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

告別三木以後,我獨自驅車前往河畔,也就是彩虹橋東側的十裏公園。天很冷,晚上八點已過,幾乎沒有人來這裏。能看到自己呼出的氣體。天空似比白日更高遠,藏著幽深的秘密,人類活在懵懂的狀態裏。

河流很寂靜,呈現紫色,多少年前,人口渴了,可以直接掬捧河水飲用,現在萬萬不可了。它看上去比較疲憊,多少流露出不滿,因為漩渦很多,那些都是壞的情緒。我想是這樣。壞的情緒就像漩渦,螺旋下降,讓人失去對頭腦的控製。理性的敗壞恐怕大部分源於一種強烈的不滿。今日人們的不滿五花八門,人們詛咒,謾罵,然而,話語漸漸終結時又自覺得好笑,幽默就是這麽錘煉出來的。幽默實為底層的偉大發明。生活在富貴中的人們養尊處優,絕對不會很幽默的,因為他們對很多東西已然麻木,味覺的麻木恐怕最甚。

倘若你此刻回過頭來/你會被往日記憶的風/吹得淚流滿麵……這是我從前一位好友的句子,那時我們同在河畔散步,常常會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詩歌來,說別人的,也做自己的。還會海闊天空無拘無束地唱流行歌。那個年代杳然遠逝。許多人許多事都像夢幻,與你擦肩,你沒有遺失了自己,仍生活在同一種追求裏,這是多麽幸運!我在精神病學方麵取得了不小的突破,這幾項成果會產生巨大的轟動,但我想讓它們石沉大海。我不想破壞生活的基本邏輯,苦難是歡樂的隱形伴侶。用幾種方法幾種藥物對抗強大的生活邏輯,上帝會笑疼肚子的。我知道的患有心理疾病的百分比數據,比官方公開發布的高得多。處在困境邊緣者不在少數,我的同行們並未建立起什麽責任意識憂患意識。隻知道機械地收費,以大致相同的專業話語對付四麵八方來求助的人。

有多大用呢?自殺者不會因為你的好言相勸而停駐某一刻。自我內心的喚醒高於一切。心理谘詢心理治療都達不到那個境界,似乎也無此義務。我們被荒謬的知識所包圍,卻認為俘獲了真理。比渾渾噩噩庸庸碌碌更折磨人的是自欺欺人地賣弄和追索無用的知識與技巧。疲敝的精神依賴著疲敝的文化,互相擠眉弄眼。

我參加了幾次心理學界的高端會議,對現在的心理學研究十分不滿,充斥了瑣碎與無聊。拋棄時代新貌、人性變化以及一朝百變百日驟變的乾坤大挪移般的價值觀,他們的唱高調和歌舞升平般的結論多麽滑稽。專業摧毀著人的信仰,這是根本的悲哀。

學問缺少必要的建設性,就像那些漩渦,莫名其妙,故作深沉,不過是一些漩渦罷了,徒增人們本已過剩的壞情緒。

邂逅河流的暗示是不可能的了,這個我早有預感,我不禁懷疑從前的對暗示的敏感的、超常的接受有沒有一種神經錯亂的意味。或者,那本來就是心造的一場錯覺。是精神上的“立場”偏執。總之,結果還不太壞,人還活著。

值得一提的是,帶著疑問活著,僅次於帶著對某物的盼望活著,而大大高於帶著包袱、恐懼、焦慮、千瘡百孔的內心、無所事事的軀殼活著。

幸運之神眷顧的人們,不會自己背棄自己。

我也不會。雖然我不夠幸運。那麽,明天,許多個明天的事情,也就無需用力過度地牽掛著了。就像誇張的抽象畫,讀不懂是好的。讀懂的話,離猜準創作者的意圖,有點像雙色球的滾動幾率。人們喜歡被設想的驚喜所蒙騙,人們喜歡明天勝過今天,這是和很久以前的老百姓最大的不一樣。

我知道這其中頗有不妥,就像河流的下遊是非常肮髒的,汪洋恣肆地洶湧著各色垃圾。我也知道,總體上,懷著對明日的美好期待,極為必要,而且,是存在意義上的最好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