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了拂衣去, 深藏功與名。

衛宴沒有想到,那天薑蓉來送蛋糕,說完了奇奇怪怪的話之後, 人又消失了。

這麽一消失就又是三天,隻給他發了個消息:我有點事, 去一趟我老師家, 大概離開三天。

離開事由、時間都還講得挺清楚,但是前幾天剛剛走了一遭, 沒隔兩天又跑出去了,還真是一點兒都沒有家的概念。

衛宴看完消息回了個“好”,就把這件事擱下了,不願意再多想。

薑蓉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有自己要見的人, 無論什麽樣的理由,她要是不想待在家裏, 誰又能困住她呢?相比於上回的去山上、去看演唱會、去酒吧, 這次的理由已經做足了表麵功夫。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倒也沒食言,確實對自己好了不少。

酸不溜秋的衛少爺的心思, 薑蓉根本不可能知道, 她一向實話實話,這次突然離開確實也是因為有事要找她的老師。

從她喜歡音樂開始,家裏就為她找了不少的老師,從小學習各種樂器,樂器上的老師不計其數, 在她十歲對編曲感興趣之後,就拜了著名的作曲家季風老師為師。季風老師德高望重, 是音樂學院的教授,在作曲上頗有造詣,同時任作曲協會的主席。

薑蓉從10歲開始拜在季風老師的門下,一直學習到17歲,季風老師因為老伴的身體原因,兩個人移居另外的城市,薑蓉和老師的聯係才慢慢少了些,但她是季風最小的學生,兩家人上一輩都相熟,關係還是非常深厚的。

這回薑蓉碰見了問題,在她有了疑問的時候,最想詢問的還是她的老師。

季風和妻子牧卉居住在一座海濱小城,四季溫潤如春,空氣非常好,薑蓉下車之後給老師打電話,帶著買的禮品來到了老師家。

一個帶著小花園的院子,木柵欄上纏滿了花,花園打理得井井有條,繁而不亂,牧卉退休前是林業大學的教授,最愛花草。

“老師,我進來了哦!”薑蓉按了門鈴,從外麵瞥到了牧卉在花園裏,探著個腦袋喊道。

“進來吧,剛打完電話就過來了,我還沒收拾一下呢!”牧卉點點薑蓉的腦袋,“怎麽又買東西了,要見你這個稀客還非得收東西?”

“哪裏是稀客嘛,卉姐姐,好想你哦。”薑蓉將東西先放在一邊,很誇張地聞了聞空氣中的花香,“好香哦,究竟是什麽樣的仙女姐姐才能養出來這樣的花呢!能聞到也太幸福了,好羨慕季老師呀!”

“就你嘴甜!讓你老師聽到你喊姐姐,小心挨罵。”牧卉笑的時候也很優雅,拉著薑蓉進了屋子,季風也恰好在往外走。

“我還想著去接你呢,這麽快就到了。”季風今年已經七十歲了,但是頭發染黑,整個人因為個子高、毛發茂密,看起來隻有五十歲。

“我想老師和卉姐姐了,心似箭,跑得自然快啦。”薑蓉很久不見兩位長輩了,把人哄得開開心心的,但是牧卉下午有花卉種植講座,不一會就出門了,薑蓉和老師先是練琴,後來又談編曲,大下午的時候季風才泡了茶,讓她坐下。

“怎麽了?是遇見什麽事兒了?”季風老早就看出來薑蓉心裏帶著事兒過來的,她雖然開開心心的,但是說話不幹脆,有種黏糊勁,隻有心裏藏事的時候才會這樣。

“老師,我就是……遇見了一點點小問題。”薑蓉有些不好意思,手指纏來纏去,最後還是決定喝口茶再說。

薑蓉小時候樂器學了很多種,演奏得都不錯,學得也快,在這方麵可以說是天才,但是所有老師都委婉地說她是一個標準的演奏者。

言下之意,她當不了演奏家,因為標準的東西必然是少了點什麽的。10歲之後,薑蓉不願意再這麽混沌地學習,她對編曲開始感興趣,並且拜師季風。季風是作曲家,並不是編曲家,二者之間有差別,但是也有交叉,而且薑蓉小時候隻是把編曲當個興趣,季風和蘇家關係好,讓他來教薑蓉再合適不過。

薑蓉就這麽開始了學習,在季風的指導下進步的很快,但是季風畢竟是作曲家,薑蓉更多的嚐試也是作曲,卻始終不得要領,在薑蓉16歲的時候,她誤打誤撞注冊了風鈴上的賬號,也由此開始了更多編曲的練習。

而她編的曲,直到沈霏開始參加比賽之後,自己也成年,才把圈名林容告訴家裏人和老師。

當初高中階段學習比較緊張,季風自己的工作也很多,兩個人見麵越來越少,所以薑蓉一直沒告訴季風,也沒把《他》讓季風聽過。

而她在遭受了懷疑之後,最想尋求的是老師的認可。

“老師,我有首歌,想讓您聽一下。”薑蓉點開手機,放出來的正是《他》。

“嗯,很有想法,感情到位了,這是你什麽時候的作品。”季風很認真地聽完,這首歌稍顯稚嫩,但勝在情真意切,跟薑蓉很多作品不一樣,甚至說要優於她後來的很多的作品,而他印象裏,沒有聽過這首。

薑蓉專注於編曲之後,作為她的老師其實很欣慰,因為她找到了適合自己的路,並且自己喜愛。

“高中的時候,那次在滑雪場,突然有感悟寫的。老師,這首歌真的還可以嗎?我這幾年的作品還可以嗎?”薑蓉不出意外地聽到了肯定的答案,但太簡短了,她看著老師慈祥而嚴肅的麵容,卻突然拿不準自己聽到的是帶濾鏡的讚揚還是實話。

“薑蓉,身為創作者,聽到不一樣的聲音是很平常的事情,哪怕再經典的作品也會有‘不過平常’的評價,而你必須平常心麵對任何一種言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如果因為旁人的評價就動搖自己的本心,懷疑自己,那你還要怎麽創作?我剛開始就跟你說過,信心與情感是你創作生命的源泉,而肯定永遠首先是你對自己的肯定。”季風長者的睿哲,一下子打醒了薑蓉。

她居然在懷疑她的作品。

任何人都可以說她的作品不好,可以說她創作的作品故弄玄虛,但唯有她自己應該時刻地堅信,從與本心的創作是無論好壞的,她應該時刻地記得創作《他》時的想法,堅定不移地維護、熱愛、相信自己的作品。

作品固然有確定,有不足,但不能全然否定。

當一個人缺乏信心,對自己沒有肯定的時候,她又能創作出來什麽呢?

“薑蓉,所有的問題多問問自己。如果你今天把一個新作品拿過來,告訴我你自己很滿意,讓我來提點兒意見,我還是會提出意見,我會覺得有不好的地方,即使這個作品完美無缺,尊重、聽取所有人的觀點,但是否采納是你自己的選擇,”季風笑笑,輕輕吹了吹茶水,眸光遼遠仿佛看到了年輕的自己,“是你的作品啊。”

“老師,謝謝你。”薑蓉聽得大為震動,季風並沒有對她肯定,但所言所語每一句都到了她的心裏,讓薑蓉的心更加堅定。

她站起來對著季風深深鞠躬。

她對自己的作品向來有數,是接二連三的人打擊到了她,才一時進入了牛角尖。

“好了,這麽客氣做什麽,聽說你前兩天去山上了?”季風慢悠悠地剛問出來,牧卉正好進門了,聽到他說話,不由笑著調侃:“蓉蓉,你老師還這麽八卦呢。”

“嗯,最近有首歌要編曲,卡著了,去山上找找靈感。”薑蓉一下子又湊到牧卉的旁邊,摟著她的胳膊。

“不是八卦,”季風一瞪眼,沒剛才那麽風雨不動了,“那小子對你不好?他要是欺負你就告訴我,告訴你爸媽,我們收拾他。”

大部分都知道了,薑蓉新婚第二天就上山了,他是擔心薑蓉受了委屈又不說:“我徒弟可不受氣。”

“真沒有,”薑蓉晃晃牧卉的胳膊,“卉姐姐,你讓老師不要擔心嘛。當時是給沈霏作的一首曲子快到日期了,我上山去找靈感。衛宴對我挺好的,我以後也會對他更好呢,這個曲子最後的靈感還是來自他。不過,沒法放給你們聽,這曲子最後沈霏不用,詞作者是她,詞還在保密階段,單曲子聽不出來效果。”

“什麽類型的歌?”薑蓉和沈霏的關係,她身邊的人都清楚,合適的搭檔難尋,季風他們從來不對沈霏評價什麽,但是這兩年並不看好兩人的搭檔關係。

年齡大了,見過的人多了,沈霏風格轉變大家都能看出來,歌曲逐漸偏向流行風格,而且圈子裏待久了人不如之前清澈了,近兩年薑蓉給她編曲數量下降也是事實,但還沒出現過編好曲不用的情況。

“一首講追尋的愛情歌曲,叫《雲》,”薑蓉乖巧回答,想起這件事還是心塞,但在剛剛老師的開解下,很自信地補了一句,“我覺得我作的曲是最適合這首歌的!不用肯定是他們虧了。”

“講愛情的。”季風和牧卉相視一笑,牧卉笑著拍拍薑蓉的胳膊,“好,好,這個靈感不錯。那肯定是他們虧了。”

“跟你說為什麽不用了嗎?單放曲,我聽聽。”季風當然也開心,薑蓉的短板不僅戴娟知道,其實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太單純的世界,稍顯遲鈍的感知,無法想象的愛情悸動,讓她在愛情歌曲的編曲中總是像在套模板,標準卻少了一點觸動。

“不適合,”薑蓉不願意在這個話題上多聊,那就屬於自己和沈霏之間的事了,不能讓長輩操心,“那老師多指正一下。”

薑蓉點開手機,她新婚期兩度上山創作的曲悠然響起。

滾瓜爛熟的歌曲在薑蓉心裏一句句過著,契合著曲,引導著她的情緒。

“挺好的。”單聽曲,一首歌要表達的意境也能表達出來,薑蓉現在成熟了很多,這首曲比《他》還要好,拋去了稚嫩,是很完整的作品。

最重要的是,這裏麵包含了薑蓉的情,有了觸動人心的力量。

薑蓉聽著老師的誇讚笑笑,沒有再去想那些烏七八糟的事情,而季風沉思了一下,拿出手機給薑蓉推了一個人:“你最近忙嗎?”

“暫時不忙。”上班的計劃黃了,薑蓉這幾天沒啥事。她前幾年空閑的時候基本就是在給沈霏編曲,找上門的零碎單子隨緣接,所以不給沈霏編曲之後,一下子空了下來。《雲》已經確定不用了,專輯裏還有幾首歌曲的編曲,薑蓉也不幹了。

“我一個學生開了個工作室,最近在給一檔節目當音樂總監,節目拍攝正好在建安市,我跟他說一聲,你要是閑著就過去幫幫忙。他這幾年名氣還可以,去年獲了個獎,叫江塢。”

江塢,去年安曲獎最佳作曲人獲得者,一眾導演最欣賞的作曲家,在業內名氣極大。

+

兩天後,衛宴早早下班,剛過六點半就坐在家裏客廳的沙發上,抱起了芋圓。

芋圓這兩天懶洋洋的,現在也不願意正眼看衛宴,自從來了這裏,鏟屎官總是幾天不見人影,麵前的這個男人就是原因。

衛宴強行擼擼芋圓的下巴,在小仙女的掙紮中鬆開了她,一低頭,看到大橘在他腳下,焦急地叫著。

“你們兩個感情倒是好。”衛宴搖搖頭歎氣,大橘跟著芋圓又回了貓窩,隻留下衛宴一個人在這裏坐著,薑蓉下午給他發了消息——晚上請你吃飯呀。

緊接著就是第二句:在家請。

所以衛宴才一下班就趕回來。

門響了,衛宴保持著沒動,把背挺直了些,沒想到進來的人是阿姨:“衛先生,您今天這麽早就回來了,太太囑咐今天做幾道大菜呢。”

阿姨拎著不少食材,笑著進了廚房,就開始收拾。

還真是省事,衛宴還以為薑蓉會自己做蛋糕,或者請大廚來家裏,沒想到是囑咐了阿姨。

還挺像她的風格的,就是不知道請客是不是請我自己在這裏吃。

衛宴從茶幾旁拿起了平板,期待值降到了最低,重新處理自己的工作。

薑蓉進門的時候,阿姨正好離開,她一進門,仿佛看到了一幅流淌著的歲月畫卷,在昏黃絹帛中,所有的事物泛上暗黃底色,有了老物件的積澱與時光感,更有了老物件獨特的溫馨。

衛宴坐在沙發上,不遠處的餐桌飄來菜香,一盞燈映照著他的側麵,投在茶幾上一個朦朧的影子,一麵是模糊成影,一麵是削骨成峰,充滿了神秘,帶給人驚奇與熟悉。

也滿脹了歸人的心。

衛宴聽到動靜抬頭,桃花眼中的溫度節節攀升,蓋過了飯菜熱氣。

薑蓉風塵仆仆,疲憊在這一刻消散,她放下手裏的東西,一步並做兩步,飛奔了過去。

“衛先生,晚上好呀!”在衛宴笑著站起來還沒有說話前,薑蓉已經搶先打了招呼,她帶著甜甜的笑,擁住了衛宴。

滿懷馨香,腰間被軟軟的胳膊抱著,悶悶的聲音從下方傳出來:“好久不見……你胖啦!”

薑蓉的耳朵尖紅著,懊惱自己一時被蠱惑抱了過去,不知道怎麽收場,說了句“你胖啦”就急急鬆開手,準備跳開,抱抱芋圓來掩飾一下。

可她鬆開了手,人卻沒能離開這個懷抱,腰被衛宴攬著,他的下巴擱在她的肩頭,低沉的嗓音響在耳邊:“衛太太,你瘦了。”

然後放開了她。

薑蓉立在原地,紅著臉,瞪了眼衛宴:“才沒有,我吃得可好啦!”

她鹿眼微瞪,全是流轉的情,然後一溜煙小跑走了:“芋圓!我好想你哦!”

衛宴跟著走過去,淡淡瞥了眼芋圓。

芋圓順從地被薑蓉抱著,傲然地看了眼衛宴。

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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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