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霜以為,因為這次失敗,蘇月會再度給她一擊,心裏已有準備。

隔天助理接她,飄忽的視線不斷掃到後座,麵色尷尬。

鹿霜靜靜望著急速倒退的街道,流光溢彩的夜間街景,比一幀幀留影紀念的膠片管用,精準詮釋了她的生活。

龐雜紊亂,迷目眩暈。

她的母親蘇月從小是鎮上有名的美人,十七八歲時輟學,意外結識京大考古係老師。便一眼看中他的學識涵養,和一套一百三十平的電梯房。

兩人迅速結婚,蜜裏調油過了一陣。

但小鎮姑娘逐漸在大城市亂了心,迷了眼。很快,就不再滿足眼前這點平淡乏味的生活。生下女兒半年,便鬧離婚,拿走家裏大部分現金跑去沿海。

男人並未再娶,獨自帶著幼女回到老家,轉行經商。

一場意外,男人過世。消失十幾年的母親,如電視劇裏的貴婦人一般拎著包,從奔馳車內下來。

隨後讓人將女兒前後上下,用尺子量了個遍,俯視的角度看她:“霜霜,以後媽媽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

說這話時,她往後退了半米,唯恐這個孩子的眼淚鼻涕蹭到她昂貴的套裙上。

車窗上的虛影扭曲變形,投射在身上變成圓形光斑。鹿霜挪開膝上的手,脫出回憶。

注意到助理欲言又止,鹿霜牽強扯出抹笑。

車子駛入院子,遠遠看見二樓陽台上的蘇月。她捏著杯耳,悠然等著鹿霜主動上樓。

助理囁了下嘴唇,“先生去長州了,夫人今天心情不太好。”

“嗯。”

二樓陽台平整寬闊,橫條花床沿著圍欄一字蔓延,種著俏皮清麗的重瓣鈴蘭。乳白鈴鐺密實擠在一起,枝杆似承受不住,上梢悄悄墜彎。

藍幽幽的天,黑洞洞的地,兩塊顏色在天際相交。蘇月坐在那條交界線之間,暗紅的形狀像交界處的鎖扣。

她捏起銀色小匙慢慢攪著咖啡。

“有時候想,若不是這張臉,應該沒人願意管你的死活。霜霜,我確實不懂你,放著好日子不過,總折騰什麽呢?程慕雖然風流,但憑我教你的手段,嫁進去不過早晚。嫁不進去又如何,他出手大方。男人這種東西,用點心思哄一哄,什麽要不到?”

鹿霜第一反應不是可笑,而是她說得太對了,自己不就是個隨時能戴起麵具,耍手段的“玩意兒”。

多虧這位好母親,才能有今天的鹿霜。

“媽,這些年您用我賺的錢,應該也夠您在我這兒下的本了,非得把我逼到這個地步嗎?”

“你賺的錢?”蘇月丟開銀匙,“沒有我給你做營銷,你的畫能炒到那麽高的價錢?你以為大家是看你的麵子?隻要我們離開沈家,你的畫就是一張廢紙!”

曾經引以為傲的東西被貶到塵埃,鹿霜深吸一氣,反唇相譏,“炒作又如何,最後錢不都進了您的口袋。”

蘇月想到什麽,硬生生憋住怒火,“你想鬧?可以,老家那邊的人,明天都給我收拾東西滾。”

“沒所謂,補償款能還的,我全都還了,我不欠他們的。”鹿霜仿佛放棄掙紮,“您把我的屍體送給程慕吧,看他對一個死人會不會有興趣。”

“少跟我來這套!”蘇月怒然重拍桌麵,杯盞歪斜,差點潑到身上,她下意識護住小腹。

鹿霜繃緊下頜,無意間覷到她的手,懷疑心起,隨口輕嗤:“護這麽嚴,您這是想懷孕想瘋了?”

“輪不到你來說這些。”蘇月眉擰在一處,斷然否定,鬆手端起咖啡杯。

沈士杭的大兒子和鹿霜一般大,女兒上初中。蘇月這麽多年沒懷孕,自然是他的意思。以前不是沒有人拿孩子威脅沈士杭,但如今那些女人早就銷聲匿跡。

鹿霜狐疑注咖啡久放後,在內壁掛著一圈褐色痕跡,眼眸兀地亮起灼灼星火。

程慕說要去長州呆一年,沈士杭也去了長州,如果出現大片時間空白,蘇月完全能找機會把孩子偷偷生下來。

鹿霜翹唇,故意刺激道:“如果是真的,沈叔叔和沈爺爺一定會,非常非常,高興吧。媽,猜猜沈叔叔會怎麽做呢?”

鹿霜身形未動,斜著眼可憐看她,清晰吐出兩個字。

話落,迎麵潑來一股熱流。鹿霜來不及躲避,淅瀝瀝的咖啡淋了一臉。澀苦的香味頓時侵襲入鼻,鹿霜緩緩睜開眼,睫毛上亮盈盈的水珠搖搖欲墜。

她不覺狼狽,反而在心裏為自己試探的結果瘋狂鼓掌。沒想到蘇月為逼婚,不顧身體安危,竟然來這麽一出。

蘇月臉上刷白,塗好的粉底登時泛出陰慘慘的青色,像多了束夜裏猛地從下巴底射出來的光,把人映得吊詭可怖。

她能走到現在,靠的就是聽話,懂事。無比清楚,懷孕一事假如被沈士杭知曉,他可能會比鹿霜說的,做得更過分。

很快,這束光被強褪下去,蘇月冷著聲說:“你給我閉嘴!”

鹿霜笑得鬼魅天真,“私生子雖然名聲不好,但分遺產可比情人好用,你說對嗎?”

睫毛上的水珠順著臉頰,滾下來,啪一下洇進牛仔褲裏。鹿霜視線定到她小腹上,嗤笑一聲。

“媽,這樣鬧下去,你也得不到好處,不如我們做筆交易。孩子生下前,我不僅不會鬧事,還會幫你隱瞞,怎麽樣?”

蘇月呼吸沉沉,雙手下意識護住小腹。懷胎十月,高齡產婦隨時都有危險。她真正能信任的人不多,浮華富貴裏,沒了利益,誰都不會站在她身後。

但是鹿霜不一樣,她們握著彼此的把柄,互相威脅,互相倚靠。

“你想要什麽?”

“我要和藝術館解約。”

“不可能,士杭不會同意。”

“應該沒人比您更清楚,媽,我畫不出來了。”鹿霜看她露出遲疑,抬手拭去眼下的咖啡液。“慢慢考慮,我等您的消息。”

鹿霜走到樓梯下,一臉擔憂的助理迎上來,她指指二樓,“讓人上去打掃吧。”

“要不,你先回房清理一下再走。”

“不了。”

“等等,我送你。”

“你去陪她吧。”

別墅區離公交站台至少有一公裏,又是上下班用車堵車的高峰期,約車軟件目前無人接單。鹿霜息掉屏幕,垂眼看著胸前褐色的痕跡,法棍包上沾了一些,褲子,帆布鞋無一幸免。

她抽了張紙,試著擦掉臉頰額頭臉頰上黏膩的觸感,腦海裏思考著紛紛雜雜的問題。

“滴滴滴。”

身後脆耳的喇叭聲連番叫起,鹿霜往旁讓了讓。車頭燈探到過來,呼呼開過去,又退回來。

“滴滴滴。”

一台豔麗張狂的帕加尼滑到她眼前,車的主人欣然探出臉,露出雙風流桃花眼。

“鹿霜?還真是你,巧了。”

“周礪?”

“這輩分不對吧,”他嘀咕著,“怎麽叫你哥哥,叫我就全名了?”

鹿霜愣了愣,隨即發現他耳朵裏的藍牙耳機。

周礪聽完那頭的人說話,嗬嗬幹笑一聲,衝電話裏的人無奈道,“我是那種人嗎?待會見。”說完,抬眼看鹿霜,“去哪?我送你。”

鹿霜一手團住紙巾,思忖幾秒,猶豫問:“能送我去附近的公交站嗎?”

“公交有點難等趟,送你去地鐵站,行嗎?”

“好。”

馬達呼啦空響,車燈隱入斑斕迷夜中。

周礪傾身,拿出儲物格裏的濕紙巾遞給她。鹿霜抽了張出來擦臉,黏膩的觸感終於消失,濕潤的皮膚瞬時清爽。

“謝謝。”

“客氣了,”周礪頂頂腮,“程慕找你麻煩了?”

鹿霜垂下眼睫,纖弱出聲,“......不是。”

那就肯定和程慕有關。

周礪往旁一瞥,心口跳動了下。爛橘色的光影一梭梭掠過那截瓷白的頸,溫柔可愛,像某種動物柔軟的幼崽,下一秒就能撲進你懷裏揉蹭。

他鬼死神差說:“不如把我電話記一下,微信也是它。下次要不開心,隨時都能找我。”

副駕駛上的幼崽懵懂抬頭,濕濡的黑色眼珠蒙著水霧,麵露訝異。

“可以嗎?”她小心確認。

周礪大男子主義和英雄主義交相輝映,挺了挺胸口,“當然可以,你是七哥的妹妹,就是我妹妹。自家人互相照顧,應該的。”

雖然這個妹妹還沒被沈家承認,沈侓川也並不打算幫忙。

“那,謝謝你。”

“見你兩次,聽你說的最多的,就是謝謝。”周礪有些無奈。

“因為,沒人會,”她適時減弱聲音,欲言又止,隨之輕笑,“因為你總在幫我。”

周礪頓時內心歎息,眼前的小可憐為什麽不是沈侓川親妹妹?!

跑車馬力強勁,一腳油門滑到地鐵口。鹿霜下車,衝他搖搖手,“謝謝你。”

周礪扶額,“行了,路上小心點。”

“嗯。”

鹿霜乘電梯到地下入口,等地鐵間隙蘇月打來電話。

“鹿霜,解約這事我辦不到。但我記得,合同裏提過,要是你因個人身體損傷,無法完成作品,合同屆時會作廢。”

鹿霜沉吟一會,抬起右手。

“話我說這,你自己想辦法。但你記著,我和沈士杭一旦砸了,死前也會把你送進地獄。你想想,求死不能是什麽滋味。”

“您好好養胎,肝火太旺,對孕婦不好。”

“嘟——”

鹿霜靠著冰涼的座椅,看著聊天頁麵最上方周礪的頭像。

周家的獨子,眾星捧月長大。長期活躍在公眾視野裏的繼承人,與沈家截然不同的處世理念。

打開他的朋友圈,翻了一溜,大多是他滑雪衝浪的恣意生活,鹿霜視線停在一張照片上。

似乎是隨手仰拍的建築,鏡頭有點虛焦,下頭的人影看不真切。左下角出現小半張人臉,下頜線幹淨利落,有點眼熟。鹿霜仔細辨認,與陽台上偏過臉抽煙的人,聯係在一起。

鹿霜同蘇月在瀾院生活多年,沈士杭極少在兩人麵前談論公事,和家族關係。外界幾乎無人敢提及,沈家盤根錯雜的關係。往往媒體剛得到點內容,不等發出,便會被攔下。

沈家到底是什麽樣的存在,蘇月這麽多年也沒弄清楚。兩人看到的不過冰山一角。

比起那些紛華靡麗的富二代們,這個家族所有人,在沈老爺子掌控下,刻意保持著低調,顯得神秘非常。

低調的人,靜水流深,辦事往往更加狠厲幹脆。

如果選擇周礪牽製程慕,勢必會和沈侓川打交道,要冒險嗎?

鹿霜心下惴惴。

——鹿小姐認親,一向這麽快?

——沒有這麽大的妹妹。

沈侓川輕描淡寫的眼神,像在看一葉殘破的幕布,或是腳下掙紮的螻蟻。

鹿霜抓緊細窄的包帶,他見多攀龍附鳳的人,不至於會插手朋友的某一段關係。