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霪雨連綿下了一周,半山腰的鬆柏、三角楓、烏桕,還有些不成形的楓香,一個趕著一個撐出綠油油的冠頂。氤氳朦朧的雨氣罩在上頭,遠遠遙望,似成團滾動的繡球。

鹿霜凝回視線,聚眸看著玻璃窗裏的倒影,蘇月給她選的禮服是Valentino的夏季新款。腮邊鬆鬈的發絲迎合臉型,越發讓人顯得乖巧淑靜。

她抬手扯了扯發尾,鬆柔的發絲跟失力的彈簧般,墜墜彈了下,不複方才的完美。

玻璃鏡麵來來回回流動著數道影子,女聲笑盈盈回**其間。鹿霜第一次進沈宅,無人同她交談。

斜後有兩道視線時不時推到她這兒來,鹿霜能隱約聽到不屑的嘲弄聲飄到她耳邊。

“談姨居然把她們母女帶到家宴上來,三叔難不成真會娶她媽媽?”

“難說,畢竟外頭養這麽多年,要娶早娶了。”

“爺爺會同意?”

“想什麽呢,爺爺最看重出身,這種人當情人就算了。正經娶進門,豈不會被人笑掉大牙!”

屋外影影綽綽間閃起一束車燈,鹿霜見蘇月送了個眼神過來,走到她身側。

聽蘇月捏著細長的香檳杯,對談麗嫻說:“我家鹿霜也是美院的,還真是和您有緣分。”

談麗嫻不著痕跡打量她一番,“倒是和你一樣,長相上沒得挑。”

大門處響起一陣腳步聲,鋼琴舞曲戛然而止。彈琴的女孩提起裙擺起身,衝門口的人嬌俏叫:“七哥哥!”

她這一出聲,所有人的目光似被操控般,齊齊投到那方。屋外的兩位男子先後走了進來,鹿霜循聲望去。

那是鹿霜第一次見沈侓川,他穿一身剪裁得宜的黑色襯衣,外套掛在臂彎處。筆挺的西裝褲管,一走一步,一絲褶痕也未留下,幹淨利落。

那張臉上笑意疏淡,眼中漠然睥睨著腳下草芥。

本就驚絕的五官,如同封在冰霧裏,令人捉摸不透。

“談姨。”

沈侓川和談麗嫻,還有妹妹們打過招呼。一眼掃過去,視線在雕花攢金的長條沙發末端頓了一息。

“有客人在?”

“蘇太和鹿小姐。”談麗嫻介紹的極為隨意,蘇月額角的青筋似扭曲的蚯蚓牽到眼尾,很快隱匿。

“我先去看爺爺,你們慢玩。”他疏離同兩人點頭示意,說完便上樓。

倒是身後的助理不由怔怔,不是別的,隻怪夫人邊上的生麵孔實在搶眼。

她臉小不夠一掌遮,素著五官,皮膚泛著透明的玉色。纖細的鼻子,人中略短,上唇微微翹起。

兩眼距離稍寬,嵌著一對清淩淩的水眼,中和了眼尾勾挑出的嫵媚,反而露著一股子孩子氣的天真。

沈侓川一走,談麗嫻不足五歲的小女兒,後知後覺現身,撇著嘴窩到她膝邊,搖搖她的胳膊,“媽媽,我都沒和七哥哥說話呢。”

“你七哥忙得很,哪有空理你,”談麗嫻摸摸她的臉頰,“不過他今天要留一晚,還不去把那副畫拿出來送到他房裏。”

小姑娘一聽,亮起圓溜溜的大眼睛,撲騰著小腿往二樓臥室趕去。

鹿霜有一搭沒一搭的聽著,指尖敲著杯壁。恍惚中腰側被人擰了一把,她不動聲色回神,麵向談麗嫻。

“鹿小姐大二就辦過畫展了?”

“隻是個私人展,借了孫教授的光。”

“能得孫教授青睞,已經說明實力了,不過,”談麗嫻盈盈笑著,話鋒一轉,眼角餘光點到蘇月,“聽說,藝術館市場部一直在推你和法國那邊的作品。消耗這麽大,很難沉下心學習吧?”

“您說得對,所以我接下來想好好沉澱,把重心放在考研上。”

談麗嫻頗為讚同,意味深長拉著蘇月,“鹿小姐果然是聰明孩子,學得多,才能走得遠,蘇太,你說呢?”

一番話讓蘇月臉色青一陣白一陣,趁著幾位大小姐起哄跳舞的間隙,拉起鹿霜借口透氣拐進間空房。

房門一合,鹿霜遭她重重一甩,身體跌進沙發,後背撞得生疼,眼眶登時紅了一圈。

蘇月壓聲低斥道:“好不容易進一次沈家,管好自己的嘴!”

鹿霜撐著坐墊起身,“我說的,夫人不是很愛聽?”

“你以為談麗嫻給你說兩句好話,就不用再畫了?”蘇月上前兩步,注意著門外的動靜,“程慕馬上就回國,不如想想該怎麽好好哄他。”

提到這個名字,刺耳的輪胎剮蹭聲,濃烈的血腥味紛至遝來,胃裏瞬時酸水翻湧。

鹿霜忽地掀眸,澀澀一笑,“好啊,賣肉得按斤稱,我把自己再喂胖點。以免缺斤少兩,壞了您的口碑。”

“你!”

揚起的巴掌僵僵凝在半空,蘇月生生止住了,憤然俯視鹿霜。要是這巴掌打下去,還真就如她的意了。

眼下是她上位的關鍵期,且還在沈宅,不適同鹿霜弄得太過難看。

“鹿霜,”她陰惻惻開口,“要硬氣就一直硬氣,惡心我,你有什麽好處!”

鹿霜拂下裙擺起身,說:“媽,我的骨頭早被您敲得粉碎,哪來的膽子硬氣。”

她眼睫下垂,語氣一片涼薄譏諷。

蘇月嗤聲,抓著手包走到門口,“記得最好。”

砰。

房門輕響,門邊的魚缸震了震,水波一圈圈擴散,由小至大,緩緩消失。

鹿霜胸口發悶,撇起一角凸紋提花窗簾,手指扣到拉環,推拉門即開一臂寬縫。屋裏明亮的橘黃燈光吞了外頭微弱的光線,天空黑沉沉的。

她瞳孔稍縮眯起眼,鼻尖嗅到股淡淡的煙味。幽藍暮色裏,一點子猩紅火光忽忽閃動,倏爾似掉落的流星,懸在半空。一縷縹緲的青煙徐徐嫋繞,愈發模糊視線。

煙幕後頭,男人身形挺拔。撚煙的手腕骨隨意搭在欄杆外,視線從遠方漫不經心移到她這兒來。

外麵的陽台連通走廊,能從外麵直接到這裏。他應該剛走到這兒,沒聽到屋裏的動靜。

鹿霜吸了口氣,兩人視線撞到一處。淡漠的眼神,讓鹿霜似感到在仰望白雪皚皚的高峰,空寂蕭索。

“不出來?”男人倏然出聲詢問。

“不打擾沈先生。”女孩明眸善睞,回答非常體貼。

沈侓川掀眸睨她一眼。

鹿霜喉緊,蘇月若嫁進沈家,她和沈侓川則成名義上的堂兄妹,可以跟著小輩們叫一聲“七哥哥”。

她歪了歪頭,“以後還請七哥哥關照。”

沈侓川側過下頜,呼出嫋嫋薄煙,頸上的凸骨滾了下,“鹿小姐認親,一向這麽快?”

聽不出什麽語氣。

“沈先生能認下,就是我的榮幸。”

這是蘇月精心教引下的弧度。

輕靈,幹淨,不設防的純質。如何挖掘放大這種美,沒人比蘇月更清楚。

甜膩膩的笑她自己都內心作嘔,不知看的人如何。

皮鞋底碾蹭輕響,沈侓川單手抄兜斜倚著欄杆。空氣被撥動,鹿霜捕捉到男人身上的香水味。似一捧雪,清冽幹淨,後調是沉穩的木質香。

他視線再度飄遠,泰然自若欣賞起夜景。

比起惹人喜歡,惹人討厭更加簡單。

這位高高在上的貴公子,看多了想要擠破頭,飛進沈家的女人。

現下對她,怕是隻有鄙夷和輕屑。

鹿霜帶著虛浮的甜笑,縮回一步,貼心掩上門。

翌日回到學校,小敏電話裏帶著喜意告訴鹿霜:“工資都發下去了,師傅們說,等這批木雕發完,就能換新地方了。”

手裏的顏料箱頗沉,勒得手指脹麻。鹿霜放下箱子,順勢在路邊石凳坐下。

“補貼呢?”

“發了,你交代的嘛,每月除了工資,每家還要另加一千。”聽筒裏窸窸窣窣響起,小敏翻著賬本把額外的補貼念給她聽,最後補充,“裴傾說,他可以不用領額外的補貼,讓我把那錢一齊算給吳叔。”

“不許聽他的。”鹿霜甩甩掌心,用手背抹掉額角的汗珠。

“知道,我隻聽小老板的。”

鹿霜笑笑,掛掉電話,一條微信進來。是跟著她學畫的學生媽媽。

【鹿老師,寶貝國外的錄取通知收到了,謝謝你這一年來輔導我家女兒畫作品。學費已經轉到賬戶,注意查收。另:你媽媽昨天找過我,我按你交代的內容說的。】

她打開短信,裏麵躺著最新的銀行通知。六位數,非常可觀。

鹿霜輕笑,蘇月這次破壞的速度可真慢,一年了才發現這份兼職。她將這筆錢轉了部分出去。

小敏回複:【收到啦!我明天就去和那邊房東簽合同,然後讓師傅們打包搬家。】

鬱鬱蔥蔥的梧桐樹,綠冠如傘,將這條筆直的馬路遮得嚴嚴實實。無數道光束穿透枝椏葉縫探照下來,恍如被陰涼吸了熱氣。落到皮膚上,冷得出奇。

手機叮咚一響。

蘇月:【既然少了份兼職,今晚程慕生日,自己過去。】

隨後又發來一條:【老家的房租快到期了,看你表現。】

鹿霜麵無表情提起顏料箱倒扣進垃圾桶,裏頭滿滿當當的空盒和癟掉卷起的錫管,嘩啦啦傾瀉下去。

腦子有兩根緊繃的弦交錯纏在一起,像兩股角鬥的意識,端看誰能把誰扯斷。

中午,蘇月的助理開車送來衣服和首飾,走前神色複雜對鹿霜說:“經理交代,衣服損壞也不要緊,你給我發個信息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