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玉想來想去,想到今天是男人留在他家裏的最後一天,覺得自己還是不能虧待了人家。

他家裏能吃的東西不多,肉類更是隻有之前蘇元送來的幾隻野雞野兔。

不過那些野雞野兔還要找個時間還給蘇元,絕不能動。

柳玉愁眉苦臉地坐在自家門檻前,雙手撐著臉頰,有些喪氣。

早知道就在家裏囤些肉了。

可那個時候的他哪兒知道自己後麵要撿一個人回來?

現在去買已經來不及了。

且不說今兒不是趕集日,就算是,到這個時候也該散場了,何況集市不在玉潭村裏,而是在桐溪縣裏。

他們村裏沒有集市,大家想要買賣什麽東西的話,要麽自己在村裏吆喝,要麽坐村裏的牛車或者步行去往桐溪縣。

桐溪縣距離玉潭村有約莫二十裏的路,願意出錢坐牛車還好說,若是選擇步行,哪怕腳程快的人也要走上一個時辰,還要背很多東西,著實累人。

因此柳玉從柳春華家裏搬出來後就很少去縣城趕集了。

一方麵是舍不得花錢坐牛車,一方麵是他確實沒有想要的東西。

隻有他采來的藥草在郎中那裏賣不出去時,他才會步行到桐溪縣的集市中把藥草賣掉,他院裏的兩隻母雞正是賣了幾回藥草後順便買回來的,把賣藥草的錢全部花掉不說,還倒貼了不少錢。

賣雞的商販告訴他,自個兒店裏的母雞最會下蛋,一天一個不成問題,而且雞都養到三個多月了,拿回家頂多再養半個月就能吃上雞蛋。

柳玉信了商販的話,一口氣買了兩隻母雞,結果如今喂了一個多月,連一顆雞蛋的影兒都沒瞧見。

其實兩隻母雞吃得不差,隻要柳玉得空便會去山上挖蚯蚓喂給它們,偏偏它們隻吃不長,始終瘦不拉幾的樣子。

柳玉輕歎口氣,餘光瞥見了在院裏走來走去的兩隻母雞,他微愣一下,隨即烏黑的眼珠子在兩隻母雞之間打轉。

雖然它們看著沒幾兩肉,但好歹也是肉,左右下不出蛋來,不如拿一隻給男人補補身子。

殺掉自家用來下蛋的母雞,柳玉不可能不心疼,可他不是會在這種事上糾結太久的人,他說幹就幹,挽起衣袖,起身抓雞。

兩隻母雞似乎察覺到了危險來臨,不等柳玉靠近,驀地撲騰起兩片翅膀四處逃竄。

柳玉手忙腳亂,一會兒抓這隻雞,一會兒抓那隻雞,他從沒抓過雞,傻乎乎地被兩隻雞在院裏溜了好幾圈。

院裏一陣兵荒馬亂。

……

宋殊禹受了重傷,即便醒來,腦袋依然昏昏沉沉,他本想閉目養神,誰知不受控製地睡了過去。

他睡得很不踏實。

睡夢中,他坐在顛簸的馬車上,外麵傳來兵器相碰的聲音,馬車飛馳,外麵的殺手卻突破層層重圍對他緊追不舍。

他腹部傳來劇痛,捂著腹部的手上盡是黏膩濃稠的觸感。

他低頭看去,自己胸前的衣服全被鮮血浸濕。

“嚴斌。”他喊著馬車裏另一個人的名字,“是不是你?”

那個叫嚴斌的人麵無表情地坐在他對麵,身體隨著馬車的顛簸而輕微晃動,嚴斌麵上不顯,可眼裏有著翻騰的情緒。

快意、仇恨、憎惡——

以及一些複雜得區分不出的情緒。

“對,是我。”

“果然……”宋殊禹輕笑,“這麽多年來,我看走眼了。”

“宋子臻。”嚴斌一字一頓地說,“你做盡傷天害理之事,報應終是來了。”

接著。

宋殊禹眼前一黑,什麽都看不到了。

有風聲在耳邊呼嘯,他的身體急速下墜,骨頭碎裂般的疼痛如潮水一般湧來,張著血盆大口,一口吞沒了他。

黑暗中,他腦海裏浮現出無數人的咆哮。

“宋子臻,你這個魔鬼,你沒有心,機關算盡到連自己的親生兄弟都不放過!”

“宋子臻,總有一日,你會自食惡果,你會嚐到被身邊人背叛的滋味!”

“宋子臻,你的報應來了!”

“宋子臻……”

“別跑!”一道清朗又響亮的聲音很突兀地傳來,伴隨著慌亂的腳步聲。

這時,宋殊禹終於掙脫了夢魘的束縛,猛地睜開眼睛。

混沌消散,他的腦海迅速變得清明起來。

視線中是陌生又簡陋的房屋,貧窮到幾乎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和他模糊記憶中的場景天差地別,但屋裏收拾得幹幹淨淨,窗台上的陶罐裏還放有幾枝野菊,亮黃的顏色讓這間屋子沒那麽灰暗了。

微風從半開的窗戶吹進來。

宋殊禹胸膛起伏,身上早已滲出一層薄汗,被風吹拂,他感受到了一絲舒適的涼意。

許是從噩夢回到了現實的緣故,他內心生出幾分奇妙的安定感。

還好是夢。

宋殊禹僵硬地眨了下眼睛,在額頭上凝結成珠的冷汗直接從他眼皮上滑過。

屋裏很是安靜,可屋外的動靜還沒消停。

“別跑!你們別跑!”少年喘得厲害,喊聲裏帶著急切。

可惜回應少年的是撲騰翅膀的聲音以及咯咯咯的叫聲。

少年無奈,隻得繼續追趕。

宋殊禹有些艱難地從**坐起來,期間不小心牽扯到傷口,疼得他的動作略微一頓,但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緩過來後不僅坐了起來,還撐著床沿勉強站了起來。

他傷得不輕,又才養兩個晚上,連藥都沒來得及換,自然不會恢複得太好,換作他人,隻怕要在**哀嚎個小半年才敢動彈,可他硬是強撐著走到窗前。

透過半開的窗戶,他看見柳玉灰頭土臉地追著兩隻雞跑。

別看兩隻雞身上沒幾兩肉,卻跑得賊快,東躲西藏,讓柳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其中一隻趕進籠子裏。

柳玉眼疾手快地關上了籠門,而後站在籠子外麵,彎下腰,雙手撐著膝蓋,埋下腦袋一個勁兒地喘氣。

看來是真的累壞了。

從宋殊禹的角度,可以看見柳玉張著的嘴巴和漲紅的側臉。

幾縷淩亂的發絲被汗水黏在柳玉的臉頰上,柳玉毫無知覺,又喘了一會兒,居然撲哧一聲笑出來。

“平時看你們慢吞吞的,到了關鍵時候,怎麽都跑得這麽快?”柳玉蹲到籠子前,用手指戳了戳雞尾巴,“我還以為你們笨著呢,想不到這麽聰明。”

雞在籠子裏咯咯直叫。

柳玉說完,安靜了下,突然歎了口很重的氣:“我也不想殺你來著,可我別無選擇,還好我為了喂你們沒少往山上跑,也是沒虧待你來我家一遭了。”

宋殊禹靠在窗邊,目光停在柳玉蹲下去後隻有小小一團的背影上,微風吹幹了他身上的汗水,他臉上和眼中都看不出情緒,隻有眉尾幾不可覺地揚了下。

柳玉小心翼翼地把籠門打開一條縫,伸手進去,一把抓住母雞的一片翅膀。

母雞叫個不停,在籠子裏上躥下跳,試圖掙脫柳玉的魔爪。

柳玉哪兒能讓母雞逃走,他把另一隻手也伸了進去,準備把母雞從籠子裏拖出來。

拖到一半,他冷不丁瞥見了什麽,動作猛地頓住。

“這是……”柳玉眯了眯眼,湊近一看,白淨的臉上瞬間布滿喜悅。

雞蛋?

他還以為自己眼花了。

再湊近一些。

隻見幹草下麵隱約露出一點白色,圓圓的,麵上還沾了一些深色髒物,這不是雞蛋是什麽?!

柳玉高興極了,手上力道一鬆,母雞立即跟離弦的箭一般衝出籠子,他任由母雞跑掉,伸手去拿那顆雞蛋。

把雞蛋拿出來時,他的手背似乎碰到了什麽東西,伸手一摸,還是一顆雞蛋。

柳玉福至心靈,連忙去旁邊的籠子檢查一遍,又收獲了兩顆雞蛋。

他拿來籃子,下麵墊著厚厚的碎布,把四顆快有他掌心大小的雞蛋擦幹淨後放進籃子裏。

他從未見過這麽大的雞蛋,一時新奇,捧起籃子看了許久。

兩隻母雞沒有記性,這會兒又不怕他了,咯咯咯地從他腳邊經過。

柳玉的眼睛笑成了彎彎的月亮形狀,陽光照著他的臉,也把他嘴角的笑意渲染得格外燦爛,他由衷地對兩隻母雞說:“你們好厲害,第一次下蛋就能下這麽大的蛋!”

兩隻母雞以為柳玉又要抓它們,趕緊溜了。

柳玉喜滋滋地抱著籃子,正要往屋裏走,卻仿佛感覺到了什麽,轉頭朝窗戶看去。

那裏沒有別的。

隻有窗台上幾枝野菊綻放在陽光下。

……

柳玉用砂鍋熬了一些白米粥,熬到白米粥咕嚕咕嚕冒泡時,便拿了三個雞蛋,和洗幹淨並切成段的韭菜一起放進鍋裏炒。

油是王嬸子在他搬家時送的豬油,隻有很小一碗,他不舍得吃,一直放在櫃子裏,這次倒是舍得下狠手了,一挖就是一大勺。

柳玉擔心宋殊禹不夠吃,還揉好麵粉蒸了幾個白花花的饅頭。

饅頭個頭不大,可看著又白又軟,拿開鍋蓋時,熱騰騰的氣兒從饅頭底下飄出,一股屬於饅頭的香味直往柳玉鼻子鑽。

柳玉用筷子戳了戳饅頭,見饅頭蒸得差不多了,自個兒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前前後後忙碌了小半個時辰。

快到晌午時,柳玉才端著盤子往臥房裏走。

他有些懼怕男人,因此將腳步放得極輕,可還是驚動了靠坐在床頭閉眼休息的男人。

宋殊禹一睜眼,就看見柳玉跟受驚的貓兒似的抖了一下,像是在極力壓製自己對他的畏懼,柳玉的身體繃得筆直,一雙滴溜溜的眼睛時不時從他身上掃過。

就是不敢和他對視。

宋殊禹慢慢坐直身體,眼神平淡地注視著柳玉。

沉默半天,柳玉聲如蚊呐地擠出了一句話:“該吃飯了。”

宋殊禹點頭:“好。”

於是柳玉用腳勾來放在床頭的凳子,把手裏的盤子放到凳子上,又將凳子往宋殊禹麵前輕輕推了下。

宋殊禹垂眸看了眼盤子裏的食物。

一碗白米粥,一盤雞蛋炒韭菜,一盤堆起來的饅頭以及一碟沾滿油光的蘿卜鹹菜。

都還冒著騰騰熱氣,看著讓人很有胃口。

對於這個清貧的家而言,這頓飯菜算是相當豐盛了。

柳玉把筷子遞給宋殊禹,小聲問道:“你自己可以吃嗎?”

“可以。”宋殊禹接過筷子,看了眼柳玉垂到身側那雙空****的手,“你呢?”

“啊?”柳玉下意識將手往身後一收,茫然地眨了眨眼。

“你的筷子呢?”

“哦。”柳玉垂眼避開宋殊禹的視線,他臉頰上泛著淡淡的紅,頗為別扭地開口,“我剛剛吃過了。”

宋殊禹眉心微皺:“什麽時候?”

“就剛剛做飯的時候。”柳玉不願多說這個話題,後退一步,語速飛快地說,“我先去忙了,你吃完喊我一聲,我就在外麵,能聽見你的聲音。”

說完,柳玉不等宋殊禹出聲,轉身跑了。

他沒跑多遠,而是坐到了堂屋的桌前,桌上放有一盤蒸餅,同樣冒著熱氣,可和他方才端進臥房裏的食物遠遠沒有可比性。

他拿起一個蒸餅吹了吹熱氣,遞到嘴邊,咬了一口。

入口便是一股蕨菜味。

蒸餅裏蕨菜放得多,麵粉放得少,幾乎嚐不到麵粉的味道。

村裏有人喜歡吃蕨菜,認為蕨菜長得滿山都是,味道也沒有其他野菜那麽苦,而柳玉從小到大吃多了蕨菜,越來越不喜歡這股味道。

蒸餅放了一兩天,再蒸就軟了,多少影響了口感。

然而柳玉仿佛嚐不出味道,一口接著一口地吃著蒸餅,兩邊腮幫子一鼓一鼓,不一會兒就吃完了一個蒸餅。

他伸手要拿第二個蒸餅。

誰知手還沒碰到蒸餅,就覺得眼前光線一暗,有人走到了桌的另一側,沒等他有所反應,隻聽啪嗒一聲,那個人把手裏的兩個盤子放到了柳玉麵前。

一股饅頭香味和雞蛋香味撲鼻而來。

柳玉伸出去的手還懸在半空中,他怔愣片刻,抬頭看去,對上宋殊禹垂下的目光。

宋殊禹身形高大,往他麵前一站,遮擋了他的全部視線,無形的威壓傾倒下來,嚇得柳玉連忙收回懸著的手。

他明明沒有做錯事,可就是做賊心虛。

宋殊禹問:“你不是說你吃過了嗎?”

“……”

柳玉剛才說謊時沒怎麽臉紅,此時被人毫不留情地揭穿謊言,他的臉一下子漲紅成了一顆熟透了的番茄。

番茄從騰架上耷拉下來,無精打采,羞於麵對宋殊禹,隻有一雙不得已露出來的耳朵完全紅透了。

半晌,柳玉小聲地做出最後的掙紮:“真的吃過了……”

“真的?”

“假的……”柳玉縮著肩膀,像是快哭了,“我騙你的。”

頭頂傳來一聲輕笑。

柳玉愣了愣。

宋殊禹轉身回到臥房,把剩下的白米粥和鹹菜一塊兒端了出來,並放到柳玉麵前。

“吃吧,不然涼了。”宋殊禹動作緩慢地坐到柳玉身旁,伸手端走蒸餅,放到自己麵前。

柳玉怔怔望著宋殊禹拿起一個蒸餅,一口咬掉將近一半。

雖然宋殊禹沒有表現出來,但柳玉還是細心地發現宋殊禹咀嚼的速度逐漸變慢,眉頭也不易察覺地皺了下。

柳玉忙道:“蒸餅裏麵用了我從山上挖來的野菜,你可能吃不慣,你還是吃饅頭吧。”

宋殊禹咽下蒸餅,他竟然很快適應了蒸餅的味道,麵不改色地吃掉剩下一半。

吃完,才平靜地說:“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麽能自己吃著白米饅頭卻讓你偷偷吃山上的野菜?”

柳玉低聲說:“沒關係的,你受傷了,你該吃好一點,再說我已經吃慣蕨菜了。”

宋殊禹搖了搖頭:“不,有關係。”

柳玉實在無法說服宋殊禹,妥協地又拿來一雙筷子,兩個人一起吃了白米饅頭和剩下的蒸餅。

柳玉胃口小,吃了一點就吃不下了,剩下的食物全部進了宋殊禹的肚子。

吃完飯,宋殊禹回屋歇著,柳玉收好碗筷拿去外麵洗了。

若是宋殊禹沒有醒來,柳玉今兒下午便有一堆事要做,洗衣服、拾柴火、挖蚯蚓等,可宋殊禹醒了,柳玉不可能撇下一個傷員獨自外出,而且裏長還說會在夜晚來臨之前把宋殊禹接走。

如此一來,柳玉隻好和宋殊禹一起呆在家裏。

所幸家裏也有不少活兒幹。

柳玉搬來矮凳坐在堂屋的門檻前,把背簍裏這段時間堆積的藥草全部倒在地上。

藥草裏混著雜草,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雜草挑出來。

接著將藥草分類。

最後用細繩把每類藥草捆好。

做完這些,他會先去郎中那裏詢問一下,郎中閑下來時也會自個兒上山采集藥草,若是不夠,便按照市價收了柳玉的藥草,若是夠了,便叫柳玉把藥草拿去縣城裏賣掉。

今兒陽光正好,溫和地灑在柳玉身上。

許是吃飽喝足的緣故,柳玉身體裏的懶勁兒也出來了,他難得懶洋洋地靠在屋門上,一邊挑出一根雜草一邊打了個哈欠。

哈欠打到一半,身後響起腳步聲。

柳玉腦子裏的那根弦立即緊繃起來,連剩下的半個哈欠也不打了,慌裏慌張地閉上嘴巴,同時坐直身體,從放鬆地挑揀雜草變成緊張地挑揀雜草。

腳步聲越來越近。

很快,在柳玉身後停下。

柳玉頭皮發麻,如坐針氈。

也不知宋殊禹在幹什麽,不說話也沒有任何動作,隻是安安靜靜地站在柳玉身後。

柳玉手裏拿著剛剛挑出來的雜草,心思在這一刻活絡到了極致。

不然去院裏坐著好了。

既然男人喜歡站在這裏曬太陽,就把這裏讓給他吧。

就在柳玉打算收拾東西走人的時候,身後宋殊禹的氣息驟然拉近。

柳玉整個人都僵住了。

下一刻,宋殊禹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你這是在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