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父還在考古一線時, 鹿霜最愛看他整理那些殘破的曆史遺物。最先學會的,便是從事物中挖掘所有細微痕跡,用以考證這件事物的來源時間和地點。

敏銳的觀察力讓她在七年前的車禍裏,為自己保留了一點證據。

她把巴掌大的袋子遞給沈侓川。

沈侓川盯著透明袋裏不足一克的藥丸碎末, “程慕的?”

“對, 在我衣服上發現的。”鹿霜小雞啄米一樣點頭, 認真乖巧的想讓人上午揉一把她的腦袋。

“你懷疑, 他當時磕過藥?”

“是可以肯定, 不過我發現時,他已經出國了。後來也沒法證明, 這個與他有關, 所以我隻好把袋子藏起來。”那時她孤立無援, 被困在畫室, 嗓子喊啞也沒人理她。

沈侓川頷首,“現在抓他的把柄應該很容易。”得順藤摸瓜,當年捂嘴再厲害,總會有疏漏的時候。

鹿霜扣著手指, 踟躕問:“這樣翻案, 你沒關係嗎?”

他輕笑一聲,抬手點點鹿霜尚未消褪的臉頰, 清冽的眸珠鮮見戲謔, “已經都得罪了, 不差程家一個。”

鹿霜手指爬到被褥上方,“我媽媽呢?”

“故意傷人, 正拘留中。”沈侓川順應本心, 揉揉她的腦袋, “怎麽, 費這麽大功夫,現在又舍不得了?”

她自知借沈侓川的手玩這麽一出,勢必會被他發覺。現在聽他挑破,鹿霜眼神坦然,“不會舍不得,我隻是做了對的事。”

沈侓川頷首,欣賞小狐狸睚眥必報的性格。

警方那邊不用鹿霜出麵,她在醫院隻住了兩天,確定腦部無大礙,便出院回家。張姨過來負責照料她,沈侓川露了個麵,也不大能見到人。

袁宇送鹿霜去醫院複查,她從網上刷到“時+”藝術館準備推翻重建時,忽一下彈坐起身。

“袁宇,藝術館要重建?”

“是,月底會啟動。”

鹿霜摸摸額角,麵帶疑惑。重建藝術館可不是嘴上說得簡單,拒她所知,沈士杭本人對藝術館現狀是極為滿意的,不太可能會同意。

她問:“藝術館為什麽會重建?”

袁宇的視線飄到後座,謹慎回道:“重建,是沈先生的意思。”

鹿霜暗自吃驚,沈侓川就這麽大張旗鼓去動沈士杭手下的東西?

為什麽?

總不可能,是因為她吧?

鹿霜趕緊止住這個荒誕的念頭,提醒自己別自作多情。

她對沈侓川而言,哪裏有這麽重要。

有了這點隱晦的猜想,晚上沈侓川回來,鹿霜忽然哪裏都不自在起來,目光總是不自覺往他那兒傾斜。

沈侓川鬆開領帶,淡淡睨住她。鹿霜忙不迭用畫冊擋住視線,暗罵自己幹嘛這麽心虛。

床側往下一壓,沈侓川坐過來,拿掉畫冊,抬起她的下巴。

“躲什麽?”

鹿霜麵頰倏爾滾熱,低聲反抗:“哪有躲。”

粗糲的指腹在她唇角揉搓一把,沈侓川逗寵物似的晃晃她的下巴,“過來。”

“去哪?”

鹿霜話落,身體一輕,被沈侓川打橫抱到浴室,擱在洗浴台上。她臀下乍然觸冷,背脊抖了抖,正從鏡子裏看到自己淤青尚存的唇角,和貼著膠布的額頭。

不顯狼狽,倒有幾分我見猶憐的媚態。

沈侓川對她的反應極為熟悉,不論是手指還是別的,總能找到泄洪的閥門,令她覺得暢快。

熱氣騰騰的浴室煙霧彌散,成了一場虛妄的夢境。

一夜疲乏,鹿霜精神困頓,翌日被叫起時,還有點起床氣。卷著被子將腦袋揉進枕頭底,不理沈侓川。

恍惚之下,她似乎聽到沈侓川說了句什麽,迷瞪瞪露出臉。

“你說什麽?”

沈侓川扣好腕表,挑眉斜睨她,眼神晦暗不明,“下周陪我去家裏,給老爺子祝壽。”

鹿霜哦了聲,重新縮回被裏 ,再也沒睡著。

沈老爺子堅持低調作風,年逾九十的大壽,不過是自家人一塊吃頓飯。

鹿霜再次進入沈家,眾人神色各異。談麗嫻臉上劃過一絲複雜神色,隨即熱情拉過她,笑說:“這還是侓川第一次帶女孩子回來,可是讓我放心了。”

比起第一次的明嘲暗諷,談麗嫻這回倒真多了點親近的意思。沈侓川笑意淡淡,去樓上前,對談麗嫻說:“有您幫著看住她,我放心多了。”

“去吧,”談麗嫻會心一笑,“你的人,我能不替你照料好?”

有了沈侓川的吩咐,鹿霜發現其他人的態度似乎遽然轉變。一旁的談麗嫻見狀,輕聲說:“老爺子生日,從不見外人。侓川能把你帶回來,就是認準了你。”

鹿霜聽她說完,心裏直呼“怎麽可能”。

談麗嫻見她臉上泛紅,以為是小女孩羞赧。眼風一瞥,指指走廊盡頭的一張油畫,說:“看,侓川和他媽媽長得很像吧?”

鹿霜放眼望去,油畫上的女人眉眼精致,氣質絕然,猶如一朵清幽孤冷的百合花。沈侓川和畫中人有七八分相似。

談麗嫻輕歎說:“說起來,他母親去得早。我雖沒看著他長大,不過想也知道他小時候多孤單。以前還擔心他性子冷,沒個貼心的人陪著。現在看到你,我可就放心了。”

鹿霜冒出見家長的錯覺,好在理智適時敲醒她,沒讓大腦徹底眩暈。談麗嫻對她莫名喜歡,一點不見生疏客氣。還將家裏幾位小妹妹們正式引薦,就差明白告訴她們,鹿霜是沈侓川定好的人。

邊上有個長臉卷發的女孩輕屑掃了鹿霜一眼,說:“我就說七哥怎麽會突然和三叔鬧矛盾,原來是為了她啊。也沒什麽三頭六臂嘛!”

談麗嫻輕聲提醒,“琦琦。”

琦琦又將同一個眼神,丟給談麗嫻,“談姨,我哪裏說錯了?藝術館是我爸的心血,七哥為了她,說重建就重建,把我們這些真正的家裏人放在什麽位置?”

談麗嫻柔和說:“鹿霜是你七哥看重的人,第一次見麵,咱們都。”

“什麽第一次?”琦琦冷冷哼聲,“她上次來時,可是和姓蘇的小三一起。那時您怎麽不說這話?合著就您會做好人?”

此話一出談麗嫻柔色不再,定定望著琦琦,“今天畢竟是老爺子的壽宴,你就是有再多意見,現在是不是也該收一收?”

搬出老爺子,琦琦瞬時熄火,不情不願轉身,氣衝衝上樓。

談麗嫻衝鹿霜不好意思道:“她大小姐脾氣,你別生氣。”

鹿霜不明原因冒出片片雞皮疙瘩,她現在算是明白沈侓川早上看她時的眼神。

萬萬沒想到沈侓川會以這種身份帶她回沈家。

這種正式重要的場合,鹿霜開始不由自主產生奇怪的衝動和幻想。

她覺得自己似乎被神眷顧了。

是她一直想錯了?沈侓川不過是麵冷,心其實是熱的?

鹿霜理智上覺得不可能,有個小人捏著刀抵住她的眉心,聲嘶力竭叫她清醒一點。她努力抑製住心底細細密密的顫動。

可腦袋裏還有另一個小人瘋狂搖旗呐喊,或許就是真的呢?不然他怎麽會為了你得罪沈士杭,得罪程家?

兩個小人極度拉扯著,鹿霜麵上不顯,心裏早就翻了天。

沒一會,袁宇下樓請鹿霜去書房。

鹿霜方一進屋,便觸到沈侓川似笑非笑的眼神。視線一轉,她終於見到了那位老態龍鍾的當家人。老爺子坐在電動輪椅上,眼白渾濁,精神卻依舊凜凜。

而沈士杭坐在沙發另一端,麵色青白,顯然剛被氣得不輕。

鹿霜腳下踟躕間,沈侓川走到她身側,牽著她的手,淺聲說:“讓爺爺好好看看你,認個臉。”

鹿霜手指發僵,愣愣抓住他的手,清晰聽到腦袋裏拿刀的小人,剖腹自盡的宣判聲。

她跟著叫了聲爺爺。

沈老爺子眼皮也沒抬,看不出什麽神情,“既然來了,就好好招呼,不差這一雙筷子。”

說完略顯疲倦地讓幾人出去。

鹿霜跟著沈侓川往外,前頭的沈士杭走到外間,意味深長覷著二人,“侓川果然有魄力,什麽樣的人,都敢往老爺子麵前帶,咱們家裏人還真沒誰能比得了。”

沈侓川摟住鹿霜的肩頭,語氣淺淡,“老爺子教得好。”

沈士杭古怪一笑,呼呼下樓。

鹿霜心裏跟煮沸的牛奶似的,熱鬧不止。肩頭的手倏爾鬆開,她下意識抬眼。沈侓川拍拍她的腦袋,唇角一翹,“怎麽乖成這樣?”

鹿霜瞪瞪眼,心裏直呼,這時候不乖不就是引火燒身麽?

嘴上卻不安說:“大家好像不太高興。”

他笑意加深,低聲說:“別怕,很有意思。”

晚飯時,桌上無一人說話,老爺子嚴肅沉默,將氣壓震到地底。鹿霜發現大家都吃得很少,老爺子一停筷,所有人都停下來。

沈老爺子身體不便久待,隨意說了兩句,便散開大家夥,先行上樓。鹿霜被談麗嫻拉到房裏看她之前收藏的名家大作,不到十分鍾,沈侓川出現在門外。

談麗嫻打趣道:“侓川竟然還有黏人的時候,要是被那些小的知道,肯定要笑你了。”

沈侓川進來接人,自然將鹿霜腮邊的發絲撥到耳後,微不可見地透露出親昵,“我先帶她走了,談姨。”

“去吧去吧,有時間讓鹿霜陪我去逛逛。”

“好。”

談麗嫻叫住他,鹿霜乖覺走到另一邊去等他,留出空間讓兩人說話。模糊聽到談麗嫻說“以後”“辛苦”的字眼。

鹿霜一路腳踩雲團出門,暈暈乎乎有點上頭。

回去時,幾次想要問他,今天到底是什麽意思。話就是怎麽也問不出口,恍若心底忽然間有了塊名為“羞恥”的區域。

她突然不敢去求證,不敢主動打破和沈侓川這樣若有似無的連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