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於意雲何

窗外響起了雨聲,從夜風裏溫柔地落到枕上。她睜開眼睛,燭火泛著微光,房間裏靜悄悄的。

腿上綁著木板還睡得不老實,身子都歪過來了,被子卻蓋得嚴嚴實實。蘇回暖從低垂的睫毛下往外瞧,看到放著燭台的櫃子轉了個角度,外側立著本厚書,擋住了大半光線。

離她兩個枕頭的距離,坐著人。他專注地看著一封諫書,三根修長的手指壓在白色絹麵上,鋪著一層融融的暖金色,指甲修得很整齊,珍珠似的瑩潤。

珠光寶氣的一雙手,其中一隻正在被麵上輕輕拍著,是哄孩子睡覺的熟練架勢。

她再往上仔仔細細地看,他的額頭十分開闊,眉峰像山水畫裏逸出的一筆,蓄著清冷的意韻,瞳仁中的輝彩與明滅的燭光相映,仿佛要把人的視線全吸進那泓漆黑的湖裏。鼻梁生的特別挺秀,要是放在女孩子臉上也很漂亮,應該是隨母親,嘴唇有些薄,顏色一直都很鮮豔,笑起來又美麗又危險。

燭火跳了數下,這樣弱的光難以看清字跡。他眉心微蹙,手肘撐住床沿,身子迎著亮光前傾,黑發散落在隨意敞開的中衣上。

燈花未盡,於意雲何。

她的心頃刻間就融化了,變成無邊無際沸騰的水。寂靜的夜裏,她已聽不見淅瀝的雨水,耳朵裏隻有自己從未這麽急促過的心跳。

他仿佛察覺到,停下手中動作,雙眼望過來,低聲道:“太亮了?但我——”

“我嫁給你吧。”

他千百回難得一次地愣住。

她忽地從被子裏伸出左手拉住他的發尾,痛得一顫,清澈的眼睛仍定定地望著他:

“我們什麽時候成親?”

盛雲沂手中的諫書掉在櫃子上,啪地一聲,連同遮住光的大書也倒了,壓滅了燈。

黑暗裏冒出一縷煙,帶著書卷陳舊的氣味。

他扔了筆,下一瞬就凶猛地撲過來,啞聲道:“好啊,回繁京就嫁給我。”

他急切地找到她的唇,含住一遍遍吮舐,“誰教你這麽說的……”

她下意識偏過腦袋,被他按住額頭,用力拉扯指頭上纏繞的發絲。他絲毫不在意,愈發勢不可擋,她幾乎有些害怕了,又轉念一想,咬了一口他的唇角,忍著笑說:

“盛雲沂,我好喜歡你啊。”

他的呼吸炙熱得如同火苗,中衣滑落在腰上,露出一截光裸的背。她冰涼的手指輕輕從後頸滑下去,他猛地抓住,喘著氣道:

“蘇回暖,你作什麽孽!”

她笑得像隻小狐狸,雖然牽拉到了傷口,還是停不下來。他封住她的嘴,一點點地噬咬,從舌尖到下巴,落在柔軟的脖子上。她嗚咽了一聲,眸子裏水汽迷蒙,他看了根本把持不住,全身的血液都朝一處湧,手指挑開她肩頭的單衣,翻身覆上去。

她忽然叫了他一聲:“你壓到傷口了,勞駕讓讓。”

盛雲沂身子頓時僵住,她還在那裏裝模作樣地喊:“疼,好疼。”

他勉強平複了胸口的起伏,閉著眼,在她那條能動的胳膊上掐了下,她一拳頭砸在他鎖骨上:

“疼!”

“有本事再大聲些。”

她喊了兩三嗓子,突然覺得不對,反應過來整個人都不好了,刷地扭頭麵朝榻壁。

盛雲沂狠狠道:“怎麽不叫了?破了相還笑得出來。”

她蕭瑟地說:“我臉都被樹枝劃成這樣了,你居然還不讓我笑,真是慘無人道。”

盛雲沂彈著她的臉,“劃成什麽樣?戴著麵具,恢複得也快,現在就剩幾條痕了。”

她哼哼道:“什麽叫幾條痕?你要是不要我了怎麽辦。”

他的心驀地就軟了,拿被子將她裹好,穿上衣服:“有道理,這就不要你了。”

“你幹什麽去?”

盛雲沂沒理她,站在地下穿好衣服,重新係著帶子。她柔柔脆脆的嗓音悠然在背後響起:

“記著不要用太涼的水衝啊。”

他欲言又止,躊躇了半晌,咬牙道:“蘇醫師,你懂得真不少。”

“還有不要喝涼水。”

他回眸笑得她發毛,“不是有你這個大夫麽?”

蘇回暖鄭重其事地道:“我不治這方麵。睡覺了,晚安。”

她等他走了,費力地撐起上身,緩了一會兒,方才壓著嗓子咳嗽。燭火滅了,她沒辦法偷看他的折子,不知道他有多忙……動了動右臂,她鎖著眉頭到處摸索,不大的紅木榻上窩了兩床被子,他的那床全都弄亂了,難得不是那一副盡在掌握的從容樣子。

蘇回暖小心翼翼地鋪平被角,怔怔地坐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歎了口氣。

她繼續躺倒在被子裏,閉著眼裝睡。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的雨停了,他輕手輕腳地回來,極小心地掀開被子上榻,沒有再秉燭處理公務。她感到枕邊一沉,他怕驚動她,隻在她的臉頰上落下一吻,睡在離她咫尺的地方。

直到他的氣息變得勻長,她才敢眨眨眼,他在她身側,可是她沒有勇氣看他一眼。

她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焦慮,以致於連做夢都在擔心。以前沒有仔細想過的問題全都浮出了水麵,她患得患失,擺在麵前的路太艱難了,她無法在他一句許諾下就不再憂心忡忡。

曾經不是這樣的,盛雲沂認真地和她說上幾句,她就全然相信,絲毫不理會別的可能,但現在她做不到了。他們之間隔著許多阻礙,他登基不過五年多,那些臣工要是知道他要娶一個北梁人,麵臨的壓力不可估量,他不可以再搭上一個獨斷專行的名聲。

而且梁國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他遲早有一天會帶著千萬鐵騎越過北境,那時候她又應該站在什麽立場上?她能認同自己作為一個普通的醫師在齊國為官,卻不能眼看著給她機會離開故土的祖母在梁宮中夙夜不眠,蘇氏不振,她還要再讓婆婆更傷心麽?她隻剩這一個真正的親人了。

蘇回暖寧願他現在還是看上她的身份家業,這樣她就不用承擔那麽多。

他離她不過幾寸,她卻感覺自己長了一層透明的殼,拒之千裏。

天邊的曦光投進房間裏,卯時剛過,盛雲沂麵對著一隻後腦勺醒過來。他屈著指節想替她撥走臉上的發絲,不期然擦過丁點濕潤,當下心裏一沉。他沒說什麽,起身披衣,先去了外麵洗漱。

此處是羅山城最好的旅店,但條件自然比不上州治,好在價錢便宜,幾名河鼓衛清了場,包下二樓居住。

早飯時眾人零零散散地坐在大堂裏,打扮成商賈的侍衛十分懂行,點了滿桌花花綠綠的糕點,還互相聊著毛皮的價錢,頗為熱鬧。醫師連飯都沒來得及吃,就被統領從桌子旁拉到了房裏做檢查。

“我說,師妹你跟了師父那麽多年,他老人家的作風你好歹學點皮毛。咱們學醫的,就尊道,清心寡欲嘛……”

“說人話。”

徐步陽瞅了眼端著藥碗的男人,湊近了神神秘秘地道:“年輕人要懂得節製。真是小看師妹你了,瞧這黑眼圈兒,一晚上沒睡吧。”

蘇回暖不顧右臂刺痛,撿起碗裏的勺子往他臉上掄,“你胡說什麽!”

徐步陽無辜地瞪大眼睛:“昨晚師兄在對麵睡得正香,就是被你給吵醒了!喊聲也忒大了些……今早底下吃飯的那些小哥們麵上都不對勁,又不是隻我一個。不過沒事兒,過來人都懂的。”

蘇回暖抬頭對盛雲沂道:“你把他弄出去!”

“先喝藥。”

她勇往直前地一口氣灌下去,“出去吧,我就是大夫。”

盛雲沂這才笑吟吟道:“人家是大夫的師兄。”

徐步陽嘁了一聲,開始擺弄起竹製針筒來。蘇回暖一看這架勢,九針俱全,沸水煮藥,就覺得不妙了:

“慢點,你要幹什麽?”

徐步陽痛心疾首道:“師妹啊,你都不懂師兄的苦心。咱可是擠破腦袋讓你恢複的快些。傷筋動骨一百天,折了腿至少一個半月,咱現在就給你縮到一個月內長好。師父偏心,給你從小喂了那許多靈丹妙藥,如今可要發揮作用了。”

蘇回暖驚慌喊道:“不要!你停下!”

她十歲時采藥折過左手,當時師父要趕時間給一位老大人吊口氣留言,放心不下她一個人在疊雲峰,便用浸過藥水的金針刺激血脈,敷上特製的藥膏,三天之內給她尚未痊愈的手腕來了個脫胎換骨,當時疼得她整整幾個晚上睡不著覺。她現在骨頭都長硬了,不能保證不會疼死在**,等它自己慢慢長好不行嗎!

她拉住盛雲沂的袖子,臉色蒼白,昨晚就沒休息好,再來幾天不是要玩完了?

徐步陽接著道:“別怪師兄,咱們要抓緊時間上路的。雖然我不是齊國人,但是你於情於理都應該體諒吧,你情郎要做大事,師兄我也覺得用這種方法不會留下後症,所以你多擔待著些。”

蘇回暖牢牢揪著他衣服,“重華……”

盛雲沂坐在榻邊,將她按在自己懷裏,“剛才湯藥裏加了點助眠的東西,你睡一覺就好。我本來是想趁你睡著了給你紮個耳洞的,所以就同意了。”

她欲哭無淚:“你能不能找個好點的借口!”

金針刺入的那一刻,眼皮剛好撐不住,她在混沌的邊緣感到他的手指拂過眼下浮腫,撫平她的眉頭。

“對不住,暖暖。”

等醫師處理完畢,盛雲沂問道:“二十天可以麽?”

徐步陽抽了口氣,“真是對咱有信心……已經加了藥量,師妹要知道是您的提議,急著動身去趙王府,咱就管不了了。”

盛雲沂波瀾不驚地看著他:“徐醫師,我需要你來南安一趟,並不是單純的公事。你師妹的情況極為複雜,已經牽涉到三方利益,她自己還不清楚。隻要你能在晏氏和越王的博弈中出現,我們就有了勝算,晏氏的命脈被南安捏住,但那株尋木華很可能已經被毀了,最保險的就是從現在開始製出解藥。”

徐步陽收拾完藥箱針筒,閑閑道:“看來您什麽都知道。我略有耳聞,當年覃神醫搶了晏氏的解藥送給我朝太皇太後,尋木華的藥力沿著血脈傳到了先帝身上,但僅僅是一半——另一半則被她懷著愧疚之心喂給了繈褓中的靖北王,期望他也能健康長大。然而這兩人都辭世已久,現在帶著藥力的人,隻剩下我師妹和安陽公主。晏氏一介商人不可能尚北朝公主,但一個擁有齊國戶籍的醫師卻可以掌控。要麽端陽候一支斷子絕孫,要麽晏煕圭就娶了我師妹,以保後代平安。”

安神香從熏球裏飄**出來,盈滿室內。初陽高照,屋子裏卻無端生了冷意。

畢竟是正月裏。

盛雲沂想起少年時的雪天,他站在沉香殿父親的麵前,賭上所有誓言保衛一份在未來岌岌可危的情誼。

他沉默一陣,抬眼笑道:“徐醫師是梁人,這件事過去之後就回鄉罷。至於回暖,我說過會娶她,便一定會將她風風光光抬進昌平門。”

徐步陽挎起箱子,古怪地問:“如果世上沒有我師妹這個人呢?”

盛雲沂不假思索地道:“那現下就不必考慮這許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