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玉單薄的身體因恐懼而顫抖,宛若在暴風中找不到方向的一隻脆弱的蝴蝶,大顆大顆的淚水接連不斷地湧出,浸濕了宋殊禹貼在柳玉皮膚上的手心。

手心上傳來濕漉漉的觸感。

這讓宋殊禹有些晃神。

他突然發現身前這個年輕人太瘦了,尤其是被他扣住的一雙手腕,細得他稍作用力就能將其折斷。

從他的角度,正好看清柳玉沾濕淚水後根根分明的眼睫,往下垂著,勉強掩住了眼中的駭意。

放在地上的油燈還在安靜地燃燒,昏暗的光線映著柳玉那張過分蒼白的麵容。

宋殊禹的目光掃過柳玉的側臉。

許久,他確定了什麽一般,緩緩鬆開雙手。

如蒙大赦的柳玉已是滿身冷汗,他張著嘴巴用力喘息,擺脫束縛的身體也不自覺地往前傾去,眼看要栽到地上。

這時,宋殊禹從後麵拉了下他的手臂。

柳玉打了個激靈,卻沒敢掙紮。

還好宋殊禹的動作並未維持太久,柳玉剛一站穩,他便迅速收回了手,似乎不願再和柳玉有過多接觸。

柳玉深吸口氣,撐著發軟的雙腿,哆哆嗦嗦地蹲下身捧起油燈。

等他站直,宋殊禹已經坐到床邊,他身上的衣服早被郎中剪得東一塊西一塊,之前柳玉替他擦拭身體時覺得碎布礙事,索性把剪碎的衣服全部拿去扔了,隻讓他穿了一條褲子。

不過有包了整片胸膛的白布做遮擋,看著也沒那麽不像話。

宋殊禹默不作聲地坐著,柳玉戰戰兢兢地站著。

乍一看,竟然有些像是下屬麵對上級。

在柳玉皺著一張臉斟酌言辭的同時,宋殊禹也在打量這個陌生的地方以及站在自己麵前這個陌生的人。

雖然他幾乎喪失全部記憶,但腦海中還是殘留了一些隱隱約約的片段,隻是那些片段十分模糊,且時有時無,叫他無法從中順藤摸瓜地抓住什麽。

不過片段中的那些人都身著華服、穿金戴銀,或坐或站在金碧輝煌的廳堂裏,身旁有下人服侍,姿態端莊、高高在上。

再看這個地方——

布簾隔成的小小屋子裏隻有一張床和一個靠牆而立的老舊櫃子。

床不結實,他稍微一動就能聽見咯吱聲響,隨時都能被他坐散架似的,櫃子也不知從哪兒搬來的,麵上磕碰出了很多坑坑窪窪的痕跡,小小的櫃腳支撐著碩大的櫃身,搖搖欲墜的樣子。

又看麵前這個人——

穿著不合身的鵝黃衣袍,腰間係了一條三指寬的米黃長帶,肩膀鬆垮,衣擺長了一截,走路就會拖地,腳上的布鞋尖頭似乎被磨破了,分別打了一兩個補丁。

宋殊禹麵色冷淡地垂著眼皮,目光在柳玉的布鞋上停留良久才挪開。

他的眉頭慢慢皺起。

他感覺哪裏不對,可一時半會兒又說不出究竟是哪裏不對。

“那個……”柳玉忐忑地打破沉默,“你怎麽樣?傷口還疼嗎?”

宋殊禹抬眸看了眼柳玉藏在油燈後的臉,反應過來柳玉在問他胸上的傷口,於是點了點頭:“應該沒有大礙了。”

柳玉聞言,眼中漫出一絲喜色:“那我去找裏長,讓裏長叫郎中過來給你看看,要是沒事,你就可以回家了。”

說完,柳玉把油燈放到床頭的地上,準備摸黑出去。

然而才走出兩步,就聽見宋殊禹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站住。”

柳玉腳步一頓,僵硬轉身,他眼中的喜色已然凝固,嘴唇緊抿,惴惴不安地望著宋殊禹,他眼眶泛紅,眼角還有淚水的痕跡,看著真是可憐巴巴,仿佛被人揪住了後頸皮肉的貓兒。

他低聲問道:“大哥還有吩咐嗎?”

宋殊禹單手撐在膝蓋上,即便沒穿上衣且頭發散亂,也有種迫人的氣勢。

柳玉最怕的就是這種長相偏凶的人了,不管對方的脾氣好或壞,隻要和對方打上照麵,他就會本能地退縮和躲避。

以前他隻覺得蘇元凶,沒想到如今碰著一個比蘇元更凶的人。

柳玉連眼神都不敢亂瞟一下。

很快,他聽見宋殊禹問道:“是你救了我嗎?”

柳玉猶豫了下,輕輕點頭。

“謝謝你。”宋殊禹說,“你的救命之恩,我會一直銘記在心,若有機會,我也會報答你的。”

柳玉連忙搖頭:“舉手之勞,大哥言重了。”

“還有方才的事,我很抱歉。”

柳玉繼續搖頭:“都過去了。”

“你的脖子……”宋殊禹抬了下手。

柳玉立即抬手捂住自己的脖子,把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其實他的脖子還有些痛,方才快要窒息的恐懼到現在都未完全消散。

見宋殊禹抬手,他身體快於腦子地後退兩步。

宋殊禹的手在半空中停頓片刻,慢慢放了下去。

柳玉背貼布簾,飛快地說:“既然大哥沒有別的事,那我先去找裏長了。”

說完又要往外頭跑。

這次他甚至沒能邁出腳步,宋殊禹的聲音再次響起:“站住。”

柳玉哭喪著一張臉,好像快哭了:“大哥,我再不去找裏長的話,裏長就要睡了,那麽隻有等明兒天亮再找他了。“

“可惜你這麽急著找了他也沒用。”宋殊禹頓了頓,直視著柳玉烏黑的眼睛,慢條斯理地說,“我不記得我是誰了。”

“……”柳玉眼中最後一抹喜色散盡,隻剩無盡的惶恐,“啊?!”

……

柳玉幾乎一宿沒能合眼。

翌日,天還未亮,他便頂著兩個發青的眼圈去找周正了。

周正聽聞消息,趕緊招呼自家的小兒子去找郎中,隨後領著郎中和柳玉匆匆忙忙地往柳玉家裏趕。

宋殊禹也起來了,由於沒有多餘的衣服可穿,他隻能保持著上半身包著白布、下半身隻穿了一條褲子的形象坐在床邊。

好歹身上的血汙擦了,淩亂的頭發也稍微收拾了一下,看上去沒有之前那般狼狽了。

周正走在最前麵,掀開布簾就和宋殊禹投來的目光撞個正著。

宋殊禹的眼睛不是純正的黑色,在窗外投進來的陽光中反而呈現出很淺的褐色,可他的眼神過於鋒銳,宛若一汪幽深的寒潭,叫周正看不到底,頭皮也下意識地麻了一瞬。

周正停下腳步,突然有暫時的失語。

郎中和柳玉跟在周正身後,郎中疑惑地探頭,柳玉卻是猜到了什麽一般,縮頭縮腳地躲在後麵。

直到裏麵傳來宋殊禹的聲音:“都進來吧。”

周正驀然回神,點了點頭,快步走了進去。

同時,心中也生出了幾分怪異——怎麽有種在縣城裏見縣長大人的感覺?

不,相較起來,那個往日以嚴肅著稱的縣長大人都溫和起來了。

顯然郎中也有些懼怕宋殊禹,進去後便一聲不吭,等到柳玉搬來椅子,他才坐下為宋殊禹診脈。

周正負手站在郎中身後,表麵上在看郎中診脈,實際上在不動聲色地觀察宋殊禹。

宋殊禹自然知道周正的小動作,他倒無所謂,大大方方地由著周正看,視線偶爾朝布簾後麵瞥去——柳玉沒有進來,就站在布簾後麵。

雖然布簾擋住了柳玉的腦袋和身體,但還是露出了一雙打有補丁的布鞋,那雙穿著布鞋的腳緊張地挨著,可見腳主人的心裏有多麽七上八下。

當真跟貓兒似的。

宋殊禹心想。

“你所有事情都記不起來了嗎?”郎中詢問的聲音拉回了宋殊禹的思緒。

宋殊禹搖頭:“都不記得了。”

“你的名字,你的家人,你任何經曆過的事,一樣都想不起來?”郎中說,“一點點也行。”

宋殊禹想起了那些片段。

珠光寶氣的人們,富麗堂皇的廳堂,以及一聲飽含震驚和憎恨的宋子臻。

他想。

宋子臻應該是他的名字。

“不記得。”宋殊禹回答。

郎中詢問無果,檢查了半天,也檢查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隻是村裏的草藥郎中,平時采藥賣藥,為村民們治療一下跌打損傷,再接接骨什麽的,哪裏接觸過這麽複雜的病情?上次包紮刀傷就實屬勉強了。

最後,郎中歎了口氣,起身把周正喊到屋外。

他們一走,宋殊禹的視線裏頓時隻剩下柳玉暴露在布簾下麵的雙腳。

仿佛感受到了宋殊禹的目光,那雙腳的腳尖小心翼翼地動了兩下。

接著,那雙腳的主人轉身跑出去了。

宋殊禹勾了勾嘴角,又很快歸於平靜,他閉上眼睛,開始養神。

柳玉實在不想和宋殊禹呆在一片空氣下,跑出屋子,他鬆了口氣,瞧見周正和郎中站在院門外麵嘀嘀咕咕。

郎中神色凝重,周正則是愁眉不展。

柳玉走過去喊了聲裏長。

周正聞言,抹了把臉,強顏笑了笑:“小玉,怎麽了?”

柳玉問:“他還能恢複回憶嗎?”

“這個不好說。”郎中回答,“他的傷可不輕,除了半月換一次外敷的藥外,還要去我那兒拿幾服內服的藥日夜煎著吃才行,慢慢養著,把身體養好了,可能哪天就恢複記憶了。”

柳玉聽得發懵:“那得要多久呀?”

郎中說:“短則幾天,長則幾年、十幾年,都有可能。”

周正苦笑了下:“真要十幾年的話,不就成我們玉潭村的人了嗎?”

而問題就出在這裏。

成為玉潭村的人不難,簡單辦理一下手續即可,可難就難在那個人身上帶傷,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不說,還又要敷藥又要服藥,那些草藥可不便宜,眨眼就是幾十文錢甩出去。

換言之,誰願意天天流水似的花錢養著一個不能幹活的男人?

即便他們玉潭村是比較富饒的村子,那也不能長時間養著一個閑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