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病房裏,唯有病**的女孩淺淺的呼吸聲。她額頭上纏了圈紗布,浮腫似火的臉頰,映襯著膚色更為慘白。被子底下的身骨細細的一點,好似多加絲力氣,就能將她壓進泥裏。

周礪在門口站了足足半分鍾,病床旁的沈侓川仿佛沒發現有人一般,視線就沒從女孩臉上挪開過。

他想起沈侓川看到鹿霜倒下時的神情,這會冷不丁後背發涼,整條脊骨都在戰栗。周礪側臉,袁宇對著他欲言又止,用眼神無奈示意了下病房內。

周礪屈指正要敲門,迎麵碰上沈侓川的視線。他神色淡漠,下頜線緊緊繃著。熟悉沈侓川人便知道,這是他動怒的前兆。

“七哥,周礪說警方那邊查到了點東西。”

沈侓川起身走到門口,袁宇掃到他雪白的襯衣上沾染的斑斑血跡,舔舔唇,將手裏的紙袋交給他:“您要不先去換一下衣服?”

“不用,直接說。”

“警方通過鹿小姐手機裏的照片,找到一樁舊案。這案子,就是當年和程家的那件。”

袁宇緊張地吞了吞口水,整理了下措辭,繼續說:“七年前,程少帶鹿小姐從溫泉酒店回來的途中,撞傷了一個人。開車的人,就是鹿小姐。”

周礪訝然,“鹿霜撞人?七年前,她才多大,沒成年吧?”

“據說當時,鹿小姐吵著要開車,趁程少喝酒過量,沒了意識。等所有人離開,便開車和程少下山。酒店服務員和大堂經理都表示,親眼看見鹿小姐坐上了主駕駛。沒想到車子還沒開多遠,便撞到了一個女孩。”

沈侓川鬆開領結。

“鹿小姐醒來後,堅持自己沒開車,開車的是程少。但當時所有人證物證都指向鹿小姐,案子也隻能以此結案。傷者家屬那邊,要求賠了一百萬後,就沒再追究。”

周礪聽後,長長嘶了一聲,“這案子古裏古怪,結案這麽倉促。要說沒程家插手,傻子都不信吧?”

袁宇神色複雜看著周礪和沈侓川,“蘇月今天把所有的證據都交了上來,是幾張高速搶拍鏡頭。主駕駛上坐的人,確實是鹿小姐。當時受傷的女孩叫田微,三次手術後撿回一條命,一直處於深度昏迷中。不過去年,人還是沒了。”

“我們的人過去時,聽說田微的哥哥拿著一百萬跑了,沒再回來。是一位好心人一直在為田薇捐贈醫藥費,還幫她找了最好的看護。其實,捐款人就是鹿小姐。”

周礪掏出部手機,放緩語速,“這裏是關於鹿小姐一點資料,您,可以看一下。”

沈侓川接過手機,點開其中一段影片。

影片角度是監控節選,裏頭昏昏暗暗,隻能看到灰蒙蒙的牆壁和屋中的一點光亮。沒一會,有個細瘦的身影慢慢走到鏡頭下。

那是十三四歲時的鹿霜,她穿著單薄的睡衣,呼吸間臉龐周圍不斷呼出白茫茫的氣霧。瘦小的姑娘,睜著懵懂的大眼睛,雙手在胸前合十,嘴唇慢慢叫著“媽媽,我知道錯了”“媽媽,放我出去”。

加速的視頻隻有幾秒而已,影片結束,自動跳到下一段。

鏡頭無一不同,小鹿霜巴巴地蹲坐在鏡頭前,環抱著自己的腿取暖,昏昏睡去,昏昏醒來。右下角的時間顯示是連續的一周,這一周,她似乎沒有吃過食物,渴了就跑到角落伸長脖子,去喝牆壁上滲出的雨水。

沈侓川垂下眼瞼,聲音冷冽,“其它的呢?”

周礪有些不敢說接下來的內容,“已經被蘇月銷毀,這一段,還是從她手機裏恢複的。而囚禁鹿小姐的房間,正是藝術館後麵的那棟小樓。

“蘇月的助理說,從鹿小姐開始畫畫後,每月都會在裏麵關上一周的時間。隻有畫足合同規定的數量,蘇月才會放人。這些事,沈三先生也有參與。”

沈侓川麵色沉沉放下手機,他走到窗邊靜思片刻,再抬眼時,薄薄的眼皮如刀鋒般淩冽。

“袁宇,藝術館的財報什麽時候能整理出來?”

周礪和袁宇俱是一愣,麵麵相覷,袁宇反應很快,說:“後天下午能全部整理出來。”

“現在去,”沈侓川指尖在窗邊點了點,“最遲明天下午七點前交給我。”

“好。”

周礪詫然於他的果決利落,不敢相信問:“七哥,要花這麽大力氣去動藝術館?你,真要為鹿霜做到這個地步?”

沈侓川目眺遠方,語聲淡漠冰涼,“我和三叔爭了這麽久,就差點破局的引子。鹿霜這次的事,很合適。”

周礪心裏對他的那點擔憂瞬間瓦解,七哥還是七哥,任何時候都能清醒理智,可以將所有的時機,頃刻扭轉到對自己有利的一麵。至於,七哥對鹿霜的袒護,不如說是在利用她。

想到這裏,周礪發覺自己開始矛盾地擔憂起鹿霜。鹿霜不知原委,醒來後隻會發現七哥為了她,做過多大的犧牲。到時,鹿霜還能保持清醒,和七哥在一起嗎?

這樣,對鹿霜,是不是很不公平?

“公平?”沈侓川側來視線。

周礪這才醒覺自己把話問出口了,他低聲說:“鹿霜,很可憐,不是嗎?”

越了解她,越讓人心疼。被親母利用傷害,肯定會下意識靠近強大溫暖的力量。如果某天,她知道自己被七哥這樣利用,能受得了嗎?

思緒繁雜間,他聽到沈侓川淺聲說:“她比你想得要聰明,憐憫這種東西,對她毫無用處。”

病**的鹿霜手指蜷縮一下,眼皮顫了顫,緩緩撐開,一眼便捉到床側的身影。

沈侓川聽到細微的響動,掀眸看過來。

她虛弱笑著,“阿七,我的腦袋好像有點痛。”

一隻大手覆上她額頭,和他冰冰冷冷的外表不同,掌心略顯粗糙,卻非常溫暖。

“嘶,”鹿霜擰眉躲開他的手,“痛。”

“長記性了?”

鹿霜認錯般垂下長長的睫羽,“我給袁宇發了定位,知道會有人過來,沒有莽撞。”

“哼,”沈侓川冷嗤一聲,“給袁宇?”

她眨眨小鹿似的水瞳,“因為,他肯定能第一時間回複我啊。”

鹿霜說的是實話,沈侓川忙得腳不沾地,不是在開會就是在開會的路上。真要發給沈侓川,說不定她血都流盡了,也等不來人。話裏有委屈的成分,也是因為這就是事實。

聽她說完,沈侓川冷眉一挑,有些話抵到嘴邊,見到她透白的臉頰,虛弱得近乎化作星點散開。不免聯想到小鹿霜抱膝坐在冰冷的畫室裏,脆弱可憐的模樣,便怎麽也說不出口。

“現在想好怎麽和我說了?”他問。

鹿霜神色黯淡,蠕囁了下嘴唇,把當年的事原原本本說出來。

她講的是另外一個版本,事發那天是她生日。可她在家喝掉蘇月端來的果汁便失去意識,醒來時就已在程慕跑車的主駕駛內。

車子在路麵飛馳,程慕握著她的手把住方向盤,瘋狂得笑著,一腳直猛踩油門。鹿霜當時意識模糊,還未分清這是哪裏,便感到車身忽地一震,似撞到什麽重物。

隻是當時她一點力氣沒有,程慕撞到人後莫名興奮,手跟著一抖,車身直直衝向路邊的樹林。

兩人同時昏迷過去,鹿霜兩天後醒來,才知道程慕胸口被插進樹枝,險些死掉。而她被當做這起車禍的罪魁禍首,無論她怎麽解釋,都沒人願意相信她的證詞。

鹿霜講完,眉宇落寞,“被撞的人,是我到北城後最好的朋友。”

她聲嘶力竭辯解,但當所有人都說你錯了,你便會懷疑自己,企圖修正自己。

高中時,她背負著罪惡,曾想從兩人一起呆過的樓頂跳下。黑暗中憑空出現的哥哥救了她,告訴她“相信自己,然後去證明自己是對的”。

這句話,成為那條永夜路上微弱的光亮,是她活下去的勇氣。

後來,她每年生日都會去樓頂。想著,再多活一年。田微還需要她,她不能死。直到去年,田微再無生命體征。

她失去了創作靈感和熱情,什麽也畫不出,一口枯竭的井終於走到盡頭。

沈侓川凝眸,“事情過去七年,證據基本消失。想要重新立案,還得有其它證據。”

鹿霜眼睫顫動,傻愣愣望向他,“你相信我?”

“嗯。”他簡單一個字就打發回來。

鹿霜心頭咚咚敲打出聲,蒼白的雙頰浮出一點鬆軟的笑,她軟聲說:“阿七,你可不可以過來點?”

沈侓川傾身,麵頰觸到一抹濕軟。鹿霜仰起臉,又親親他的唇角,露出得意滿足的神色。

“我有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