春節、冬至、寒食、元宵、天子誕辰各七天,夏至、臘八、中元、重陽、中和各三天,連太皇太後忌日都放三天,聽起來甚是悠閑,難怪北人說南人懶惰成性。蘇回暖想了一想,在草原上她不太了解齊製,現在了解一些,這麽做還真有點過分了。但容戩池好意,不領白不領,她當值時努把力補回來也就是了。

“我會先把屋子修葺一番,工錢算在我的賬上。”她幹脆砸錢了事。

四人互相看了一看,那個四十多歲麵白無須的王醫師道:“我等早想把院子修一修,奈何這營生連一家人溫飽都難以為繼,這事就一拖再拖,如今蘇副使既提出來,我等也有些積蓄,至少分攤一點,哪裏能讓副使全包了。”

蘇回暖望了眼他,這人眼下兩抹淡青,講的雖是場麵話,卻陰沉沉的叫人很不舒服。

兩個年輕醫師也道:“是啊,我們二人均獨自,王醫師你家裏人多就算了罷,我們可以攤些碎銀子,副使一定不要推辭。”

蘇回暖利落道:“不用了,我初來藥局,總得做出個樣子來,不叫門外那些百姓們瞧不起,說又是一個虛職。大家吃的是藥局,而我領的是俸祿,義不容辭。”

方醫師見她這樣說,也不再阻攔,道:“那我們就領了副使心意,老朽代他們多謝副使了,以後我等會盡心竭力,副使放心,放心罷。老朽住在東廂,林齊兩位醫師住西廂,王醫師家住後頭的燕尾巷裏,有事情知會一聲都很是方便。”

蘇回暖扯著嘴角點頭,可不敢踏踏實實放下心。

藥局在周邊很快聯絡上了工匠,白龍廟街是南城人口最密集的地方,工匠好找,隻不過不是在北城替貴人幹活的上等工匠。蘇回暖也沒選吉日,讓工人緊著上工,並且讓林全之看著工匠們做活兒,尤其是把她隔壁的浴室快點完工。

瑞香和傭人在廚房裏忙活,時不時倒點茶水給他們,她白天在前堂盯著一個個麵色蠟黃的病人,晚上研究研究她師父留下來的書籍,十天半個月眨眼間就過了。

這幾日天氣時好時壞,工人們在病人的咳嗽聲裏終於交了工。城南有家錢莊,她兌了不少銀錢回來,掏了七兩銀子給工頭。這個價錢算很高了,修整幾間屋子並未花上很大功夫,權當是多給些酒錢,工頭看她出手大方,忙道以後姑娘有活他們一定效死力應承。

蘇回暖收到了第一個月的月俸,一石米是常例,其它都折成了白銀,讓她頗為驚訝,她以為還有折來折去的布匹和紙鈔讓她頭疼,沒想到現在隻單折了銀錢,花起來格外利索。

醫師齊明就告訴她,國朝陛下禦極的頭年正旦,大朝會上端陽候上奏改革俸祿發放製,寶鈔越來越不值錢,銅錢品質粗劣,幹脆限製用鈔,精鑄銅錢,以銀錢為主;陛下當即準奏命有司安排,國朝物價就漸漸壓下來了,百姓生活也比先帝朝好很多。

蘇回暖就問:“那晏氏是不是在先朝立了大功,比如資讚軍費什麽?”

齊眀語聲一頓,手上喝水的杯子也停在半空,半晌才說道:“晏氏……不是這般得了爵位的,當今陛下的祖母,就姓晏。不過端陽候至今兩代,為國朝做的功勳也不比別人少。蘇醫師和我們說侯爺願意資助惠民藥局,我心裏就很歡喜,藥局賺不得困窘百姓看病的錢,隻憑製賣藥得個幾十文,日子難過啊。”

蘇回暖一向信人信得徹底,這下隻能祈禱容戩池再靠譜一些,別為要她來南齊說了空話,那時她不走也得走。又思及今年是明光五年,國主剛剛即位就有心力在錢上做文章,不知是他有魄力還是晏氏有家底。

她又隨口問道:“你們……陛下與端陽侯爺關係如何?”

齊明有些奇怪地望著她道:“蘇醫師,我們這等小民不可以妄議廟堂之事的。我想也就是那樣吧……”又看了看兩旁,湊近了神秘兮兮地道:“不過有人說陛下與世子關係匪淺,一同念的書、參的軍,連陛下賜的鶴頂紅白綾什麽,都是從端陽候那低價批發來的……”

蘇回暖覺得自己眼神是真有問題,她怎麽就沒看出這是個愛八卦的呢,她怎麽就認為他沉穩可靠呢?

齊明見她遲疑,趕緊澄清自己:“蘇醫師,在下都是聽來的,你千萬別出去說,方先生要聽見,在下這個月的八錢銀子就沒了。”

蘇回暖嗬嗬兩聲,“我怎麽可能說這種事……對了,你們都是行醫世家出身吧?怎麽到藥局來的?聽說各地都是靠考試選醫戶。”

齊明記完帳,本子一擱筆一撂,就開始說來話長了。

原來方老醫師名益,今年六十有二,家中四代行醫,年輕時在渝州趙藩王府中當差,一次王妃身體不適,那良醫正和醫備用錯了藥卻推到他身上,幸虧王妃無性命之憂,方益被趕出王府,散播的流言也被傳到十裏八方,他們家就敗了。老醫師居無定所,最後太醫院派下來的大使想躲個清閑,見他經驗足見識光,頭腦也好使,就讓他主持這名存實亡的藥局,有個養老之所。

齊明和林齊之身世相仿,父親都是行走江湖的鈴醫,長輩去世後自己來京城謀生,方益一根光杆,想不考試就不考,登記過姓名就讓他們住下了。那王進他們不太清楚,來了才三個月,頂了前一個醫師的空位。方老醫師看他醫理還行,足夠治個咳嗽發熱,他又拖家帶口饑寒交迫,就予了個差事讓他糊口。他不願透露自己經曆,齊明猜測可能是趕考多次卻一次未中的讀書人,他有個病著的妻子和無精打采的女兒,隻在送被褥時見過一麵。當今行醫的基本要求就是醫戶出身,而且民間醫者地位不高,他若是個讀書的,氣性高倒也能理解。

蘇回暖這下弄清楚傳聞中京城藥局的真麵目,不由再次感歎,容將軍開的後門實在低調,實在天下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