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時疫

藥局裏的事務差不多熟悉了,門麵一翻新,來看病的人多,而藥材還是最尋常便宜的甘草黃芪之類,四五人兢兢業業,日子比前一陣子好過一些。

她打算趁夏至延長假期去玄英山一趟,近距離觀測這南北交界的地標,放鬆放鬆被無數生小病的病人臉色映的發黃的眼睛,並照醫書古籍上采采草藥。

這玄英山一聽就是和白藏江同屬梁國的,和玉霄山一起作了天然國界。然而最近的山麓離繁京不過幾百裏,南國的樵夫山民占著陽坡,商人也取近道運貨,也有那麽些愛好遊山玩水之人踐履,雖有衛所,界限也變得不十分明了。由此又想起齊國原是梁國屬地,首先是一個最南端的越州獨立了出去,不到百年的時間北擴到了郢水之北,玄英山脈以南。

蘇回暖不厚道地揣測,要是齊民再往上邊走一點,梁人也沒什麽辦法,百年之間就能發展成這個水準,以後什麽樣真不好說。

她不經意間對比了一下,光是盛家子孫枝繁葉茂這點,就甩了海陵蘇氏十幾條街。年初時二十歲的蘇桓繼了位,也不知百官作何感想,一個過繼來的破產郡王之子都可承大統,敢情她那叔叔是真不行,並且蘇家沒幾個可靠的男丁;從而又想到宇文皇後和她祖母,她能做的就是向佛祖念一念不要讓這個報應刺激到宇文家脆弱的心髒,逼急了反撲過來,畢竟她對蘇桓還留著點好感,祖母也對她關照備至。她在梁國還有太後名下的田產,國一亂可怎麽辦,她要是不回玉霄山,真要在南齊過一輩子了,雖說沒什麽不好,心裏總是有點不適應。

結果到了五月中,她就知道自己的計劃泡湯了。

今年雨水太多,郢水上遊的羽狀支流吸飽了水,從中遊到下遊的入海口,十個堤壩有一半成了擺設,從山頂看去某些流域簡直是汪洋一片,人多的縣山坡砍伐得厲害,有時候大量泥沙中一根粗圓木沉沉浮浮漂下來撞到茅屋磚瓦房上,一家就毀了。十年一遇的大洪水泛濫,京畿地勢較低河流環繞,受災特別嚴重,官府自然要派人下到縣裏去分發藥材、防止霍亂,容戩池所言的確不虛。

連綿的雨水從天上毫無節製地澆下,房簷半個月都浸著水,簷角絲線似的雨滴長長地落在牆角的水缸裏,她養的小睡蓮貼著水麵,從碧綠的蓮葉和浮萍之間露出微粉的臉頰,也不理會周圍濕漉漉的空氣。

蘇回暖半夜從散發著潮氣的**醒來,她實在受不了這個氣候,再弄下去她就準備用爐子烤一烤了。疊雲山雖然也多雨,但來得快去得也快,夏季陽光很好,風也大,哪裏有這麽討厭的天氣。

她掀開被子坐起來,在房裏走了幾圈,拿起跳著看的《褚氏遺書》,靠在花罩上,略略瞟了陰陽之說除疾之法,看到《問子》幾章,真是聚精會神浮想聯翩,思緒簡直飛到九霄雲外。這本書疑為前代人所撰,托了個駙馬都尉的名,料想那寫書人被禮法拘的狠了,寫些什麽有子之道雲雲。

蘇回暖看完了書,滴漏上的刻度顯示正是三更天,她逼著自己躺回**,枕著綠豆小枕合上眼。

她覺得自己隻睡了一會兒就醒了,但醒來時確已是辰時過半。藥局主治對象是那些起早貪黑的庶民,林齊兩位醫師起得最早,夏日裏卯正就開始坐堂。王醫師和方醫師辰時一定來到正廳,她頭幾天還能和老醫師一起探討探討用藥,後麵就原形畢露,幸而她為藥局的修整出了全部花費,他們就對這個名義上的副使睜隻眼閉隻眼,何況原先的副使還一直待在太醫院呢。

廚房一天隻管兩頓飯,瑞香端來外麵買的早點,蘇回暖洗漱完畢,看著熱騰騰金黃白嫩的雞湯雲吞,心情瞬間變好。她一時覺得這樣也不錯,掙點錢以後在哪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住段時日,種種花,補補師父沒寫完的醫書,老了再回玉霄山頤養天年……

瑞香聽了,抿著嘴兒笑道:“姑娘不嫁人麽?得了一碗雲吞就忘了大事。”

蘇回暖本以為她是個很安靜靦腆的小姑娘,沒想到過久了才明白,這是個話多的,以前被壓著沒處往外倒,混的熟了真是什麽話都說。

她咳了一聲,道:“容夫人沒和你說麽,作這一行話要少些才能多得賞錢。”

瑞香撐著桌沿,眨眼偏著腦袋道:“我要話少,姑娘又嫌我悶,寧願少拿些銀錢。”

蘇回暖笑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瑞香又道:“姑娘想到哪裏去住呢?姑娘戶籍上寫的是京城人口吧?”

戶籍本該登記一家人口,但蘇回暖大小是個官身,又獨自一人,容戩池就按以前女醫官的先例給了她戶帖,上麵寫的是醫戶,原籍是玉霄山南部所在的永州,父母不在,附籍京城,另有禮部備的官籍。她要是不當這個副使了,改戶籍有些麻煩,到時可能還得托容戩池辦理,但齊國的戶籍管理不像梁國那樣嚴苛,流民之禁已解三代,附籍的也很多,選個地方安生也不是非常困難。

才幹幾天就想著辭官之後的事,蘇回暖咬著筷子,覺得自己果真是太閑了。

剛吃完雲吞,外麵就敲起了門,齊明急匆匆地喊道:“蘇醫師,蘇醫師,官府的馬車來了,說是前天晚上撫州鄒遠縣發了霍亂,一夜之間上百個人上吐下瀉,死了幾十個了!太醫院讓我們現在就和城裏的醫戶趕過去,防止瘟疫蔓延到京城!”說完就被人叫走了。

蘇回暖沒想到來的這麽快,她打開門走出去四處一望,隻見官差已經進了藥局,正和方醫師談著話。

蘇回暖剛來到正堂裏,那官差看人齊了,麵上一鬆,一句話也沒多說,揮手叫人帶他們出門。蘇回暖連口水都沒喝,在官差輕蔑的目光底下跑回去把自己提前收拾的行李藥箱抱來,瑞香也要跟去,被她留在藥局裏看門。

一群人連推帶搡地上車,竟有不少的醫女也被抓丁,蘇回暖就與醫女一隊,浩浩****地出京去。民間的醫師們是不值錢的命,碰上天災就要做好準備上前隊,管你何方人士家中幾口,她看過隨州官府召集醫者,簡直是押犯人,不超過幾十裏沒有馬車就讓人走著去,她當時還小,拉著師父就跑,生怕她師父被抓過去自己沒人養了。梁國醫女寥寥,眼下她所在的出城車隊裏至少有二十人,京城就這麽多,地方也不會少,可要知道這營生真是把女人當男人。看著拉貨的車裏五個人都隻來得及帶上藥品,個個麵上一副叫苦不迭的表情,蘇回暖安慰自己道,好歹天子腳下,有輛車不錯了。朝廷每月一兩銀子的養著她,就是為了這時候不要讓藥局徹底成了擺設,她一個二把手,不去也得去。

車速很快,中間又換乘一次,第二天夜裏就到了鄒遠縣。天金府四州二十縣,鄒遠縣是個兩萬多戶的中縣,每歲納糧四萬石。由於離繁京很近,全縣戒備,縣裏已有了撫州衛的士兵將染時疫的病人隔離,寺院也做起了養病坊,城內臨時搭了一片簡陋棚屋來安置患者,一條街空空****,隔著街就是醫師們的住處。一下車青壯年就開始值第一班,而醫女們可以先休息一晚。

殘雨敲窗,蘇回暖點了燈,油燈昏黃的光線立刻充滿了狹小的民房。牆壁上的裂隙隱在黑幽幽的人影裏,影子一晃,那幾絲蜿蜒曲折的縫仿佛就要伸出幾寸長。她看著陰影變幻的輪廓,不知是夜深了還是太疲倦,連移開目光都覺得累。

同住的三人熱火朝天地收拾著床鋪和分發下來的衣物麵巾,又翻箱倒櫃地檢查了一遍屋子。女醫師的住處普遍比男醫師要好,蘇回暖又是矮子裏的將軍,官差分配民房應是分了級別地位的。屋子堆了大量藥材以便醫師們隨時可以製藥,主人很淳樸,隻帶走了貴重物品,留下的水壺水杯整整齊齊地放在廚房灶台上,連衣裳都疊好在櫃子裏,另有幾隻木屐,一些米麵。

“蘇醫師發什麽呆?”一個二十來歲的醫女笑著問,她清秀的瓜子臉上並無一點倦意,像是對抓丁一事很熟。

蘇回暖輕聲道:“我想著這些衣服、木屐、還有杯盤碗碟之類都要拿沸水混著草藥燙一燙,床鋪曬不了,隻好也用熱水洗了。”

另外兩個醫女聽了,忙停下手中動作,連連點頭道:“是啊是啊,我們一時都糊塗了,這房裏能摸到的地方也應該用滾開的藥水澆了,防止老鼠出沒。‘鼠涉飯,中捐而不食’,《金匱要略》中也說蟲子沾了的東西不能入口……還好蘇醫師提醒得及時。”

幾人來到後院,這間房不大,院子卻寬敞。院中有一口深井,打著燈籠將大把的明礬往裏放,一桶一桶地提水出來拿石菖蒲淨化了再燒開,醫師們對衛生甚為注意,雖然困極也不肯懈怠。咬著牙把民房裏裏外外過了一遭,天色已微微發白了,兩個年小的實在架不住躺上了床,蘇回暖精疲力竭,支著最後一絲神誌坐在了擦的發亮又鋪了一層的藤椅上,睡了幾刻鍾。

時疫發作的很快,短短幾日內,鄰縣安易、清源、定寧都出現了撫州衛的人馬,接壤的丹州和曆州情況也危險起來。大批醫師被送往齊國被水淹的厲害的地區援助各府州縣的醫官,四通八達的驛道上也有朝廷派的官差宣傳藥方防治霍亂,一時間大大小小的城內皆是煎白術、焚艾草的繚繞煙氣。

蘇回暖每天最多隻能睡兩個時辰,到後來連住處都不能天天回了,累了就在緊鄰棚屋的滿是醋和煙味的茅屋裏緩一緩。每次睜開眼,外麵的天總是灰白灰白的,她灌下一杯釅茶,從薄毯上爬起來蒙上麵巾繼續埋頭苦幹。生病的人源源不斷地運進棚子,她覺得這次的霍亂可能不容樂觀,南方本就多大水,每隔幾年就要有一次瘟疫,朝廷的處理可謂輕車路熟,但死人的數量仍然居高不下。

黎明時分,她打著哈欠走出茅屋,棚屋外麵的看守換了一批,比之前那些臉色蒼白、惴惴不安的人盡職的多。看守多打量了她一會兒,蘇回暖不耐煩地徑直衝進去,腹誹不斷。

滿棚的病氣撲麵而來,她著實有些怕。其實以前她隨師父出診,什麽樣的病人都見過,但她完全一個人上手,即使步驟不出錯,沒有人看著也會感到些許不安。師父不厭其煩地和她說人品可以缺,醫德不能缺了,蘇回暖意會為醫德屬於人品,哪天其它節操不得已沒了,醫德還可以撐一撐麵子,所以診治一直格外小心,生怕自己成了庸醫毀人一輩子。

眼前就有兩個庸醫站在一個形容枯槁、危如風燭的老人跟前,正居高臨下地談論,神仙似的搖頭晃腦。那蜷縮在草席上的老人兩眼渾濁,四肢輕微抽搐,捂著肚子□□,蘇回暖手上有個七八歲的小孩子,縱是有心也走不開,一邊探脈一邊聽他道:

“外有所感內有所傷,陰陽乖隔,躁擾悶痛,我看這老丈還吐得出來,應還可治,宜用藿香正氣散附炒芍藥。”

另一個留山羊胡的道:“暑月霍亂,這是氣升不降,寒熱交作,他又煩渴畏食,該用六和湯才是。”

先一個學究模樣的中年醫師又道:“既然意見不一,就先把這兩個方子裏相同的甘草和濃樸拿出來給他服下,其它再斟酌斟酌,賢弟說的也有些理,他要再渴,就拿冰水給他服下……”

蘇回暖聽得呆了,哪裏想過世上居然有這等奇葩,被她喂著藥的小男孩叫喚了一聲,她趕緊舀了一勺吹吹繼續喂,他瘦弱的母親在旁邊無暇管他,攥著褥子吐得天昏地暗。

蘇回暖閉了閉眼,他們要是言出必行,她也沒力氣和神仙辯駁,等他們出了棚子再看看病患,及時寫方子抓藥得了。

喂完了一碗藥,小男孩苦的臉都皺了,她拿出一片甘草讓他含在嘴裏,暫時留著絲甜味。再轉頭一望,那兩人還真不在那兒了,她拖著步子走過去,正要蹲下,身後卻有人將她一拉。她下意識地回頭,腳上沒什麽力氣就離了草席沿。

卻是同住的那個二十來歲的陳醫師,低聲說道:“我已經開過方子了,你看——有人來了。”她與蘇回暖夾在一群病人中間。

蘇回暖看向不遠處的門口,嘈雜中似是侍衛呼喝了幾嗓子,青簾一掀,確實有人入了這簡陋的病房。

她們前麵側臥著一個病情不重的大個子,視線從那人高高的肩頭越過,到達一張碩大的馬臉上,蘇回暖正要告訴她就算人家長得難看也不能歧視,要有一顆淡泊的平常心,就聽正對麵拉長的一聲:

“知州大人體恤治下萬戶百姓,不惜貴體深入民間體察民情,爾等免禮恭迎!”

蘇回暖立刻明白這是地方長官巡視來了,既然說了免禮,她也懶得再把腰彎上一彎。她這般想,可清醒著的病人還是掙紮著起身,醫師們紛紛放下手中的事務跪下迎接。

她與陳樺一齊盤膝坐在鋪位邊,又有人擋著,很是不起眼。料想別人也不會追究,蘇回暖索性挪都不挪一分。

那知州大人氣色極為不好,周身竟隻有一個門口的侍衛跟著,一步三晃地踱了進來。

她隱隱覺得不對勁。

知州穿著白鷳青色常服,頭戴金頂烏紗,雙眼無神,臉色慘白。他身邊的侍衛正是讓蘇回暖腹誹的那個,緇衣黑帽,手持一柄長劍,隨著他慢悠悠地走在長長的走道上。

從棚屋東邊的門開始,兩排鋪位整齊排列,中間的過道此時顯得十分寬敞。知州大人一步步自門口走來,偶爾還踉蹌幾次,那侍衛躬身去扶,他細微地哆嗦了一下,趕忙自己縮回手,看起來倒像是獄監押著犯人一般。

走到蘇回暖麵前,一縷酒味滲進麵巾。這位長官喝了酒之後也不忘來體察民情,真叫人感同身受,沒人跟他說酒後邪穢最易入體麽?

知州宛如行屍走肉,顫顫巍巍好容易走到一半,忽地兩眼一翻,就這麽暈倒在她右前方。整個棚屋瞬間亂了,喧嘩聲幾乎要掀翻屋頂。

侍衛有條不紊地把他的上身支起,朝門口揮揮手示意來人。蘇回暖立馬伸手去摸他的脈,黑衣侍衛刹那間側了個身,她的手一下子拍到了堅硬的劍鞘上。侍衛麵無表情地與她對視一眼,那目中的冷意讓她來不及思考就收回了手。

蘇回暖垂下眼,等門口的人來了,她趁機向那邊遙遙瞥了瞥。

兩隊侍衛奔過來,整齊地立在鋪板邊,幾個人將知州圍成一團。

她很容易就看到離大開的棚屋門幾尺遠的地方,逆光站著個負手的緋袍男人,他淡淡涼涼的目光穿透如有實質的蕪雜病氣,抵到這附近,竟生出了一絲笑意。

人圈裏知州忽然劇烈地咳嗽,嘶啞叫道:“你……”還未說完,就又沒了響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