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臉露出堅毅的線條,寒風中**著上身,連帶著四周溫度仿佛也降低幾分。

空披著男人的外衫,望著男人的目光裏露出一絲複雜神色,她終於得到了一千年前怎麽努力也得不到的東西,卻怎麽也感覺不到開心。

他已再不是他,她也不再是她。

千年前,他是主,是王,是天,她是追隨者。

千年後,他是敵,是仇,是魔,她是審判者。

而現在,她是墮落者。

“從此生而為魔,或死而為人。”那個垂死的人類女人最後的遺言不是指自己,而是指她這個守護者。

空現在明白了,為什麽那個已經身負重傷的女人能闖入禁地出現在她的麵前?這是神的警告。

但是太晚了,太晚了。

等到她明白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

現在想想,就算她早就明白又如何?

她狠不下心,她放不下他,她是屬於他的,一千多年以前就已經發過誓,她是他的。

但他卻不再是他。

他不記得過去,背叛了自己的使命,違背了自己的命運,甚至親自率領最可怕的敵人打開了地獄深淵的大門。

為什麽會這樣?

空癡癡的望,卻再找不到一點熟悉的地方,隻有那從骨子裏透出的冷似曾相識。她拉過衣服將滿是傷痕的身體包裹起來,蜷縮著,像是怕冷的小貓。

但丁就跪在男人的麵前,五體投地,將後背弱點致命要害全部露出來。這是參拜魔神王的大禮。對但丁來說,眼前男人和魔神王沒區別。所以當雲找到他的時候,他二話不說就將魔界人族的精銳全部出賣。

四萬人,但是,那是四萬賽雷特人,關鍵是,那是四萬個別人,不過是除他之外的四萬個不相幹的人而已。

雲要他們死,他們怎麽可能活?

強者生,弱者死。人與人如此,國與國如此。

哈斯坦滅亡了,那是因為賽雷特站在強者一邊,他們獻出了寶貝的公主換取了雲殿下的歡心,所以哈斯坦滅亡了。理由是那麽的荒謬。那又如何?這就是現實。

強者生,弱者死。

所以哈斯坦滅亡了,他還活著。

強者生,弱者死。

所以亞瑟辛死了,他還活著。

強者生,弱者死。

所以夜叉王死了,雲還活著。

活下來的才是正確的。所以他沒錯。

他沒錯!

雲伸出手,白皙修長的手掌仿佛大家閨秀,他按著但丁的頭,看著新投入的手下繃緊的身子,嘴角掠過一絲譏誚,笑容卻燦爛得像個孩子。他說:“我不需要一條狗。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渾身微顫,不用看也知道,無數的強弓利箭對準了他身體各處要害,在這個人的麵前他根本一點機會都沒有。但丁頭也不抬的答道:“明白。”

“那,很痛的噢?”

“謝主人恩賜。”但丁不是連自己動作都控製不了的廢物,他知道雲在看,這正是他想讓雲看到的。敬畏,恭順,謙卑,忠心,有能力不怕死,他不是虛張聲勢的看門狗,他是會致人死地的狼!

雲笑了,他知道但丁不是這點程度就害怕得發抖的蠢貨。他知道但丁是故意表現給他看的,但這又如何?操人生死於手就是這種感覺嗎?他想起那個高高在上的女人,又想起那流著淚說愛他卻將利刃捅進他身體的女孩。

“好,很好。”他讚歎著,露出獰笑。

雲按住但丁腦袋,幽藍色的火躥了出來,將但丁的頭全部包進去。

“啊!!!!!!”撕心裂肺的慘叫瞬間飆高,周圍同時響起最後的慘呼,那是追隨但丁的哈斯坦戰士們。騎士們將完整的生前強壯的屍體挑出來,成為死亡騎士之後,這對他們來說並不是個困難的工作,而剛被處死的哈斯坦戰士們也被擺在了一起。

他們隔得遠遠的站著,安靜得就像雕塑,冷冷的看著這熟悉的一幕。

軀幹不受控製的劇烈顫抖,叫得聲嘶力竭也無法停止繼續哀嚎。他努力想要去控製合上自己的嘴,想保留最後一絲無可奈何的尊嚴和驕傲,肉體卻違背他的意誌,僵硬的凍在遠地。從雲手中源源不絕傳來的巨大力量將他壓得死死的。

童年時的憧憬,戰敗的痛苦,心底最深處的陰暗,全部**裸的被剝開來放在眼前!淚水、鼻涕、唾液,屎尿,不受控製的流了出來,如果不是被那巨大的力量限製住他的身體,他肯定會受不了這變態的痛苦而跳起來四處亂撞!

羞愧,憤怒,絕望,竊喜,痛苦,貪欲,野心,名為但丁的人過往一生在雲的眼中流過,屬於人類的身軀在幽火中漸漸消散,散成灰色的火燼四散,露出森白的骷髏在雲掌下不停顫抖,隻有骷髏臉上那一雙眼瞳顯露出人類的痛苦,越來越深,越來越深,突然!像是要爆起亮光似的凝聚強光!終於——

骷髏直起身來,看著森白的骨架手掌,像是不習慣似的張了張手掌,握緊又鬆開。瞳孔中露出冰藍色的死亡之焰,他突然仰天一聲嘶吼,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雙手插進虛空,像是要把天空撕裂開一般向兩旁撕扯,發出嘈雜刺耳的雜音!天空突然破開了一個大洞,黑漆漆的洞裏紫色的閃電爭先恐後的沿著骷髏伸進去的手臂往後奔逃,像是一個個饑不擇食的惡鬼衝向骷髏眼中搖曳的靈魂之火!

骷髏咧著嘴,露出上下兩排白森森的齒,他猛一發狠,從洞內拔出一把紫電纏繞著的大劍,幽藍色的冰火化作鎖鏈纏住他的手掌握上劍柄,紫色的閃電發出痛苦似的哀嚎,他恍若未覺!

強大的力量充實著新生的軀殼,還未清醒過來的意識秉承著主人生前的最後感情——憤怒!在看到雲的瞬間,從骨架裏躥出的憤怒,瞬間吞沒其他,骷髏終於發出了聲響,那是憤怒的咆哮!

幽藍火焰自他身上躥出,纏繞在他的四周,卻不再給他帶來痛苦,前所未有的巨大力量澎湃激昂!無形的衝擊波向著近在咫尺的雲噴湧而去,骷髏咆哮著跳起,直躍上數丈,借著高空落力,朝著雲頭頂重劈而下!

雲抬起頭,看著下壓的黑影,嘴角露出譏誚,就像是當年那個人看著他。他抬起右手隻伸出一根食指向上一擋,那重若千鈞的一劍就這麽被輕易擋下!

中指輕彈。

骷髏隻覺得無可抵擋的巨力從那纖細的指尖傳來,貫穿靈魂的痛苦瞬間壓倒了其他情感。他一把跪倒,仿佛失去了力量。而失去了靈魂鎖鏈鎮壓的紫電巨劍又開始活躍起來,蠢蠢欲動的向著主人的靈魂之火靠去。

雲冷冷一哼,紫電一顫,仿佛遇到天敵似的猛的縮回劍內,耀眼的大劍立刻變成了一把毫不起眼的黑鐵塊,在虛空中漸漸散去。雲漸漸走近,骷髏畏懼的微微發抖,幽藍的靈魂之火恐懼得變得小小,已恢複意識的但丁明白自己剛才做了多麽大逆不道的事情——竟然向雲這喜怒無常的魔王揮刀!雖然那是他心底深藏的最想做的事情,每次夢到他將雲踩在腳下接回小公主,他都會興奮得**,但現在他一點也感覺不到興奮,隻有無窮的恐懼在嗜咬他的心靈!他這才發覺,雲的身影是那麽高大,就像是無法攀登的山峰擋在他的麵前,他絕望的發現,自己所謂的實力在對方麵前,連一隻螞蟻都不如。

呼,呼,呼!

骷髏是沒有呼吸聲的,但丁明白,那是源自靈魂的恐懼在顫抖,他新生的骨架仿佛承受不住這巨大的威壓而要散架了!然後他聽到那溫和的聲音說出最惡毒的話:“我知道你在恐懼什麽。安心吧,我不怪你。每個人都有做夢的權力,我的人生太無聊了,有個人來陪我玩玩複仇的把戲也是不錯的。那麽,好好努力吧。”

出奇的,但丁沒有感到憤怒。冰冷的骨架似乎也冰封住他的心,幽藍的靈魂之火搖了搖,他恭謹的低下身,和那些死亡騎士一般。

驀然回首,遠處山坡上四道美麗倩影遠遠的望著這裏,就像是那年一般。雲笑出了聲,俊臉上卻毫無表情,就像死人。

“回去吧。”索莉緹雅輕輕的勸道。在這裏,也隻有她開口合適一些。

從燃燒平原回來後,歌茜蒂雅便變得沉默,小小的女孩仿佛一夜長大似的,無憂無慮的目光中開始露出憂愁。這種情況,在她的姐姐血族之主蒂裏斯汀·古茵帕斯到來之後,變得越加明顯。

血族長公主對同父異母的妹妹表現出極大包容和愛心,甚至主動的遠離主君來示好。但對其他人都表現隨和的小公主對同為血族的姐姐卻表現出前所未有的敵意和不滿,甚至當晚還跑進雲的臥房,就像是示威一般向蒂裏斯汀宣示所有權。

對此,蒂裏斯汀的表現就和任何麵對淘氣妹妹的姐姐一般,無奈而寵溺的笑。

對這個突然出現而穿上紫衣的女人,索莉緹雅倒是沒有太多惡感,她很清楚這女人是什麽身份以及出現在雲身旁的理由。而出於某種雌性生物的心理,她當然更偏向歌茜蒂雅一方。隻是她無法像歌茜蒂雅這般自在的表現出喜惡而已,傭兵堆中打混出來的索莉緹雅比誰都清楚該如何保護自己。

歌茜蒂雅不為所動,她隻是遠遠的望著雲,目光認真而單純,少女的憂愁在眉眼間浮動。索莉緹雅看了身旁的蒂裏斯汀一眼,可惜另一件紫衣的主人仿佛也不在狀態,隻盯著遠處那男人的身影,神思恍惚,不知在想些什麽。

至於最後一位少女?紫裳怯怯落在三女身後一步的地方,規規矩矩的絲毫也不敢逾越。索莉緹雅無奈的歎了口氣,指望她還不如指望自己。

“小姐,上麵風大,你身子還沒大好。我們回去吧,殿下會擔心的。”

歌茜蒂雅怔怔的看著坡下蒼綠的森林,紅黑交加的焦土將陌生的美景變得熟悉,就像是魔界的黑土,充滿血的味道。那是肮髒得無法下咽的惡心味道。

她討厭這種味道,總讓她想起過期食物。

“他不擔心我很久了。”

索莉緹雅微微皺眉,很快散開,她微笑著:“小姐,您怎麽會這麽想呢?在殿下心中,隻有您是特別的啊。”

“別這樣索蒂,你何必說你自己也不信的話?”小吸血鬼公主看著她,那清澈的目光竟讓索莉緹雅不敢正視。

蒂裏斯汀上看著昔日的小妹妹,像是不認識似的又多看了幾眼,來到雲府後她發現所看見的和她以前認知的實在是相差太多。不是我太遲鈍,是世界太瘋狂。她歎了口氣,柔聲勸道:“歌蒂,對我們月族女子來說,讓她的宿命者無後顧之憂是我們最基本的。你……”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歌茜蒂雅冷冷的哼了聲,精致的小臉上充滿警惕,“我不會把他讓給你的!”

蒂裏斯汀很想笑,如果她也像歌茜蒂雅這麽單純多好?她的來去又豈是她所能自己決定的,無論是魁奇還是雲,又有誰給過她選擇的機會?就算他們給了,她又怎麽可以背棄自己的族群?她突然失去了說話的興致,對著索莉緹雅無奈的搖搖頭,輕輕退開一步。她清楚自己的身份,掛著舞妃的名號穿著這身紫衣的她,在這雲府裏其實什麽也不是。

又何止是她。

蒂裏斯汀隱晦的掃了她們一眼:正在低聲勸說的索莉緹雅,身後怯怯站著的紫裳,甚至更遠的地方站著的青一紅二五衛。在雲的心裏,她們又是什麽?又值什麽?

雲府之戰後青紅十三衛僅剩下青一紅二五人,那些忠於他而死的少女們,又得到了什麽?

沒有。

什麽都沒有。

世上的男人們,有的好色,有的好權,有的好名,有的好利,有人野心勃勃想把全族掌握手裏,有人雄心壯誌要讓月族重新崛起於魔界之巔,有人頹喪欲死,有人苟延殘喘……不管是哪種,他們的行為模式在蒂裏斯汀眼中卻沒有什麽分別,隻不過是目標區別罷了。但是雲不同。回想他出現至今一路所行所為,她不明白,不明白這個男人在想什麽,不知道他想要什麽,不知道他想做什麽。

這個男人是個巨大的未知,過去是迷,現在也是迷,就像他的名字,一如雲彩變幻無常,便是此時看著他,卻什麽也看不清。他仿佛不是這世間的人物,所思所想完全沒有共通點,就像是個興之所致隨性而為的孩童。他可以隨心所欲的去救一個小小的卑賤人類,無視魔族潛則任用人類女子為護衛,轉眼間又將人類屠國滅族。他看似不爭不搶,卻不聲不響一手將獸人族滅種,一手又強勢收服夜精靈,不動聲色間訓練出一支可怕可怖的無敵鐵騎。若說是為了魔族的榮耀,甚或和長公主爭權,他卻在這事關魔族大計的最關鍵時候,選擇來了這裏。

蒂裏斯汀遠遠的眺望著孤獨站著的男人,那瘦削的身影看起來像是隨時就要隨風飄走,心中百味翻滾。

他到底想要什麽?

雲背負著手,氤氳的黑色氣息從他腳下向後蔓延開去,在他的身後,停放的是戰死的戰士們。

陰雲變幻,天空顫抖著,想要反攻,羅密得的光芒卻被層層雲霧遮擋著,隻能讓風發出恐嚇似的呼號。雲望著天,冷冷一哼,天地噤若寒蟬,連風都停下了咆哮。

雲彩散開了,像是不屑羅密得徒勞的掙紮。

微弱的陽光灑落下來,照見深邃的漆黑,黑氣咆哮似的瞬間擴散開來,轉眼間將整個戰場覆蓋。剛剛轉生的骷髏卻極其受用,蒼白的骨架在黑氣纏繞下逐漸變得漆黑,反射出森冷的色澤,仿佛鍍上了層保護膜,透射出金屬質感。嘎嘎嘎的嘈雜聲響下,骨骼更開始詭異的生長扭曲,一層層包裹起來,就像是穿上了一層盔甲。

黑氣終於漸漸變淡,變散,向著茂密的森林散去。從雲腳下開始,身後所過所有地方,大地已變成一片墨黑。他抬頭望著極北之地,麵無表情,嘴角卻露出詭異的笑意,扭曲**著痛苦的靈魂。

身後傳來整片喀拉喀拉的嘈雜響動,新生的亡者沉默的站立著,覆著漆黑盔甲的骷髏站在他們最前引領著恭身下拜。骨架顫動的聲響像是一曲生硬的殺曲。

“終於……開始了……”

————————

佛爾利斯撞進茂密的樹叢中,堅硬的枝葉扇在他的臉上打得生疼,分開的荊棘刺進他的傷口,刺骨的劇痛瞬間襲遍全身,劇烈廝殺和連續的奔跑終於讓他精疲力盡。他跪倒著順勢趴下,熏黑的臉埋在肮髒的泥土裏,嗅著空氣中徘徊的青草香,恍如隔世。

但隻是那一瞬間,眼前揮之不去無盡的黑煙烈焰,黑衣同伴沉默的殺戮與冷酷的赴死,魔界人悲慘的哀嚎和絕望的怒號在他的耳內激烈爭奪,屍體的焦臭混雜著濃鬱的血腥衝擊著他的鼻梁!佛爾利斯雙手抓著大地,用頭拚命的砸著土地,直磕得頭破血流將他臉上透明的**蓋過。

他又一次可恥的活下來了。

黑衣戰死了,就算是身中無數刀箭,那個剛硬的男人依然對他說:“活下去,少年。”

所有人都死了,第五小隊隻剩下他了,第七中隊死光了,第三大隊死光了,一起突襲的同伴們都戰死了,隻有他又一次可恥的活下來了。就像是二百五十三天前在那沃爾特冰河旁,普羅旺斯隊長最後的遺言:“活下去,少年。”

“活下去,少年。”“活下去,少年。”“活下去,少年。”“活下去,少年。”“活下去,少年。”“活下去,少年。”“活下去,少年。”“活下去,少年。”“活下去,少年。”“活下去,少年。”“活下去,少年。”“活下去,少年。”

他們死了,他們為了信仰,為了神殿,為了守護心中的女神,光榮的戰死了!

他們死了,他們被最敬愛的神女殿下背叛,被他們所一心守護的女神遺棄,屈辱的戰死了!

但是佛爾利斯無處可說,他不能說!

他能說什麽?告訴世人那是一個謊言?忠心耿耿騎士典範的百合十三騎其實是死在黑暗神殿的同伴手裏?告訴世人那拚死追殺他們的敵人竟然是百合騎士團的同伴!告訴世人原來竟然是我們忠心耿耿效忠的神女殿下一手將我們推入死路?還是告訴世人,這一切都是假的!什麽百合十三騎,英勇忠誠的戰士,視死如歸守護神女,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這都是黑暗神殿的謊言!是神女殿下的謊言!是奈莉希絲的謊言!是她為了挑起戰爭製造借口所一手製造的陰謀嗎?

——他不能。

同伴們已經戰死了,他不能讓他們死後的聲名蒙羞。佛爾利斯很容易就可以想象自己出麵揭穿後奈莉希絲的做法,普羅旺斯隊長他們的聲名會被質疑,他的解釋會被質疑,唯一無損的隻有奈莉希絲!那個女人,那曾經景仰憧憬的女神用世上最美麗的笑容露出了刺穿他心扉的譏諷目光!

而他們是英雄,他不能。

所以他隻能沉默,即便活下來了,也隻能像狗一樣的活著。佛爾利斯·西西裏亞這個人從世界上消失了。是的,是消失,因為他既沒有死亡也沒有生存,一切擁有的痕跡都不存在了。

他不再是百合騎士團的戰士,甚至連“曾經是”都不再存在。他也不是格蘭迪·西西裏亞,格蘭迪從幾年前家破人亡時就死去。他是一個無家可歸的遊魂,在這片沒有歸處的土地四處遊**。

他被遺棄了,他是被遺棄者。

落人群,也許隻有落人群是他這種被遺棄者的歸宿。

他沒有了信仰,沒有了劍,沒有了身份,沒有了家,少年從北方一路流浪,直到落人群,直到這裏,他找到了同病相憐的人們,找到了被這個世界遺棄的人群。

他感到很安心,就算普法總是沒事找事的找他的茬,就算坎布爾長得像頭豬還笨得比豬還蠢,就算西列特是他以前最看不起的膽小鬼,就算卡麥侖總是喝得大醉然後讓他買單和收拾殘局,他還是很開心。

……

坎布爾:“那當然咯!要多吃一點才有力氣減肥啊!”

普法:“喂新人!這是你這個月薪水的一半!為了防止你被騙,剩下的我先幫你保管!”

休力匡:“看看,是薩莉!拉普斯丁隊長的漂亮女兒!”

西列特:“噓!小點聲,隊長來了。”

卡麥侖:“嘿,新丁,我們一起去喝酒吧!”

普羅旺斯:“好嘛,小子,這麽光明正大的偷看神女殿下!”

“切!我什麽我?男子漢大丈夫,敢看不敢認啊!”

“就是就是。”

“想當年我也……”

“滾一邊去吧!混蛋拉斯!你哪有這小子囂張啊!在前輩們麵前就這麽死死的盯著看!”

“什麽!明明是你出賣我害我不敢再看的啊!你個混蛋!”

……

“活下去,少年。”

“活下去,小子!”

“活下去,新丁!”

“活下去,朋友。”

“活下去!”

“活下去!!”

“活下去!!!”

“活下去!!!!”

……

“真是個懦弱的孩子……”女人寵溺微笑,滿嘴鮮血,撫摸著他的頭,手溫暖。

利劍猙然,殺機凜凜,隻有安靜一如既往:“真是個懦弱的孩子……”

……

佛爾利斯手抓著大地,手指深深的插入土裏,凍結的堅硬泥土掀開他的指甲,血肉模糊,他還在拚命攥緊!緊繃的牙咬得蹦蹦作響,泥土混著草根連著血在嘴裏咀嚼,草香土臭血腥,混雜成難言苦澀。壓抑的低吼在喉間掙紮,淚水卻無情的刷過他的傷口,冷冷的譏嘲他的倔強和所謂堅強。

他,甚至連嘶聲大喊都不能!

他,甚至連嘶聲大喊都不敢!

在無法戰勝的強大麵前,恐懼輕易的撕開他勇猛堅強的麵具,將他的驕傲和尊嚴踐踏在腳底!

就算他一遍一遍的鼓勵自己,告訴自己要站起來,站起來站起來站起來!他還是在顫抖,在傳授他劍技的老師麵前,連劍都握不穩,驚慌失措的模樣和當年一般。

他蜷起身子,仿佛又回到當年家破人亡的那一段乞丐生活,冰冷的冬夜裏蜷縮在街角,將四肢全部收起,緊緊的抱著自己縮成一團,小聲的呻吟:“媽媽(老師)……”

帕博看著森林中忍咽哭泣的少年,胸口傷口又開始隱隱作痛。眼前仿佛又開始回放那夢魘的一刻,在黎明到來前,那最深的黑暗將所有期待的光明全部掩蓋。無可抵擋的巨浪瞬間便淹沒了落人群那小小的抵抗花火。

落人群敗了,家沒了,兄弟們死了。海浦老師和埃德蒙生死不知,殘餘的血狼團戰士們護著他且殺且退——好吧,這是比較委婉的說法,事實上他們就像喪家之犬被追趕著四處逃竄,那些身穿玄甲的騎士簡直就是魔鬼,無動於衷的屠殺了這麽多人之後依然還可以麵不改色的繼續追殺這一群逃亡者。

他們若不是天生的殺人狂,就是純粹的瘋子。而統帥這一群人的那個人……即便別人忘了,帕博也永遠忘不了當年一見時那個殺氣凜然的少年給他所留下的印象。

他牢牢記得埃德蒙最後的囑托,帶著他們逃出去,把血狼團的種子帶出去……為了落人群……

他們在魔森中不斷繞圈拉遠,一路打打逃逃,直到剩下這幾十個人,終於漸漸擺脫了那些玄甲騎士的追蹤。當然,在帕博看來,他更覺得像是對方根本不把他們這隊殘兵放在眼裏。即便如此,他依然不敢大意,帶著這幾十號人在魔森中繼續繞圈漸行。而今天,這是他第一次遇到其他活下來的人。

那麽多比他成熟老練的傭兵們死了,那麽多能征善戰的戰士們死了,活下來的人們純粹是運氣。他沒想過遇到的會是這個半大孩子,但仔細想想也不算什麽,就像那孩子現在的哭泣。對他懦弱的憤怒潮水般退去了,強抑的悲傷從心底泛起,臉頰突然濕了,帕博抬起頭,被遮擋的天空看不見雨。他轉頭,身旁的人們不知何時早已淚流滿麵。

他們沒有家了。

他們已經沒有回去的地方。

死戰,城破,一路逃亡,神經緊繃,所有人都將悲傷拋諸腦後,不去想不敢想,所有人都下意識的避開了話題,直到看見少年流淚的模樣。他們也想哭的,他們想哭啊!

為什麽不能悲傷?

失去了家園,失去了摯愛的親人,失去了多年的朋友,失去了陪伴生活的一切,失去了寧靜安詳的幸福,怎麽會不痛苦?少年的痛苦隻不過是個引子,喝斥的話語還沒到咽喉便吞了回去,帕博發現自己的臉頰同樣濕了。

就這一次。

就這一次,好好大哭一場,以後擦幹淚,我們要繼續戰鬥!我們要重振血狼團!我們要再殺回來!打敗侵略我們的敵人!我們會奪回我們的家園!就這一次,讓懦弱的我們大哭一場。

就這一次。

所以,就這一次。

放開緊握的拳掌,雙手撐住臉頰,將大半臉龐遮進手掌,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合格的領袖。而那個他所跟隨的人,卻竟然先他而去了。當不到十四歲的喀羅放聲大哭的時候,哭聲就再也止不住了,傳染般互相浸透,被強自壓製的一切情感瞬間衝破脆弱的堤防。森林低低的壓著,枝葉沙沙作響,萬裏無雲的天空灑下溫暖的陽光透進魔森,照見一片淒涼。

少年淚眼婆娑的望著這一群同病相憐的人們,心底突然莫名其妙浮現的卻是昔日恩師的寂寞倩影以及最後一泓青鋒的冷冽。

“……跟我走。”

(孩子,來。)

模糊的視野中,那個人伸出了手,冰冷的容顏努力牽出微笑,僵硬而溫柔。

(我會保護你的。)

逆襲而來的巨大悲傷瞬間擊垮了少年脆弱的心防,將強逞的堅強洞穿開來,連那壓抑的憤怒一並淹沒。

我要回去。

我一定要回去。

淚越流越多,少年眼中的世界卻越發清晰起來。

我要去見她!

我想去見她……

老師……

娜蒂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