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迎駕

蘇回暖折了的腿以詭異的速度一天天好起來,每日一碗加了料的湯藥,睡足四五個時辰,醒著的時間基本沒有事要做,便逮著徐步陽拷問。據他說自己一大把年紀,著實記不得年少時覃煜教了他什麽,隻好帶著脾氣不佳的小師妹一同鑽研新奇的藥材。

漸漸地她心防也沒有那麽重了,徐步陽考慮將來的謀劃,頻頻拿那本被盛雲沂默出的抱樸子注解當話題。因委托他的人說過不要讓蘇回暖知曉,他便極盡小心,每每提到樊桃芝和尋木華都是蜻蜓點水,倒讓蘇回暖覺得不對勁。

南齊這幫人的時間緊迫,他自己的時間也緊迫,不弄出個所以然,回梁國簡直就是妄想。

提心吊膽地照顧一個隨時可能問東問西的病人,真是太鬧心了。

轉眼就到了正月末,迎來了南方的早春。晏氏的商隊帶著京中的醫師們先一步進入祁寧,處在羅山的二十幾人不得不準備動身,前往渝州。

這日蘇回暖趁房中無人搬著腿下床溜達,樓底下正起了喧嘩,有人扯著嗓子喊了一聲,動靜就止住了。她推窗一看,八人大轎,繡屏迤邐,隨從站了滿街,道旁均是不明所以瞪大眼睛的百姓。

轎子停在旅店的樓下,門口出現兩名換了常服的河鼓衛,與領頭的隨從交涉了幾句。不一會兒蘇回暖就聽見有人叩門,高高應了聲,趕緊坐回榻上。

“某等奉趙王千歲之命,請蘇大人安!”

她一時沒反應過來,從哪兒又冒出個趙王?

門板一翻,徐步陽從外頭探進腦袋,“師妹,收拾收拾東西,咱們下樓了。”

一炷香的工夫後,她糊裏糊塗地被兩個陌生侍女用竹擔子請下了樓,樓裏陣勢齊全,看得她有些茫然,隻見大堂內不見一名客人,十幾個戴青色帽子的衛兵站得筆直,季維正和其中一人低聲談著話。

蘇回暖清了清嗓子,問她不靠譜的師兄道:“這是怎麽回事?”

徐步陽掃視了一圈,悄悄道:“昨晚你睡得沉,不曉得房裏那位半夜就啟程去望澤了。約莫是前幾日他書信這位趙王爺,讓他接你去王府裏好好養傷,後麵事情頗多,把你放在身邊也不□□全。”

原來他也不清楚,蘇回暖想了一想,這幾天盛雲沂忙的不行,每天早上房間裏就隻剩一堆批完的絹書了,連個人影也看不到。她能感覺到事態越來越緊急,自己的消息卻越來越閉塞,這種心情不太好受。不過可能他認為能處理好,所以才什麽也不告訴她,她要是問得過多,他說不定要埋怨她不夠信任他……雖然沒有跟她說一聲就離開了。

於是就道:“既然有安排,那就跟著走吧,反正也不用我們操心。”

徐步陽暗自一歎,女孩兒心裏裝著個人,那人便千好萬好,再沒有一點可責備的地方。

季維領著兩人跨出旅店門檻,大街上陳列的侍從婢女又聲如洪鍾地齊聲喊道:“某等奉趙王千歲之命,恭迎太醫院蘇大人、徐醫師!”

青天白日之下,百姓們的目光刹那間全聚到了門口。

徐步陽嚇得一個後退:“人人都說北朝才講這些虛禮,怎麽這裏還青出於藍啊?”

蘇回暖坐在擔架上汗毛直立,強作鎮定地提了嗓門:“季大人,這些人遠道而來,是要將我們都帶去王府做客麽?”

季維扶著刀鞘躬身:“陛下口諭,令趙王殿下就近迎接,同行之人皆往渝州治望澤,暫居王府。”

聽他響亮地提及今上,路邊的人不論是賣糖人的小販,還是買菜的婦人,嘩啦啦跪了一大片,場景十分肅然。

屏風有八.九尺高,由侍從拉著,上頭刺繡了山河萬道、鸞鳥啼日等畫麵,色彩濃豔,氣勢恢宏,好似生怕別人不知道屏風的主人身份特殊。

再看停在正中央的八人抬轎輿,極為寬大,轎壁包著黑底嵌金的綢緞,鑲著兩扇綠瑩瑩的琉璃窗,不僅懸掛了銀鈴,轎頂還垂著紅色的花穗,一串串隨風飄揚。這轎子的規格就是比起繁京的一品大員也不逞多讓,竟是從那位藩王的府裏一路抬過來的?

轎前兩個雪膚花貌的婢女端著魚洗和裝滿花瓣的金匣子,灑了個花雨漫天,四匹菱花馬矗立兩旁,麵目英挺的騎士佩短劍掛牙牌,絕對不是一個五品醫官能享受的待遇。

“請蘇大人上轎!”

蘇回暖冷不防雞皮疙瘩掉了滿地,她長這麽大從來沒經過這麽隆重的場麵,雖屬禮節,這口諭的威力真有這麽大?古有貴族鬥富,數尺高的珊瑚都能毫不可惜地打碎,眼前這陣仗也足夠讓人想起世風日下四個字。

徐步陽咽了口唾沫,“師妹,你的麵子這般大,師兄不擔心家門無人了。”

“從羅山到望澤需要走多少天?”

季維掐指算算,“沒多少路,蘇大人腿腳不方便,初八前也能到了。”他終究忍不住,好心地低聲為主子辯解:“其實陛下真的隻是說讓王爺善待蘇大人,沒想到他如此殷勤周至。陛下要是知道,一定也不待見這種……這種太過惹眼的舉措。”

蘇回暖忍不住笑了,“季統領想得比他們還周全。”

盛雲沂一向不喜歡花哨的東西,自己的生辰都是草草辦個宴會了事,以至於文臣們坐車都以牛車為上,轎子不會超過四人抬,趙王這堪比暴發戶的行為放在繁京,絕對是要被彈劾的。或是南方富庶,或是搜刮錢財,都比北麵更勝一籌。

齊國三朝以來崇尚簡樸,南部的省份果真不同於京畿。

大轎子後還有一頂小轎子,分給徐醫師歇腳。蘇回暖直到看不見轎簾外人們的視線,才將腿安放在鋪了軟和墊子的席位上。裏頭很軒敞,能裝下四五個人,還配有小幾佳茗和五色糕點,兩個目若秋水的侍婢溫順地跪坐在角落,讓她怎麽也不能放鬆下來。

這麽走近十天,她到了王府要是瘦了幾斤,一點也不奇怪。

一行人離開小城,沿路不多時便繁華了起來,每晚停下住的都是官員才能使用的驛館,挑著最好的房間,事事不必煩神,必有人安置好每個方麵,如果不是聲勢過於浩大,由他們抬到趙王府裏還是很愜意的。

天公不作美,連續幾日瓢潑大雨,不僅將路衝的泥濘不堪,骨頭裏本該逐漸消失的疼痛也顯露分明。她不得已把徐步陽叫進了自己的轎子,忍著疼紮進幾根針,把裏麵的濕氣逼出來,弄得大汗淋漓。

蘇回暖從琉璃窗往外看去,景物都被大雨衝洗得模糊,屏風自然收了起來,苦了那些隨從撐著傘一步步艱難地向前。她坐靠在轎子裏,咬著牙不讓自己發出呻.吟,頭暈目眩中電閃雷鳴,隊伍停在了一間房子的門口。

轎子直接抬進門,兩個侍婢訓練有素地把她搬下來,剛掃了眼四周的陳設,小腿突然鑽心地疼起來,蘇回暖眼前一黑,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徐步陽滿頭大汗,“來人,燒水!”

抹上的藥膏最怕幹了之後再浸水,一不小心就前功盡棄。他剛剛去叫人煎藥,回來時蘇回暖已經被人弄進去了,他才不管此處是個什麽驛館,抱著藥箱衝進裏頭那間打著青簾的臥室,嘴裏喋喋不休:

“師妹喲,你要有個三長兩短,師兄這條腿也保不住——啊!”

他腳下被什麽一絆,直接五體投地摔在了地上,金星直冒。待緩過神,他緊張地趴在那兒打開箱子,眼看藥瓶都完好無損,才長長舒了口氣,猛地跳起來:

“誰、誰幹的!”

一個赭衣騎裝的女侍衛石像似的站在牆角,冷冰冰地瞧著他,手裏一上一下地拋著個石子。

徐步陽左看右看,明智地轉身,探頭往帷幔裏看:“師妹你在這兒嗎?”

那女侍衛拔出了刀,刀鞘上暗繡銀色雲紋,與季維的如出一轍。

河鼓衛。

他眼尖,一把按住對方的刀,“姑娘你好,動氣傷身。”

“好啦。這位大夫,趕快進來為這姑娘換藥吧。辛癸一直陪著老身,本是好意,你們不要互相淘氣。”

徐步陽噎住了,原來床邊還坐著個人,顫顫巍巍的聲線,明擺著是個風燭殘年的老太太。

“哦,好,好的。”

女侍衛收了刀,繼續侍立在一邊,仿佛剛才什麽也沒發生過,清秀的眉眼卻藏著絲嘲諷。

徐步陽撩開帳子,一個瘦削的老婦人倚靠在立柱上,穿著樸素的青棉襖,滿頭白發梳得整整齊齊,皺紋橫布的臉上透著股安詳的氣韻。她指了指被子裏的昏迷不醒的蘇回暖,骨折的部分已經被除去衣物,正等他來換藥。

傷處在藥石的作用下微微青紫,黑色的藥膏擠上去時接近半凝的**,幹了之後會化成粉脫落。每日敷三次,齏粉剝除幹淨後輔以金針和案杌,本就很麻煩,這下進了濕氣,黏糊糊的一團,隻能重新再抹了。

“大夫很熟練呀,想必常常給這位姑娘的換藥吧。”老婦人和藹地笑著,目光恬靜,“外頭好大的雨,老身這腿腳又疼起來了,你要是不忙,待會兒能替老身看看嗎?南邊許多年開春都沒有這麽冷過,今年的收成又不大好咯……”

“行啊,老人家也是從別地兒趕來這裏的?”徐步陽抹去汗珠,用針尖在火上滾了一道,沾上褐色的藥水,“巧了,我們來這兒,不會就是為了和您會麵吧。您身旁那個如花似玉的大閨女,咱認識她上峰,還是朋友呢。”

這名老太太有河鼓衛保護,和他師妹的性質很相似,應該都是重要人物,不然就是重要人物的家眷。

他下手如飛,一麵套著話:“老人家挺關心這兒的年成啊,家裏有人在衙門裏當差嗎?”

**的人突然動了動,喃喃地念叨了幾個字,他怕她想喝水,忙湊過去,聽了一會兒便將頭縮了回來。疼成這樣還記著罪魁禍首,那誰誰是給她灌了什麽*湯,也就她覺得他好。

這麽一腹誹,連剛才自己問了啥都忘了,專心致誌地動手紮起針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