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說:“寶哥,你去哪裏?”

“浪跡天涯。”一陣風吹過,掀起他的夾克,

“二班的小胖,要是再欺負我怎麽辦?”

“我走了,你就變成男人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語氣突然凝重了起來。

我把小豬往地上一摔。“寶哥,這些都給你。”

“收起來。”他笑了笑說道:“以後你要自己買切糖了,記住,別告訴那老頭我不在,不然一分錢就買不到三塊了。”

“那你什麽時候回來?”

“四海為家,何處不是家。”我看見一個折了胳膊都不曾流過淚的人,此刻竟然濕潤了眼角。“告訴隔壁村的二丫,那晚偷看她洗澡的人就是我,不管她願不願意,她都已經是我的女人。”他單手拾起背包往背後一甩。“如果我能活著回來。”他頓了頓。“娶她。”

我看著他遠去的背影,隻能任憑風吹幹我的眼淚。

他這一跑就是七八年,這七八年可把我大伯給苦壞了。當年他前腳從村後頭出了村,五虎就帶著闞李兩家二十幾號人從前頭進了村,吵吵嚷嚷著要村裏把我寶哥給交出來,說是要就地正法。在得知我寶哥已經跑路了之後,這五虎好不氣急敗壞,倒是想來個老虎發威,可是找不到人下手,好歹也是道上混了十幾年的人,總不能兄弟五個把我大伯這孤寡老人揪出來,一頓拳腳下個狠手什麽的吧。

後來人是跑了可這廟還在,畢竟自己的兒子打傷了人,我大伯和我爹將家裏所有的積蓄都拿了出來,親戚朋友,村裏人家家都出力湊了份子,好歹總算湊了個小半麻袋,足有一千五百塊現錢,賠了人李家,送走了五虎。那個年代在我們那個地方,一千五百塊錢可真不是小數目,那時候誰家娶個媳婦,辦的紅紅火火的頂多也就花個幾百塊。

事後沒幾天,我大伯賣了地和牛,將村裏人的錢給還了,可在農村沒了地就沒了活計,我大伯和我爹就兄弟兩個,兩人從小感情就好,我爹索性就靠著我們家的三畝地包了我大伯的吃喝,而我大伯平日裏就跟我爹一起下地幹活,沒事的時候就去村西頭的塘裏撈點魚蝦,捉個王八老鱉啥的送去縣城的飯店裏換點零錢用。

這清貧酸苦的日子一過就是七八年,我成績不好,讀完初中也就沒在念書了,我爹托人在縣城的一家機械廠給我謀了一份學徒工的差事。臨走的那天晚上,村邊的小河旁,我向二丫說了寶哥交代我的話。

也許是年少、也許是懵懂,我讀不懂她當時臉上的表情,隻能看見她眼角的淚水滴落在小河中,隨波遠去。後來我爹來縣城看我,我才得知她在我走後沒多久、遠嫁他鄉了。

後來又過了幾年,廠裏放了假,我剛到村子口,老遠就看見我家門口停了一輛又高又大的白色吉普車,周圍還圍了好多人在那圍觀,要知道那年頭,我們鎮長上縣城公幹,那都是騎自行車的,整個一個鎮政府也沒有一輛小汽車!

我進了家門才知道是我寶哥回來了,門口的車也是他開回來的,寶哥沒有成為大俠,但卻發了財,人也成熟了許多。他從鎮上找來瓦匠隊,扒了他家的破瓦房,愣是蓋起了一棟二層小洋樓,紅磚綠瓦還帶個後花園,樓前也做了水泥地,好家夥,那氣派的,真是羨煞左鄰右舍,堪稱大羅村的地標。

還是在村邊的那條小河旁,我告訴寶哥二丫姐嫁人了。他盯著波光粼粼的水麵笑了笑,我發現他的眼神中已經沒有了當年的青春無邪。

來年開春過了十五,寶哥丟了一筆錢給我大伯,甚至還給他二叔也就是我爹足足一萬塊錢,又花大價錢贖回了他們家的地,說是得回廣州了。

就在他要走的頭一天晚上,我是連滾帶爬,軟磨硬泡,使出了渾身解數,終於求得我爹同意讓我跟寶哥一起去廣州打工。

有道是兒行千裏母擔憂,我媽聽說我要去那麽遠的地方打工,橫豎舍不得整整哭了一宿,是左一句囑咐右一句說教。後來光說還覺得不過癮,還要行動起來。她在後院的地裏挖了半天,翻出了一個黑色的小葫蘆,小心翼翼的摳掉上麵的泥土,又用布擦了又擦,然後讓我爹趕緊連夜上後山,去采點樹脂回來。

我見她對這個小葫蘆如此煞有其事,便問她這葫蘆裏賣的是什麽靈丹妙藥,她神秘兮兮的告訴我,裏麵裝的是三寶的血。

說起這三寶,我反正是沒見過,我那會還沒出生呢。要論輩分我還得喊這三寶一聲三叔,它是我爺爺飼養的一隻大白貓,一隻體型壯碩,塊頭堪比一隻小白虎的大白貓。爺爺稀罕這白貓、寶貝的緊,據說三寶在家裏的地位比我爹和我大伯還高,爺爺拿它幾乎當第三個兒子看。

至於這三寶的血怎麽會裝在葫蘆裏被我媽埋在後院,還得從我大嬸的死說起。我大嬸是隔壁村山人的女兒,山人就是替人主持喪事,壓棺上山、下葬入土、做法超度的人,山人大多是世襲,並且傳男不傳女。

我大嬸嫁過來後生下我寶哥的第二年,村裏不知從哪來了個行腳相師,在曬穀場上擺案算命、向天問卦,替村民占卜吉凶,收點錢財做盤纏。可還沒卦卜幾人,這相師一見前來湊熱鬧的我大嬸,便小腿一軟,撲通一下就朝我大嬸下了跪。我大嬸一看這通曉天機玄理之人向她下跪,那怎了得,頓時也是誠惶誠恐,連忙上前攙扶。可這相師就跪在地上連連後退,還不住的磕頭,說是他一班門弄斧之小士,道行淺薄,還望饒他小命,說完也不理一幹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村民,卷了東西就溜。

也就前後腳的功夫,這事就傳到了我爺爺的耳朵裏,我爺爺覺得這事有蹊蹺,揣了兩包“貓對貓”帶著三寶,朝著相師離去的方向就追了上去。這“貓對貓”也算的上是好煙了,最起碼對我爺爺來說是最能拿得出手的煙了,那時候流行一句順口溜,叫公社幹部“水上漂”,大隊幹部“貓對貓”,小隊幹部“大鐵橋”,人民群眾“白紙包”。這“水上漂”指的就是“東海”煙,“貓對貓”說得便是“雙貓”煙,這兩種煙都是高檔煙,要憑票才能買到,一般老百姓想弄上一包,可謂是難如登天。這“大鐵橋”雖然不用票,可價錢也不便宜,因煙盒上繪有蚌埠淮河大鐵橋而得名。至於一般老百姓,我爺爺以及村裏人平常抽的基本都是清一色的“白紙包”,就是有些人家私自偷種的煙草,烤幹了,用白紙卷起來,然後碼二十支再用白紙包好,趕集的時候就拿到集市上去賣,通常都是很便宜的。

後來爺爺追那相師直到天黑了才回來。整個人就像隻剩皮囊一樣、沒有了神采,跪在地上望著夜空,那一聲悲鳴是撕心裂肺啊。罷了起身一抹淚珠子,抄了把菜刀,心一橫,手起刀落抹了三寶的脖子。聽我爹說這三寶從頭到尾動都沒動,連哼一聲都沒有。然後用三寶的血和相師給的小黃紙,紙連夜繪製了幾十道鬼畫符,也不知道畫的是啥,他也不解釋,隻讓我爹和我大伯各自拿了回去貼在自家的所有窗戶和門上,又用葫蘆盛了兩葫蘆純血讓其各自埋在自家後院。

之後的日子其他一切正常,隻是唯獨我大嬸的身子是越來越差,一天不如一天,稍微有個風吹草動的,便不是傷風就是感冒,整日裏都是病殃殃的,僅僅兩月有餘就去了,走的時候身子骨那是消瘦如柴幾乎都沒了人樣。

第三章 毫無音訊

我大嬸死後,我大伯便整天追著我爺爺問,可我爺爺始終也說不上個一米乘二五來。隻道是當時追上那相師,他是好一頓苦苦哀求,兩包“貓對貓”是一個勁的往相師口袋裏塞,但那相師就像是撞見了連孫猴子都對付不了的妖魔鬼怪似的,唯唯諾諾,死活不肯吐露半個字。

隻是轉身一看見跟在我爺爺身後的三寶,那家夥霎時就眼露靈光,繞著三寶是左轉了三圈右轉了三圈,差點沒把眼珠子給瞅掉出來,捋著胡子嘖嘖稱奇道:這大白貓脊如龍背,形似白虎,古文中有記:以畫三昧作佛事,龍虎狸豹兕象獅。這就是傳說中的龍虎狸啊,實乃世所罕見之辟邪靈獸,其血能殺邪於無形,消煞於頃刻。接著又對我爺爺點道:你們家之所以至今邪未外露,血光之災未現,全因被其靈氣所壓製。但光壓不消畢竟不是長久之計,之後傳了我爺爺鬼畫符那一套後便迅速離去了。至於我大嬸究竟是怎麽回事,他說他實在是不敢說,那附體之邪物,異邪無比,他道行太淺實在不敢招惹。

話又說回來,我爹被我媽支去采樹脂,在後山是整整蹲了一宿,直到天快亮了才回來。我媽接過采回來的樹脂,從葫蘆裏倒了幾滴三寶血揉進兩團樹脂中,然後拍扁了,用火烘幹,再打眼穿了紅繩,一個讓我掛在胸前,一個讓我交給寶哥。並且又語重心長的囑咐我,無論何時都不可摘下來,外麵的世界什麽妖魔奸邪都有,你帶著三寶血,媽才能放心。

我心想我隻是出去打個工,賺了大錢,回來光宗耀祖,可怎麽就被整的跟要去西天取經似的。

可為了讓她放心,雖然我心裏是不屑一顧,但還是將她親手做的辟邪琥珀,畢恭畢敬的貼身掛在胸前,並且向她保證人在這掛件就在,絕不離身。我媽見我如此,才寬下心來。

這麽一來一回一折騰,天就大亮了。寶哥來接我,我跪別了二老,拿了包裹便上了寶哥的吉普車,和他一起踏上了南下的路途。一路上閑著無聊,我便讓寶哥跟我說說他這幾年在外麵的心酸血淚史。他說的是輕描淡寫,我聽得是感慨萬千。想來他孤身一人在外麵闖**也著實不容易,要不是他福大命大早就埋骨他鄉了。我當時忽然覺得鎮上老黃家茶館裏,說書老頭講的故事那都是哄小孩聽的,寶哥的事跡比他講的那些傳奇的多了去了。

到了廣州,寶哥先是帶我玩了幾天,說是讓我先見識見識世麵,免得日後被人取笑是個鄉巴佬,丟了他的臉麵。我就像是個剛剛逃出生天的井底之蛙,開足了眼界,白天那是紙醉金迷,夜晚那叫燈紅酒綠,人生中的許多個第一次都在那幾天中給交代了。寶哥還教會了我抽煙,說是男人不抽煙,到哪就跟個木頭似的,沒氣勢。

玩夠了,寶哥就把我領到了古玩市場中的紅升堂古玩鋪中,教我拜見了大掌櫃金老,之後我便收了心,老老實實的開始了我這南下打工的日子。

我平日裏就是幹幹雜活,打掃打掃衛生,送送貨之類的。鋪子比較大,上下三層,一層當然是擺櫃賣東西的地方,二層是陳列例如一些奇石,根雕等大件的地方,頂樓是宿舍。在廣州的這三年,我就住在這頂樓,每當夜晚,窗外遠眺,看著遠處的都市霓虹,對一個從小連路燈都沒見過的人來說,那一盞盞萬家燈火,就好似是夜空中落下的滿天繁星,看著就讓人神往。

金老是東家身邊的老人,據說一輩子無妻無子,替東家掌管這紅升堂都已經四十多年了。這老頭子在古玩界有個外號叫“火眼金”。據說不管什麽字畫、不論什麽年代,他隻一眼便能識出真假,三十年來從沒走過眼。廣州城裏製假畫的畫師,沒有一個贏得過他這雙火眼的,對他是又敬又恨,最後混不下去基本都遠走他鄉去別處討生計了。

除了我和金老,鋪子裏還有兩個夥計,一個肥頭大耳叫包子、山東人,一個骨瘦如柴我們都叫他瘦柴、是江西人。他們兩個都是何老的徒弟,學藝十年有餘了,跟著老頭子後麵學習鑒寶看畫、辯偽識真以及古董經營之道。兩人現在已基本出師,平常鋪子裏就他兩站櫃接客,除非肥主上門,或是有高價錢的上等貨,否則何老基本都是在後堂喝茶、不出麵了。

至於我寶哥具體是幹什麽工作的,我問了他也沒說,我隻知道他平日裏不在鋪裏上班,屬於東家身邊的人,而且隔三差五就出差,隻是以往出差長則半個月短則三五天,可這最後一次出差都半年了也沒見回來。

起初我也沒怎麽在意,隻道是東家讓他出了遠門,他走的那天來帶我去吃飯,也說這趟差事時間短不了,估計沒個兩三個月的功夫回不來,讓我好好照顧自己,沒事就待在鋪裏,別出去亂晃,有啥事等他回來再說。席間酒過三巡,我隱隱聽他歎了一口氣,一邊搖頭一邊嘴裏念叨著什麽,好像是“也該了結了”什麽的,具體的也沒聽清楚。後來我問他說啥,他支支吾吾的說沒什麽,然後一個勁的跟我喝酒。

這次老管家讓灣仔接我過來,也不知道是不是有關於寶哥的消息,我心裏想著,感覺車子漸漸的慢了下來。透過車窗外揚起的細細塵土,一棟極富嶺南特色的西關大屋映入眼簾,屋高而狹長,由水磨青磚石牆築成,坐落在一個村莊的最後頭,周圍除了一汪水塘什麽都沒有,顯得寧靜而又孤傲。

車子停穩後,灣仔下了車對我說道:“下車吧,老管家在廳堂等你呢。”

我下了車,一陣青草與泥土的芬芳沁入我的心扉,那是鋼筋混凝土構築的城市裏沒有的味道。隻見屋前是一扇雕工古樸的老舊吊扇矮腳門,後麵是手腕粗的趟攏門,最裏麵才是上等硬木做的大門。說實話這是我第一次來東家的住處,替東家賣了三年力,我從沒來過這,更沒見過東家本人。東家幾乎沒有親自插手過紅升堂的買賣,平常鋪裏大小事務全憑金老決斷。至於東家的老管家,我倒是時常能見到,因為他每個禮拜都要去鋪裏收賬。

灣仔叫開了門,領著我穿過門廳、天井、轎房來到中庭院中,院中栽種著各式花木,築有假山魚池,假山中還襄有一尊南海觀世音石像,頗有些幽香清遠的意境。

中庭院的後麵便是整棟宅子的正廳,主人家會客的地方。我走進去隻見廳堂正對大門的一麵牆上,掛有一幅巨大的猛虎下山圖,筆墨勁道,栩栩如生,兩隻凶悍的虎眼望向來人,張著血盆虎口,讓人看了不寒而栗,來人還沒進門就先丟了三分威風。

這下山猛虎可不是尋常百姓家裏能掛得上牆的,小時候聽村裏老人講,這猛虎下山圖戾氣太重,尋常人家根本鎮不住,若是隨便掛了輕則事事不順,重則命喪虎口。自古以來隻有將門之家、達官顯貴、一方巨賈等門風顯赫之家才能掛的起,並且虎口必須朝外,家主最好肖龍,這樣可以鎮宅護院邪不能侵。

猛虎腳下是翹頭條案,條案之下擺有一張約一米見方的八仙桌,兩邊各擺一把高腳太師椅,都是上好的紅木製成。再往下廳堂兩邊各設有六把椅子,由四方小幾隔開,老管家正坐在左邊一排的第一個椅子上,身旁坐的是他的跟班虎頭,每次老管家去鋪裏收賬都是這個長得虎頭虎腦的家夥陪同一起。右邊一排自上而下坐著四個人,三男一女,沒一個是我認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