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周正還想把宋殊禹送到蘇元家裏去,結果眼下這情況,他哪兒還敢送?

周正愁都愁死了。

他不是沒想過去縣城和附近村落裏張貼尋人啟事,或者把這件事上告到縣長大人那裏,看縣長大人如何處理。

可今時不同往日,縣長大人也因上麵政策的改變而忙得焦頭爛額,哪兒還有閑心管一個閑人的私事?

再說最近他往縣城裏跑的次數不少,估計縣長大人看到他就煩。

“裏長。”郎中看了看天色,“時候不早了,我還有別的事兒要做。”

周正擺了下手:“你先去吧,回頭我把看診的錢結給你。”

“好。”郎中應完,又想起什麽,“那藥還拿嗎?”

“拿。”周正說,“回頭我一起找你拿。”

拿錢就等於收留那個人,不然拿了藥往哪兒放?在哪兒煎藥?

然而周正心裏連適合收留那個人的人選都沒有。

村裏要麽是一大家子,要麽是分了家的夫妻帶著孩子,光棍不多,除了柳玉外,其他都是年紀上了五六十娶不到媳婦的老光棍,每天地裏刨食勉強飽腹,如何分出多餘的精力照顧一個傷員?

周正左思右想,遲疑的目光不自覺地落到麵前的柳玉身上。

柳玉是個幹活小能手,還在柳春華家裏時,往往天還未亮便自個兒起來燒水做飯了。

聽說洗衣挑水都由他一手包辦。

盡管每天風吹日曬,可柳玉仍舊如他爹那般長得白白淨淨,一雙黑亮的眸子猶如在水裏洗過的珠子一般,嵌在圓溜溜的眼眶裏。

此時此刻,柳玉便睜著那雙漂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周正。

周正心頭微動,抬手輕輕搭上柳玉的肩膀:“小玉啊——”

誰知柳玉仿佛察覺到了他想說什麽一般,臉色一緊,急忙搶在他開口之前問道:“裏長,你想好怎麽辦了嗎?”

“……”周正剩下的話卡在喉嚨裏。

柳玉有些愧疚,精致的五官幾乎擰成一團,他垂頭喪氣地看著自己的鞋尖:“抱歉,裏長,我家裏隻有一張床。”

這不是關鍵。

關鍵是他很怕那個人。

昨晚那個人險些把他掐死,那種瀕臨死亡的感覺太痛苦了,他不想嚐試第二次。

而且那個人的氣場太強,他麵對那個人就跟老鼠見了貓似的,渾身的汗毛都要炸開了,隻想有多遠躲多遠。

周正沉默片刻,到底沒有勉強柳玉,隻拍了拍柳玉的肩膀:“我看看能不能今天就給他找個住處,等找到了,我再找人來把他帶走。”

柳玉藏不住心事,瞬間喜上眉梢,用力點了點頭:“好的。”

周正看著柳玉情不自禁露出的笑臉,頓感愧疚,歎道:“這兩天委屈你了。”

……

柳玉這邊發生變故,周正還得把消息通知到蘇元那裏,畢竟蘇元已經準備騰出一間空房來收留那個人了。

周正先找來村裏的幾個老人商量了一會兒,商量出了幾個解決方案,才往蘇元家裏趕,結果還沒踏入院門就聽見了一個女人帶著哭腔的說話聲。

“阿元,我是你的舅媽,連才是你的表弟,你不和我們好反而去親近一個外人,你說這像話嗎?我們哪裏對不住你了?讓你的胳膊肘這麽往外拐。”

女人說著,突然傷心地哭了起來。

周正眉頭一皺,立即猜到了什麽,加快腳步朝裏走去,院門沒關,他一推就開了。

隨即瞧見柳春華站在院子中間,雙手捂臉,嗚嗚直哭,她的肩膀隨著哭聲一抖一抖,看著誇張又滑稽。

而被柳春華指責的蘇元就坐在她麵前的矮凳上,手裏分別拿著一支初具成型的木箭和一把短刀,正在麵無表情地削著箭頭。

蘇元對柳春華的聲音充耳不聞,連眼皮子都沒抬一下,隻有繃著的嘴角微微泄露了他內心的煩躁。

聽見推門聲,蘇元抬頭看向周正。

“裏長。”他連忙放下手裏的東西,起身說道,“你怎麽來了?那個人也抬過來了嗎?”

蘇元朝周正身後看了眼,什麽都沒看到,隻有周正一人過來,還細心地關上了院門。

周正搖了搖頭:“情況有變,我過來跟你說一聲。”

“有變?”蘇元隨意往身上擦了擦手上的木屑,他心裏浮出一種不好的感覺,第一反應就是柳玉可能反悔了,不想在這件事上和他扯上關係,便拒絕讓周正把那個人送過來。

想到這些,蘇元的臉色很不好看。

周正看了還在扯著嗓子哭嚎的柳春華一眼,絲毫沒有上前安慰或是詢問的打算,他對蘇元比了個手勢:“這裏不好說,我們進屋說吧。”

“好。”蘇元三下兩除二地收拾好了削好的木箭和短刀,“裏長裏麵請。”

周正轉身就往屋裏走。

蘇元趕緊跟在後麵。

還在哭天搶地的柳春華一下子就懵了。

她本是瞧見周正過來才故意哭得更為大聲,隻要周正上前關心一下,她就能順勢把滿腹委屈和怨言通通發泄出來,再帶著周正和蘇元去柳玉家裏好好說道一通。

蘇元那麽一大竹筐的東西,全給了柳玉,可憐她家連才才是蘇元的表弟,還臥病在床,卻連一隻獵物腿兒都沒分到。

柳玉瘦得像竹竿一樣,獨吞那麽多東西也不怕噎著。

柳春華到底和柳玉在一個屋簷下生活了十幾年,知道柳玉看著力氣大、能幹活,實則胃口小得跟貓兒一樣,撿著好東西也舍不得吃,才打起了去柳玉家裏要回一些東西的主意。

對。

是去要回來。

畢竟之前蘇元有什麽好東西都先緊著她家,那些東西可不該是她家連才的嗎?

柳春華心裏的算盤打得劈裏啪啦直響,無奈周正壓根不配合啊!

眼看周正的一隻腳已經邁過門檻,柳春華連哭都顧不上了,匆忙抹了把臉後,她慌裏慌張地喊住周正:“周二叔,你可得幫幫我啊!”

周正無奈極了,心想自己就不該在這個時候過來,真是躲也躲不掉。

柳春華見周正停下,以為有戲,小跑到了周正跟前,五官一擠,一副隨時都能哭出來的樣子:“阿元年紀小、不懂事,好不容易打了一些東西回來,卻全給了柳玉,我知道前陣子我們家和柳玉的事叫大家夥看了笑話,大家誤會我們家不打緊,可這東西是我們家阿元辛辛苦苦打回來的,連他爹娘和哥嫂都沒吃上一口,全讓柳玉吃了哪兒行啊?”

蘇元聽柳春華念叨了一早上,他不想和柳春華一個婦人起爭執,便左耳進右耳出,隻當柳春華在自言自語。

可這會兒柳春華竟然蹬鼻子上臉,在裏長麵前搬弄起了是非,他終於忍無可忍,厲聲開口:“二舅媽,那是我打的獵物,我想給誰就給誰,輪不到你在這裏指指點點。”

“那你為何不給連才?連才才是你的表弟啊。”柳春華說得那叫一個理直氣壯。

“春華啊,你這話就說得不對了。”周正不讚同地說,“大家都是玉潭村人,小玉和阿元從小一起長大,小玉也是阿元的弟弟,你怎麽還讓大家生分起來了呢?”

柳春華一愣,訕道:“周二叔,我沒那個意思。”

“我不管你有沒有那個意思,但你知不知道你這話是在挑撥離間,若傳到外麵去,大家又會怎麽看你?”

“……”這話正好戳到柳春華最在意的地方,她嚇得不輕,氣焰消失,焦急解釋,“我沒有挑撥離間,我隻是道出事實,阿元打的東西再多,也不能全給了柳玉啊。”

周正問:“關你什麽事呢?”

“我……”柳春華結巴了一下,“我是阿元的舅媽,怎麽不關我的事了?”

“你隻是他的舅媽而已,他的哥嫂都沒說什麽。”

柳春華徹底噎住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我就是替我家連才難過,他那麽喜歡阿元,生病都還念著阿元,可阿元打昨兒晌午回來就沒想過來看連才一眼,還把好東西全給了柳玉……”

說來說去,還是那些東西。

周正難得沉下臉來,指著柳春華教訓道:“小孩的事你一個大人瞎摻和什麽?我看你是舍不得那口吃的才對,再怎麽說小玉也是你的親生侄子,你就這麽見不得他好?”

柳春華一臉驚恐,把腦袋搖成了撥浪鼓。

“好了,連才還病著,我不想多說你,這件事我就看在連才的份上替你做主了。”

雖然周正看不上柳春華的斤斤計較,但也想快些息事寧人。

於是他想了想說:“我等會兒要通知大家傍晚在小玉家外麵集合,一起商量點事,到時候你也來吧。”

……

柳玉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然而一想到自己用裝傻的方式拒絕了周正,他就莫名地心虛,甚至不敢進屋麵對那個男人了。

把男人撿回來的人是他,現在要把男人趕出去的人還是他。

他多少有些愧疚。

不過這些愧疚很快被他對男人的恐懼覆蓋。

他收好院裏晾幹的衣服,又去井口挑了幾擔水回來,烈日慢慢升起,到該做飯的時候了。

其實柳玉家裏還剩幾個蒸餅,如今天熱,蒸餅放不了多久,他早一頓、晚一頓,隻用兩天便能吃完蒸餅。

可眼下他家裏多了個醒著的傷員,他可以吃蒸餅,卻不忍心讓傷員跟著他一起吃蒸餅,蒸餅裏多是他從山上挖來的野菜,哪兒能讓傷員吃那種東西?

*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