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模糊間,柳玉感受到了宋殊禹握著自己手的力道。

宋殊禹用另一隻手替他撫去眼角的淚水,低頭親了親他的臉頰:“大夫馬上來了。”

“嗯。”柳玉已經沒了睜眼的力氣,便閉上眼睛,將頭往宋殊禹那邊靠了靠,“你怎麽找到這裏來的?”

“你身上的氣味,尋人鴿能嗅到。”

“難怪呢。”柳玉恍然地說,“他們一直換地方。”

宋殊禹沉默著,忽然,有一滴溫熱的**落在柳玉的額心處。

柳玉先是一愣,隨即伸手想摸,卻被宋殊禹輕輕按住了手。

宋殊禹替他擦去那滴**,再開口時,聲音沙啞:“抱歉……”

柳玉抬手探去,摸到了宋殊禹的臉。

那張臉的眼下和他想象中一樣濕潤。

本來柳玉已經疼得沒什麽力氣了,仿佛被卷進了一個漩渦中,整個人都在一陣陣的疼中掙紮,然而宋殊禹來後,那陣疼似乎緩和了不少。

他甚至輕聲笑了笑:“你也有哭的時候。”

宋殊禹嗯了一聲,用臉頰蹭著他的手心。

“別哭了。”柳玉說,“我原諒你了。”

他又不傻,宋殊禹的計劃,他不至於到現在都看不出來,他覺得宋殊禹還是太急了,沒日沒夜地忙,所有焦躁溢於表麵。

可他不想責怪宋殊禹。

“我不清楚你們的打算,我隻能跟著他們,孩子還在肚子裏,我怕他們傷害我。”柳玉斷斷續續地解釋。

“嗯。”宋殊禹抱著他,“我都知道。”

“大夫什麽時候來呀?”

“快了。”

柳玉還想說宋殊禹身上的血腥味好重,是不是哪裏受傷了,可張了張嘴,已經發不出一點聲音了。

他的意識變沉,漩渦重新將他卷了進去。

後來,柳玉時而清醒時而迷糊,好像又有幾個人進了屋子,宋殊禹被人拉開,那幾個人圍了上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似乎躺在了另外一張幹淨的**,屋內燈火透亮,那些人在他床前忙碌。

他被喂下了一碗極為苦澀的藥湯。

接著他整個人飄向了空中,停頓片刻後,他開始不斷地下墜。

墜落過程中感受到了更加強烈的疼痛。

但隻是一瞬。

柳玉第一次覺得時間被拉得這麽長,腦海裏走馬觀花地浮現出了從前經曆過的樁樁件件的事。

他還是小孩時便跟著姑父上山砍柴,每天天還未亮就起來了,背著背簍上山,等他們下山時,空空的背簍裝上了沉甸甸的柴火,壓得他瘦小的背脊陣陣發痛。

他彎著腰,走得相當吃力,姑父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麵,留給他一個永遠看不到臉的後腦勺。

先是姑父,再是姑姑,最後是表弟盧連才,他們整整齊齊地走在前麵,精神抖擻,腰背挺直,隻有他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麵,大汗淋漓,雙腿打顫。

就在他快要跟不上時,前麵三道身影驀然變得模糊起來,一陣扭曲後,融成了另一道高大的身影。

那道身影停下腳步,轉身向他伸出手。

於是柳玉看見了宋殊禹的臉。

宋殊禹牽起他的手,和他並排往前走,步伐不快,剛好讓他能夠跟上。

他們一起穿過樹林、走過小徑。

他們一起走出那座幾乎將他困在其中的巨山。

大片的陽光灑落,刺得柳玉本能地眯起眼睛。

眼角逐漸濕潤,但他還是逼著自己睜開眼睛,一片片雪白的斑在視線裏流動,朝四周分散開後,一張臉慢慢變得清晰。

是一個少年的臉。

少年湊得很近,寫著好奇的眼珠眨巴眨巴。

和柳玉對上目光後,少年開口說道:“醒了?”

柳玉不認識眼前的少年,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零碎的記憶隻拚湊成了他被宋殊禹帶下山的場景。

場景中他還背了一大筐的柴火。

發幹的喉嚨說不出話,柳玉張著嘴巴,好半天才問出聲兒:“我在哪兒?我回家了嗎?”

少年噗嗤一笑,雙手背後,慢慢站直身子:“放心好了,你們都完好無損地回來了。”

“甄大哥呢?”

“你說宋子臻啊。”少年說,“他還沒醒,等你下床了可以去看看他。”

“他怎麽了?”

“受了點傷,但沒缺胳膊少腿。”

柳玉被這話嚇了一跳,作勢想要起來,結果聽得一聲驚叫。

“柳公子!”劉嬤嬤驚慌失措地邁著小碎步跑了過來,路過少年時局促了一下,見少年不以為然地擺了下手,才輕輕按了按柳玉的肩膀,“你腹部的傷口還沒愈合,大夫說得先養一陣子才能下床。”

柳玉這才後知後覺地察覺到腹部的異樣。

劉嬤嬤替他撚好被角,笑著問道:“要看孩子嗎?”

柳玉茫然地看著劉嬤嬤,他還沒回答,一旁的少年忽然激動地喊了起來:“要要要,快抱過來,朕剛剛還沒看夠呢。”

劉嬤嬤得了吩咐,又趕緊跑了出去。

柳玉目光怔怔地盯著床頂,宛若被攪散的雞蛋液一般的記憶終於一點點地凝聚成型,隻是他有些頭疼,感覺不是那麽真切。

目光移到已經坐到椅子上的少年身上:“皇上?”

那少年驚訝了下:“你認得我?”

柳玉說:“猜的。”

這世上除了皇上沒別的人敢自稱“朕”了。

小皇帝毫不吝嗇自己的誇獎:“表麵上看不出來你還挺聰明啊。”

“……謝皇上誇獎。”

小皇帝還要說些什麽,結果在餘光中瞥見劉嬤嬤在幾個丫鬟的擁簇下抱著一個裹了繈褓的孩子進來,當即臉色一喜,起身迎去。

雖然小皇帝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但始終沒敢從劉嬤嬤懷裏抱過孩子,他歡喜地圍著孩子打轉,眼睜睜看著劉嬤嬤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到柳玉身旁。

柳玉怕牽扯到腹部的傷口,不能亂動,隻能扭頭看著孩子。

劉嬤嬤彎腰把繈褓往下按了按,以便柳玉看得更加清楚。

柳玉還是第一次看到剛出生的孩子,和想象中不太一樣,皺皺巴巴,臉上和身上都一片通紅,眼睛睜不開,隻有嘴巴不停地吐著泡泡。

孩子特別小,從柳玉的角度看去,那張臉好像還沒有他的巴掌大。

他問劉嬤嬤:“是男孩還是女孩?”

“是個小少爺。”劉嬤嬤高興地說,“看這小鼻子小眼的,以後肯定長得俊,和柳公子一樣好看。”

小皇帝聞言,湊上前仔細一瞧,隨即嘴角一撇:“哪兒俊了?他連眼睛都睜不開,能看得出什麽?”

話是這樣說,目光卻一直落在繈褓裏,看得目不轉睛。

“皇上以後就知道啦,孩子剛出生都是這個樣子,等一個月長開後就好看了。”劉嬤嬤說。

柳玉看了一會兒孩子就覺得累了,其實他還想去看看宋殊禹,無奈身體條件不允許,隻得先歇息。

他斷斷續續地睡了很久。

第二天,小皇帝又來了,和他一起來的人還有蕭河。

蕭河似乎很久沒有睡上一個好覺了,眼下有著明顯的黑青,眼裏的疲憊藏也藏不住,但看到柳玉後,那些疲憊全被喜悅覆蓋。

劉嬤嬤把孩子抱來,蕭河霎時無措得連雙手怎麽放都不知道了。

“要抱抱嗎?”劉嬤嬤把孩子遞到蕭河麵前。

蕭河緊張加劇,表情一下子緊繃起來,但行動上還是誠實地伸出雙手。

不過抱過孩子後,蕭河瞬間就不敢動了,半晌,才艱難地憋出一句話:“好輕。”

接著又問,“取好名字了嗎?”

柳玉回:“叫柳笛。”

聽到這個回答,蕭河和旁邊的小皇帝同時愣了一下,顯然他們都想到了同一個問題,不由自主地對視了一眼。

姓柳?

雖然心裏疑惑,但是兩人很有默契地並未詢問什麽,宋殊禹都沒意見,他們自然也沒什麽好說的。

柳玉聽劉嬤嬤說小孩子都愛哭,尤其是夜裏哭起來驚天動地,可小柳笛是個安靜的孩子,柳玉從沒見他哭過。

當然,也有可能是小柳笛哭時都被劉嬤嬤抱到一邊去了。

在**躺了十來天,柳玉終於可以下床了,隻是走起路來還不利索,偶爾需要丫鬟們的攙扶。

又過了兩天,他才邁出屋門。

夏去秋來,天氣突然變得十分涼爽,涼颼颼的陣風迎麵吹來,丫鬟替柳玉拉了拉身上的衣服。

柳玉看了眼替他拉衣服的金月,不知怎的想起了銀月。

蕭河說外麵的事都已經處理幹淨了,不僅朝廷上老皇帝的餘黨被連根拔出,還有那些逃亡在外的叛徒都被一個個地抓了回來,等待他們的下場怕是比死還慘。

但他運氣挺好。

至少銀月他們沒有真正傷害過他。

不過蕭河有一點沒告訴柳玉,那些天的宋殊禹跟瘋了一樣,原定的計劃全被打破,他直接提刀去見了文謙。

老謀深算的文謙算了將近一輩子,估計到死也沒算出自己會惹上一個瘋子,敗在了一步最不關鍵的棋上。

盡管文謙利用嚴斌帶走了柳玉,可柳玉隻是他好幾個計劃中的一個,是他的下下之選。

然而就是這麽一個下下之選準確無誤地戳中了宋殊禹。

沒有任何鋪墊、沒有任何準備、也沒有任何預兆,文謙就這麽死在了宋殊禹的刀下。

文謙一死,朝廷注定大亂,即將迎來新的大換血,但和蕭河這個閑散王爺沒有任何關係,留給宋殊禹那個攝政王醒來後慢慢收拾吧。

柳玉第一時間去看了宋殊禹。

宋殊禹傷得很重,除了大大小小的傷外,有一劍直接刺到胸口位置,險些要了他的命,也不知他是如何撐著劍傷熬過了柳玉生產的一宿,直到天亮才昏厥過去。

他像去年那般光著上身,胸膛和腹部都被白色的紗布包裹,隱約有血跡從紗布底下滲透出來。

大夫說是失血過多,才導致現在的昏迷不醒。

柳玉連著幾天都去看望宋殊禹,起初隻坐半個時辰不到便被劉嬤嬤喊了回去,後來劉嬤嬤再也喊不動他了,他一坐就是一下午。

劉嬤嬤也急,索性把小柳笛抱了過來。

誰知柳玉抱著小柳笛繼續坐在床邊。

他之前身子不好,抱小柳笛的次數少,手法難免生疏,沒抱一會兒就抱得小柳笛不舒服,張開嘴巴哇哇地哭叫起來。

柳玉頓時慌了,臉色蒼白,連動也不敢動一下。

劉嬤嬤連忙伸手接過小柳笛,抱在懷裏哄了哄,等小柳笛的哭聲弱下來後,她才對柳玉示範了一下抱孩子的正確姿勢。

柳玉站起身來,從劉嬤嬤懷裏抱回小柳笛,他拍著繈褓,學著劉嬤嬤那般很輕地晃了晃。

小柳笛慢慢地不哭了,可一雙亮晶晶的眼珠子還被淚水浸得濕漉漉的,皺巴巴的小臉上都是淚痕。

劉嬤嬤拿出帕子小心地為小柳笛擦了擦臉。

見小柳笛看柳玉看得出神,劉嬤嬤忍俊不禁:“看來小少爺還是認得出他爹,平常他可不會這麽看我們。”

柳玉好奇地問:“他這麽小就會認人了嗎?”

當然不是,小孩隻是覺得好看才看,這麽小哪兒會認人?

但劉嬤嬤沒有把心裏話說出來,隻道:“他隻認得經常看到的人,所以柳公子有事沒事都要多陪陪小少爺。”

柳玉若有所思。

從那之後,柳玉不僅自個兒來陪宋殊禹,還要抱上小柳笛,他想讓小柳笛多看看宋殊禹,以免日後宋殊禹醒來,小柳笛連自己另一個爹都認不出來。

劉嬤嬤對此表示頭疼。

就這麽過了小半個月的時間,終於在一天早晨,宋殊禹眼皮下的眼珠忽然滑動了一圈。

等柳玉有所察覺時,那雙閉了很久的眼睛正在緩緩睜開。

“宋子臻?”柳玉驚喜交加,抱著小柳笛靠了過去,這一刻,他的聲音有些哽咽,“宋子臻。”

宋殊禹眼神渙散,過了好一會兒才聚焦到柳玉身上。

隻停了片刻,就轉到了柳玉抱著的小柳笛身上。

柳玉換了個姿勢,努力讓宋殊禹看清小柳笛的臉:“看你兒子。”

宋殊禹嘴巴微張,似乎想說些什麽,可小柳笛搶在他之前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柳玉:“……”

劉嬤嬤不在,這下輪到柳玉頭疼了。

*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完結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