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宋殊禹看上去已無大礙,但是嚴重的傷勢還未好轉,讓他不能久站,柳玉知道這個道理,便催著宋殊禹回**躺著。

屋子裏沒有點燈,隻有昏黃的餘暉從半敞的門窗外灑進來,勉強看清屋子裏的擺設。

柳玉把背簍放到裏屋的窗台上,又忙著點了一盞油燈進來。

裏屋比外麵的堂屋還要簡陋一些,連一張像樣的桌子和一把像樣的椅子都沒有,柳玉不得不拖了一個矮凳來放油燈。

以前他都把油燈放在櫃子上,可櫃子太高了,油燈的光也沒那麽亮,他擔心不熟悉這裏的宋殊禹不小心磕到。

看來屋子裏除了床外,還需添置很多東西。

慢慢來吧。

柳玉深吸口氣,在心裏安慰完自己,他拿來背簍丟掉塞了大半的野薄荷,接著掏出一團用細繩捆在一起的布袋。

宋殊禹靠在床頭,安靜地看著坐在小板凳上的柳玉解開細繩並一層層地剝開布袋,最後一個布袋裏包著剩下的四吊又四百文錢。

柳玉說:“甄大哥,這些都是我賣藥材掙的錢。”

宋殊禹扯著嘴角笑了下:“能賣出去就好。”

他沒有記憶,卻是一眼看出了這些錢的數量不對。

他記得柳玉堂屋角落的藥草都堆成小山了,再根據柳玉最初幾天整理出來的分量來看,賣個六吊錢不成問題。

四五吊錢確實少了,而且對方給得有零有整。

估計是遇到了心眼頗多的醫館掌櫃。

宋殊禹認為出門做買賣,肯定什麽樣的人都會遇到,隻要不吃大虧,就當是漲點經驗和教訓。

可這會兒看著柳玉懵懵懂懂的樣子,他心中竟然生出了幾分異樣。

“你去的哪家醫館?”

“普濟醫館。”柳玉答完,從床下一堆秸稈裏摸出一個匣子,打開匣子,挑了四吊錢放進去。

柳玉做這些時沒有特意避開宋殊禹。

宋殊禹記住了醫館名字,他眼瞼微垂,清清楚楚地看見柳玉趴在地上把匣子藏回床底深處。

不知柳玉怎麽想的,當著他的麵做這些,這麽輕易地就相信他了嗎?

如果他是壞人的話——

隻怕這個小孩會被他吃得連骨頭都不剩。

也許他曾經真是壞人呢?

宋殊禹喉頭滾動,待柳玉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他才不動聲色地收斂目光。

“普濟醫館的生意不比隔壁的卲氏醫館好,但醫館裏的小哥和大夫都是好人。”柳玉臉上浮出笑容,接著方才的話題,“起初我去的是邵氏醫館,可邵氏醫館的小哥很凶,還把我趕了出來,我在門口遇到普濟醫館的文南哥,就跟著文南哥走了。”

那段記憶不算愉快,柳玉不願回想,便用三言兩語帶過了。

以前他在外受了委屈,回來沒人訴說,隻能自個兒憋著,有時候委屈得狠了,就躲在被窩裏掉眼淚。

然而現在不同了,他所有的話都可以告訴甄大哥,他也不覺得甄大哥嚇人了。

其實甄大哥隻是看著凶了一些,人還是好人。

“趕了你?”宋殊禹的聲音拔高些許,“是邵氏醫館嗎?”

柳玉點了點頭。

宋殊禹的眉頭緊緊蹙起。

柳玉並未發現宋殊禹的表情變化,他坐回小板凳上,雙腿閉攏,又拿過背簍伸手往裏掏了掏,很快掏出買的肉菜,最後是放在底下的硯台、毛筆以及用粗布包裹的宣紙。

“甄大哥,你看。”柳玉臉上笑意更甚,眼睛眯得彎彎的,露出潔白小顆的牙齒,他邀功似的將其中兩樣遞到宋殊禹眼前,“這是我給你買的東西。”

陷入情緒的宋殊禹回過神來,看清眼前的東西後,不由得愣了下:“這是?”

“這是硯台和毛筆。”柳玉把手裏的東西放到一張空的板凳上,又拿起宣紙,在宋殊禹眼前輕輕晃動了下,“這是宣紙。”

宋殊禹愣道:“你買這些做什麽?”

“要不是有甄大哥的指導,我也不會掙得這筆錢,所以我想買些東西送給甄大哥。”柳玉說,“衣物可以日後添置,食物已經另買上了,我左思右想,這套筆墨紙硯應該適合你,不知甄大哥能否用得上。”

宋殊禹沒有說話。

沉默中,柳玉雀躍的心情慢慢往下墜落,他開始忐忑不安。

他是不是送錯了?

他突然想到,甄大哥識字並不等同甄大哥喜歡讀書寫字,萬一甄大哥最討厭的東西就是筆墨紙硯——

想到這裏,柳玉有些慌了,扣在宣紙表麵的手指一點點用力,幾抹淡紅染上他的指甲蓋,乍一看,指尖仿佛透著紅。

若他抬頭,就能發現宋殊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指上。

“甄大哥……”

“你賣藥材的錢除了買食物外,還用來買了這些?”

柳玉不知宋殊禹為何這麽問,他眼睫顫動,垂眸看著自己相抵的腳尖,雙手捧著一遝宣紙,惴惴不安地嗯了一聲。

“你的藥材總共賣了多少錢?”

“八、八吊錢。”

所以這個小孩不是被醫館掌櫃欺負了,而是拿了一部分的錢去買這些東西?

明明家裏都窮到要不停地幹活才能維持溫飽的地步了。

這些東西不是剛需,沒必要急著買,何況他一時半會還用不上,買了也是浪費錢。

宋殊禹心裏這麽想著,心情卻在上揚,隻要他後麵用上了,就稱不上浪費。

“謝謝你。”宋殊禹說,“你能想到我,我很高興。”

原以為會等來一通責怪的柳玉驀地抬頭,黑亮的眼仁兒定定望向宋殊禹。

半晌,他眯眼笑道:“甄大哥高興,我也高興了。”

不過柳玉送這些東西並非隻是讓宋殊禹打發時間,否則他直接租幾個畫本回來便是,用不著花這麽多的錢。

他想和宋殊禹商量個事兒。

可前腳剛把東西送出去,後腳就著急忙慌地提要求,他實在做不出來,想來想去,索性等明天再說。

柳玉收拾好東西,又拿來掃帚把地上野薄荷掃幹淨,讓宋殊禹躺下休息後,他便提著肉菜去屋外的露天廚房生火燒飯了。

吃完飯、洗完碗,外頭的天空早已黑透。

如今天熱,哪怕一天在屋子裏什麽也不做都會悶出一身汗水,何況柳玉忙了一天,還走了那麽多地方,他照常燒了熱水擦洗身體,趁著夜色把換下來的衣褲洗了。

濕漉漉的頭發用帕子擦得半濕不幹,隨意散在肩後,他端著重新燒好的熱水來到臥房,蹲下身把帕子打濕後擰幹。

“甄大哥,我幫你擦一下身子。”

宋殊禹坐在床邊,臉上看不出表情,眸色暗沉地盯著柳玉手裏的帕子看了好一會兒,他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有勞。”

宋殊禹身上有傷,不能沾水,隻能稍微擦一下臉和手腳。

柳玉剛一靠近,就嗅到一股從宋殊禹身上散發出來的淡淡血腥味,宋殊禹很久沒有洗澡了,身上的血腥味揮之不去,模樣有些狼狽,卻遮掩不住那張輪廓分明的俊臉。

“再忍忍。”柳玉說,“楊郎中說了,等傷口好些就能先把頭發洗了。”

宋殊禹身體僵硬地坐著,兩隻手分別放於兩條腿的膝蓋,好久才嗯了一聲。

他還是不適應別人的碰觸,尤其在如此親昵的姿勢下。

柳玉安靜了下,又說:“對了,我明天就去問問做床的事,我打算做一張新床放在堂屋,以後你睡裏麵、我睡外麵,免得我睡著了不小心擠著你。”

“可以。”宋殊禹莫名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柳玉看宋殊禹不怎麽想說話的樣子,便識趣地閉上了嘴。

接近亥時,忙完一切的柳玉終於和宋殊禹一起躺上床。

柳玉仍舊睡在裏麵,他不敢亂動,跟木頭似的貼著牆壁。

始終保持一個姿勢很不好受,但柳玉更怕驚擾到了宋殊禹,他安慰自己快些睡著就好了。

不一會兒,耳邊傳來宋殊禹均勻的呼吸聲,對方貌似已經睡著了。

柳玉逐漸放下心來,身體跟著放鬆,他動作輕緩地把放在肚子上的手往身側挪去,並活動了一下手腕。

突然,旁邊的宋殊禹偏了一下頭,緊接著有說話聲響起:“睡不著?”

柳玉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轉頭看去,發現宋殊禹並未睜開眼睛,昏黃的燈光落在宋殊禹臉上,為宋殊禹的臉部輪廓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邊線。

“嗯。”柳玉聲音很小,“在想一些事情。”

他還以為宋殊禹會問他在想什麽事,可宋殊禹沒問,也沒再說其他話。

空氣一下子安靜了。

睡著了?

柳玉心裏犯著嘀咕。

就在這時,宋殊禹又說了一句:“睡過來一點。”

“……”柳玉茫然地眨了下眼,“啊?”

“你快貼到牆上了。”

柳玉沒想到宋殊禹還知道這個,頓時臉頰發燙,放在身側的手忍不住攥緊衣角。

宋殊禹重複道:“你睡過來一點吧,位置足夠。”

柳玉猶豫片刻,低低說了聲好,然後小心翼翼地往宋殊禹那邊挪了挪。

隻挪了一點,他的肩膀就碰到了宋殊禹的肩膀。

下一刻,他明顯感受到宋殊禹的身體變得僵硬起來。

柳玉連忙想要挪回去,誰知一隻手輕輕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別動,就這樣。”

柳玉立即不動了。

“睡吧。”宋殊禹說,“你累了一天了。”

柳玉應了聲好,想了想,又說:“好夢,甄大哥。”

“嗯。”

……

翌日天還未亮,柳玉就醒了。

新的一天有新的事做,他起床穿衣洗漱,去雞籠前把雞蛋撿了,屋裏還有沒洗完的髒衣服,他背上髒衣服直接去了河邊。

等他洗完衣服回來,天色已經大亮。

宋殊禹也起了,身上披著一件外衣,站在堂屋的桌前磨墨,麵前展開了一張有些泛黃的宣紙。

柳玉手腳麻利地把衣服晾完,小跑著進了堂屋。

進去看到宋殊禹手執毛筆的畫麵,他激動得眼睛都在發亮。

“甄大哥!”

宋殊禹抬眸瞧見柳玉猶如一隻歡快的小鳥,撲騰著翅膀便飛到了他身邊,先低頭看了看他執筆的手勢,又抬頭看了看他的臉,眼中溢滿崇拜之情。

“我以為這些筆墨要放好久才能被甄大哥用上呢,結果這麽快就有用了。”柳玉無不興奮地說道。

宋殊禹的目光掃過柳玉白皙臉頰上的小小梨渦,嘴角輕微地勾了勾:“我寫個字給你看看?”

“好呀好呀!”

“你想我寫哪個字?”

柳玉仰著下巴仔細思考了一下,輕聲問道:“可以寫一個‘柳’字嗎?我的姓氏,元哥哥說那個‘柳’是楊柳的‘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